蕴他仙骨 第84节
作者:
笔隙藏风 更新:2025-10-20 17:24 字数:4713
“臣谢陛下厚爱。”宋携青视线微移,落在号啕大哭的祈安身上,“臣乃陛下之师,辱臣便是藐视陛下威严,是以,依臣之见,此妇自当赐死,然,此妇既
已自决,倒也算以死谢罪了,只是,臣以为,尚不足以轻饶此妇。”
江稚来了兴致,“哦?老师以为,人死也死透了,还能如何惩处?”
宋携青也不卖关子,直言道:“此妇虽死,却尚有一子,不如将此子贬为奴籍,囚于臣府中劳作,以儆效尤,陛下以为如何?”
所谓奴籍者,不得为官不得为良民,无地无家无自由,只一生苦役,至死方休。
江稚闻言大笑,语气却已转冷,他一字一顿道:“只是如此么?若朕告诉你,她不仅辱你,还斥骂朕!你又当如何惩处?!”
帝王震怒,宋携青当即跪地,“回陛下,是臣的主意。”
江稚皱眉,顿觉好笑,“什么是你的主意?哈,老师莫不是要说,妇人当街指斥朕,是老师的授意吧?”
“是。”宋携青答得干脆利落。
众人无一不噤声,他竟敢为一个涉嫌通敌卖国的将军夫人揽下詈骂天子的大罪?疯了不成!
宋携青垂首一拜,道:“臣半月不得面圣,夙夜忧思,臣不敢忘先帝临终之言,命臣务必好好辅佐陛下,臣惟恐有负先帝所托,更惶恐臣不得陛下待见,陛下半月不朝,边境急报如雪,庆国虎视眈眈,陈兵瀛国边陲,日日操兵,威慑瀛军,不只如此,朝政积压于案,民生多有待决,臣得先帝抬爱,擢陛下之师,却进谏无门,不得已……”
他顿了顿,续道:“臣不得已出此下策,借妇人之口,以惊圣听。”
“你是在数落朕的不是吗?!”
帝王尚处在少年介于青年的变声期,眼下因震怒的一吼而嗓音嘶哑。
“是也不是。”宋携青迎上江稚凌厉的眼,“臣惶恐。”
可眼底哪有一丝一毫惶恐的意味?分明是举棋若定的从容,与隐在恭顺之下的锋芒。
“辅佐陛下,是为臣的本分,匡正君过,亦是臣作为帝师的重责,何况臣受先帝临终委任,岂敢有半分懈怠?”宋携青不疾不徐,娓娓道来,“臣听闻,一朝臣子之所以敢于纳谏,正是因其君贤明惜才。”
“陛下少时在庆为质,臣有幸在陛下归瀛时擢为其师,是以,臣深知陛下含仁怀义,说到底,正因陛下是位惜才爱才的仁圣之君,臣才敢有如此胆气直言上谏。”
江稚静默须臾,忽而一嗤:“老师是在夸朕,还是在夸自己是个才高八斗的诤臣?”
宋携青笑了,“臣惶恐。”
“啧……”江稚摆摆手,“行了,你起身罢。”
宋携青倒也不客气,他依言起身,余光扫过被宫卫钳制着的百姓,道:“臣斗胆一问,陛下为何非得废去这些百姓的双目?”
江稚眼角一跳,心道宋琅今日是没完没了了,铁了心同他唱反调,江稚冷笑道:“妇人死在此处,多晦气?百姓既见此等秽物,若不废目去晦,他日染上晦气该如何是好?依朕看,这眼还是废了好。”
他一错不错地眈着宋携青,问:“怎么,老师又想劝教?”
“臣不敢。”宋携青拱手,微微一笑道:“原本是晦气难消,可有真龙天子坐镇,何等邪祟敢近百姓分毫?”
