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他仙骨 第102节
作者:笔隙藏风      更新:2025-10-20 17:24      字数:3858
  第110章 少年
  翌日天明,整军归营。
  负伤的军士多由辎车载回,宋携青将祝好护在怀里,一路驱着马儿徐行,他小心翼翼,唯恐颠簸教她不好受,恨不得将祝好里三层
  外三层裹得风丝不透。
  将至营帐时,宋携青勒住缰绳,无声一叹,祝好仰头看去,见他调转马头正朝来路望,祝好便也从宋携青的臂弯里探出半张泥脸,顺着他的视线往后一睇。
  不远处,少年的身影在初升的朝阳下显得伶仃,见他二人停驻,少年入定似的僵在原地,手无足措地四下张望,末了,埋下头,似一株教霜打蔫的玉草。
  宋携青翻身下马,将祝好轻轻抱落,走出几步,临入营栅时,又蓦地回身,一眼扫过仍钉在原地的少年,淡问:“还不跟上?”
  玉响一扫方才的蔫巴劲,三步并两步疾奔而来,应声清脆:“是!”
  待入营地,空场上多是军医穿行在伤兵间上药包扎,宋携青搀着祝好绕过几顶营帐,前头的争执声扎入二人耳内,倒像是在吵群架,且架势不小。
  俩人对望一眼,无需多言,宋携青已扶稳祝好朝喧哗处踱去。
  “翩翩!”梅怜君亦在其中,见是祝好,忙教左右退出一条小道,免得磕碰。
  方才响玉便已递了消息,道是祝好无恙,只是不曾想,宋琅竟也一同来了。
  祝好望向众人围拢之处,胸口倏地一滞。
  只见草席半卷,裹着个已无声息的胡衣少年,他瞪着猩红的双目,嘴角凝着一道干涸的血痕,腹背之间,一支冷箭穿堂,席上之人正是张飒。
  “将军!属下实在不明白,张飒既已教秋狄掳为奴,如今又穿着秋狄人的衣饰,其衣料可见的柔滑生光,定是上乘,张飒不是降敌又是什么……何苦还将他的尸身运回营中!”
  “张飒此人,因其兄在营中煽动军心,被将军当众斩首,怕是早已怀恨在心,没准儿他在瀛帐时,便已是敌营的暗线?”
  一声诘问,如在平波之下投入一方巨石,激起接二连三的质询。
  祝好的两眼蒙着层水雾,她挣开宋携青的手,怔怔地步至席前,俯身将温热的掌心覆在少年不肯闭合的眼上,待她移开,少年终于瞑目。
  他束发散乱,衣衫脏污,也不知跑了多久,眼见家门故土在岸,仅是一桥之隔,却在行将踏上家土之际被人自后一箭穿堂。
  祝好俯身席间,用袖角为他轻轻拭去脸上的污痕,仔细抚平衣上的褶皱,这时,众人方才觑见少年掩在衣袖下的手紧攥着一截燃尽的旗花。
  围在一侧的军士们若有所悟,人丛熄声,只余风过旌旗的猎猎作响。
  梅怜君便在寂静之中越众而出,她的甲衣浴血,大小伤无以计数,脸上飞溅的血点衬得她如餍足的兽,“我们大瀛的将士,各司其职,各尽其命,皆是国之筋骨。”
  “此一役,在鹿谷诱敌深入的军士是英雄,随本将军直捣秋狄王帐的亦是英雄……”她语声微顿,一双涌着钦敬与怆痛的眼定在席间的少年身上,“而另有一种英雄,他以身入局,甘负叛名,于群狼环伺的秋狄大帐为我军斡旋,成为我们在敌帐的喉舌,隔着江岸为我军递送军机。”
  “若无张飒,何来的今日之胜?”梅怜君沉缓道:“自然,诸将士的赤胆爱国之心,本将军皆明了,此前未言明张飒的身份,亦为大局所计,若泄一丝风声,便是全盘覆倒。”
  一时之间,铁胄窸窣,众将纷纷卸盔垂首,朝席间的少年深深一揖。
  梅怜君还记得,在与祝好议定鹿谷之策罢,正愁无人近秋狄王侧,张飒便踏着星夜来了。
  起初,听闻这孩子正是教她斩于剑下的将士胞弟,梅怜君多少尚有顾忌,却是她偏狭了,少年郎的脊背虽还单薄,却已能担起家国山河,他在帐下郑重一揖,抬起一双炽灼的眼,“张飒愿入秋狄帐下,不为功名,只为福国利民……还有,赎我兄长昔时之过,望将军恩准。”
  军心士气,自古便是军中的根基,不可撼摇,少年自知兄长犯下大错,可若说对这位女将军毫无怨怼,也非如此……
  他了解自己的哥哥,兄长兴许只是走岔了道……张飒明白,哥哥也只是想早日击溃敌军,护住霞阳,只是用错了法子,然军规如山,必须杀一儆百。
  于是,少年便以自己的方式,承兄长未竟之志,誓要守住霞阳……霞阳城里还有他们扎根多年的母亲。
  梅怜君毕生不忘那一夜燃在少年眼中的炽焰是何等的炙热,纵是千山雪岭也不能轻撼。
  祝好抚至张飒的胸口,指腹下微微隆起,她怔了怔,探入其中,摸出个虎头刺绣。
  她自幼对行针走线过目不忘,一眼便认出这只虎头刺绣正出自羊肉汤饼的那位老媪。
  荒草凄凄,泪又决堤。
  ……
  祝好陷入黑甜,迷蒙间,只觉有人将汤药灌入她口中,苦得她直呛醒。
  一打眼,正撞上宋携青。
  她总觉得,宋携青与往日里有所不同,两眼便直直地烙在他身上。
  宋携青执碗的手一顿,移开与她相触的视线顺带别过脸,榻上那人却已撑起身子,将他的脸扳正,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好一番端详,得出结论问:“宋携青,你可是病了?”