“晦气”的始作俑者黎清让眉峰一抽,他真是服了宋琅的一张巧舌。
他个自幼研习兵法、横枪跃马的糙汉虽自诩在朝堂上已练成三寸不烂之舌,对上昏君时的谄媚之词也能信手拈来,可比起这位帝师,到底还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宋琅生自便是当佞臣的好料子,又或者,真如外界传闻一般,他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奸佞之臣。
帝王不知第几次对着宋携青陷入沉默,好一会儿,才听江稚淡道:“朕乏了,摆驾回宫。”
言罢,江稚再不多看宋携青一眼,径直踩着宫娥的背登上金銮。
宫卫上前请示:“陛下,百姓与妇……”
车帘半掀,一颗胡桃不偏不倚地砸在他的额上,宫卫疼得龇牙咧嘴,偏又不敢揉。
金銮内传来低哑的嗓音:“交由老师处置。”
一众人伏跪在地,恭送圣驾,待金銮仪仗行出一段距离,江稚仍可听见宋携青不疾不徐的声线:“今日在场的百姓,须得各自誊写一份贺表,以颂陛下圣德,庆贺陛下圣寿,若有人胆敢代笔,便是对陛下的大不敬,枉费陛下为尔等驱除邪祟、消弭晦气的恩典……”
江稚听得额角隐隐作痛,命御者快马加鞭。
行至半途,嘈杂声之外另有一道孩童彻天的啼哭,江稚心烦意燥,问了句何事。
御者勒马,宫卫疾步上前查探,须臾便折回轿前,躬身回禀:“陛下,前头一户人家诞有双子,从此便霉运缠身,眼下打算送走一子,这户人家的女人抵死不从……正搂着孩儿当街哭闹……陛下,卑职这就命人清道……”
此事在瀛国不足为奇,双子降世,古来便是不祥之兆,多少人家或弃或送,更有甚者将婴孩扼杀在襁褓中,当街哭闹的人家捏着鼻子将双子抚养至今已是难得,奈何近年来祸事连连,这才不得已送走一子。
回禀的宫卫久候不得圣意,正想遣人清道,忽见金銮上的珠帘轻晃,两侧待侍的随行宫娥卷起帷幔,只见帝王步出,却不下轿,只居高临下地一扫纷乱处,江稚好整以暇地问:“他们打算将哪个孩子送走?”
宫卫不曾料及帝王竟会过问这等琐事,好在他方才已问得分明,回禀起来倒也利索,“回陛下,此户人家打算送走幼子,留下长子。”
江稚闻言,却是笑了,他高踞金銮之上,冷眼睨着因御驾威仪而连滚带爬退至街尾的一大家子,吩咐道:“将长子带过来。”
远处,妇人抱着个牙牙学语的三岁稚子,眼见身穿甲胄的侍卫掠走一旁的大儿子,妇人慌神道:“别带走!都别带走啊!”
漠然不动的丈夫与公婆一见最疼爱的大儿子被一众甲士掠走,却不敢多言,瞧瞧这乌压压不见尾的仪仗,八成便是圣驾巡街!定是自家惊扰了天子,不若何至于抱走他们家的大儿!
可……要掠,便掠这死娘们非得护着的幼子啊!这蠢妇莫非不知诞双子乃大凶之兆?养了这些年,平白遭了多少人的白眼与无妄之灾,如今既下定心送走一个,自然是留长弃幼。
比妇人怀中的稚子略显壮实的大哥被拎到御前,堪堪三岁的孩童哪见过如此阵仗?他早已吓得哭天喊地,叫娘唤爹。
江稚眼底的嫌恶不加掩饰,只冷冷吐出二字:“杀了。”
……
御驾渐行渐远,众人才敢直起身来。
黎清让难得一见梅怜君,当即扭头寻人,却见其人早已策马缀在公主的仪仗之后。
他顾不得仪态,三步并一步追上前,谁知梅怜君连眼风也未施舍半分,反倒是身下的烈马一个扬蹄腾起,正踹在黎清让的大腿根。
梅怜君勒紧缰绳,冷哼:“谄佞之徒。”
黎清让捂着大腿根暗暗叫苦,她是在骂宋琅吧?甭管怎么看都是宋琅担得起这四字啊!
眼见梅怜君是追不上了,黎清让心头火起,转而去寻宋携青,却见那谄媚之徒已携着一众家仆折回府中,唯余据传是宋琅新纳的姑娘一瘸一拐地跟在后头。
他挑挑眉,想来这姑娘应也是被各方势力强塞入宋府的了,不若宋琅何至于那般不懂得怜香惜玉?
宋府的大门掩闭,门闩也落紧了,妇人的尸身亦已运回府内,祈安伏在阿娘身上一抽一抽地嚎哭。
祝好一仰头,身子骤然一轻,腰间缠上坚实的胳臂,宋携青还未打招呼便已将人拦腰抱起。
他见小娘子的一双眼仍浸着水雾迷朦凝在祈安处,宋携青不觉放软声调:“万事有我,你先随我来。”
宋携青就近将她抱至一间厢房,慎之又慎地将她放在矮榻上,垂眼看去,膝上虽已不再渗血,可斑驳的血迹凝在素色罗裙上,却显得尤为刺目。
他眼下倒是顾不得所谓的男女大防了,宋携青挽起她的裙,一寸寸卷起还算宽松的罗裤,他取来清水,动作极轻地为她拭净血污,后自袖中摸出她先前塞
与他的伤药,宋携青指腹沾着药膏,轻柔地涂抹在祝好的伤处。
所幸,伤只一处膝头,创口也不算深,只擦破些皮,眼下泛着红肿,宋携青抬眼,见祝好颦着眉尖咬着下唇一声不吭,眉心还沾着细碎的沙泥。
宋携青皱眉,抬手轻拂,定是方才向江稚叩首时沾上的。
他一得到消息,便马不停蹄地往回赶,却仍迟上一步。
宋携青俯身轻呼她额上的红痕,又去吹她膝上的伤处,他本想再近几分,小娘子却顺势撞入他的怀里,紧紧攥着他的背衣。
宋携青身形一僵,却未推开她,他在心内挣扎一瞬,抬起手,生疏地轻抚祝好的背脊。
怀里的人儿打颤,宋携青的衣襟已濡湿一片,他心头绞痛难言,彻底将常挂嘴边的男女大防抛诸脑后,只将人搂得更紧,附在她耳畔温哄:“我的错,我来迟了,吓着你了……”
“不是,我不是在怪你……宋携青,不许自疚。”祝好微微仰头,从他怀里探出一只泪眼,“是我……是我一无所成……近日还总是平添麻烦事,今日我若是被带入宫中,岂非得牵累你……”
宋携青抚上她泪湿的颊畔,抵着她的额,二人的气息相交,一切的亲昵是如此的顺理成章,好似他同她本就该如此相依,“没有,你没有添麻烦。”
宋携青拭去她眼尾垂着的泪,他抿唇,方才在御前的能言巧辩在此刻却不受用了,他的唇翕张反复,磕磕绊绊地道:“你能来我身边……我……翩翩,我……”
他何其有幸。
无端的情愫在心海里翻涌,明明识她不过一月,为何一见着她便如此的想靠近她,怜爱她,他自以为绝非轻易动情的性子,这些年也从未起过娶妻生子的念头,可偏偏一见着她,恨不能永生跟在她的左右。
心内的绞痛,独独对她的温言软语,无一不在侧证,他喜爱她。
宋携青抚上她微凉的手,这才发觉祝好的掌心竟印着细小的指甲血痕,依着甲印的大小,只能是那孩子所为。
数了数,有四道。
浅是浅,药还是得上,上好药,宋携青的唇贴在她的手心轻轻呵着气。
怀里的小娘子将鼻涕眼泪尽数往他身上蹭,而后抽抽嗒嗒地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啊……他到底想要什么啊……他都是皇帝了,他还不称心吗……”
完全是一句带着一时意气的赌气话,宋携青顺着她起伏的背,轻喟:“若他当真有所求反倒是好事一桩,可是翩翩,他偏是一无所求又贪得无厌,如此,才最是棘手,无隙可入。”
恰如那妇人,自以为以死相逼遂可搅动风云,妄借黎民之口非议君王,掀起百姓对苛捐杂税的重怨,教江稚民心尽失,从而挑起各方诸侯、势力揭竿反叛。
殊不知那人所求非是君圣虚名,自然不会因此而惶惶,反倒处在大厦将倾的危局中乐此不疲。
“我才不管他想要什么……”祝好猛一吸鼻,将他圈得更紧,“宋携青宋携青……”
“在。”
她一声声唤着他的字,宋携青则是耐着性子一声声应下,祝好渐渐止住哽咽,道:“我定要救你们。”
是她痴人说梦也好,蚍蜉撼树也罢,她绝不白白走这一遭。
……
见祝好小睡,宋携青方才离开厢房。
屋外暮色已深,响玉跪在青石板上,他哄着祝好少则也有两个时辰,倒不知响玉在此地跪了多久。
不过,倒省得他好找。
“此处留不得你了,今日便收拾行装离开瀛都,不论是回淮城还是另谋去处,我不拦着。”
响玉宁可宋携青狠狠骂他一顿,宁可受以重刑,也不愿见宋携青如此疏离淡漠地遣散他。
少君彻底对他失望了是吗?
可即便重来一次,他仍是作此选择。
自妇人游街叫屈,便是存着必死的决心,故而大夫诊出她早已服下七日之后发作的剧毒时,他与少君也没多少惊异。
既然以身为饵,少君又何必强留呢?倒不如纵她入局,好将这潭浑水搅得更浊些。
他们的少君虽是淮城的少君,可少君如此一个清风明月般的君子,又怎会谋害忠良之将?!分明是昏君的手笔!凭什么是少君背负千古骂名?
宋携青轻按眉心,一双眼落在他身上,淡问:“若我今日迟来半步,她便得落得个五马分尸,她虽已饮毒,然死,却不得全身,你以为如此,于将军在九泉之下是会对你感恩戴德还是怨入骨髓?来日,他们便会颂你为英雄么?”
他一想方才隐卫来报,江稚当街诛杀双生子中的兄长,宋携青隐有揣测,一叹道:“若于夫人此举可教他惶悚难安倒也罢,可你安知瀛国大乱不正是他所求的?”
响玉听不明白,他是瀛朝的君主,纵使平日荒唐,又岂会盼着江山动荡?
“响玉。”宋携青又是一叹:“素日里我对你多有纵容,你年岁尚小,我也不只是将你当作寻常下属,可在公事上,我到底是你的主子,是与不是?”
响玉讷讷点头,心下发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