  “没有。”
  祝好不依不饶,“宋携青,你的脸色不大好。”
  她张开双臂环住他,“人也清减了。”
  方才自棚下脱生,紧着张飒一事,祝好心神恍惚,自然无暇细看,如今二人对望,才惊觉他眉骨深陷,憔悴了不知多少。
  宋携青逮着时机,又喂入一勺汤药,苦得祝好皱巴着小脸,只听那人不咸不淡地道:“前些日朝务繁杂,常与陛下群臣议政至天明,许是……耗神过度,尚未将养回来。”
  “当真?”
  “你当我是你么?”宋携青鼻端一哼,不知是真气假气,“我可不是祝小娘子,惯会哄人骗人。”
  静默片刻,宋携青轻轻一叹,抚上她的发顶,温声道:“翩翩,你做得很好。”
  只一句,祝好紧绷的身子泄尽气似的松弛下来,随即再也抑制不住,扑在他身上号啕大哭。
  在他面前,她总能无所顾忌地哭出声来。
  这样很好,她想。
  宋携青抚着她的脊背,倒也不再逼她喝药了,只低声道:“张飒的尸身已殓,虎头刺绣也已仔细收在他怀中,方才云葳将军已护他……回家了。”
  “翩翩……”
  “……嗯。”
  无需再多的言语,她只需他在身边,便觉着心安,暖黄的烛光映在她泪湿湿的眼底,祝好瞥见自己环在他腰间的小臂微微透光。
  她自知时日无多。
  若如此消亡,她……可是会沦为无处可依的孤魂野鬼?毕竟,百年之后的光阴她已走过,不是么?
  “宋携青,我们明日离开吧,我想……看看你自小长大的地方。”祝好揪着他的衣领,“淮城也是我的家呢。”
  “翩翩,大夫说了,你需……”
  “我不要静养。”
  宋携青何尝不知她天生犟种,只好顺着她道:“好,天明便启程,这下可安心了?”
  “但……”他将药碗端回,“良药苦口……喝了,否则没得商量。”
  “哦……”祝好闷闷应声。
  怀里的姑娘埋在他起伏的胸膛,忽而轻声道:“宋携青,到了淮城……我们成婚吧,不要百年之后了。”
  宋携青在她沾湿的羽睫上落下一吻,“翩翩,本当由我来说。”
  ……
  以秋狄为首的联军虽已退守,霞阳的瀛军却没有撤兵的意思,庆国传来消息,十万援军不日将抵,届时合兵一处,将五部小国一举端了。
  另有一支三十万的大军已悄然开拔,直指瀛国都城,其意为何,众人不言自明。
  一大清早,祝好便领着宋携青同梅怜君拜辞了,梅怜君笑望着二人,语气虽轻,却颇有份量地道:“帝师大人,若教本将军知晓翩翩受了半分委屈,我必提着一杆银枪直挑淮城。”
  “宋某谨记。”言罢,宋携青又出声纠正,“然某已向陛下请辞,非是官身。”
  梅怜君遂不再多言,只目送二人相扶着登舆,响玉则执鞭
  驾车,一路飞尘。
  霞阳距淮城倒是不远,白日赶路,夜宿客栈,不出五日,城墙的轮廓便已映入车窗。
  如今淮城暂由宋携青的叔父宋游代理,月来时局动荡,边境战事频生,是以,城门多闭塞,戒备森严。
  还真三日前已抵淮城,任他如何陈明利害,宋游雷打不动,拒不开城门,淮城地小,难容大军,无法,二十五万军士只得驻扎于城外三十里地,另五万精锐随还真在城门苦候整整三日。
  欲入瀛都,取道淮城为上策,加之此城不日也将归于国下,凭宋游老顽固将他拒之城外整整三日,若非他与宋琅素有交情,只恐还真早已下令命三十万大军踏平淮城。
  怎料宋琅辞官罢,却未即刻返淮城为他行方便,反教他在城外空等三日。
  竟只为一个女人。
  还真思及此处,直觉宋携青糊涂。
  他倒是想见见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竟教宋琅如此挂心,若是个颇有心计的女人,他便替宋琅解决了。
  一辆青蓬马车徐徐停驻。
  宋携青先行下车,将掌心送入车帷,但见纤指相扣,裙裾曳地,果真自帘内探出个姑娘。
  还真撞上祝好的眼,二人俱是一怔。
  他本存着替宋携青解决此女的心思瞬间火灭烟消,却不知是何缘由。
  还真肩上盘踞的雪狐纵身跃下,一溜烟钻入祝好的怀中,心神怔愣间,祝好拢着温暖的毛团又向所谓的庆国军师睇去意味深长的一眼。
  祝好想不明白,他……为何在此?
  除却周身少了自骨子里凌驾于尘世的仙风冷峻,其余种种,不论是眉间的一点红,还是胜过女子的绝色,以及……她怀里应唤作“阿昭”的雪狐,皆与百年之后,浮于中空同她立下所谓交易的少年如出一辙。
  恍惚间,耳畔回响起阿悟的一字一言——
  “待你死后,吾便借你的魂灵寻阿昭的三魂七魄,就此,你的魂灵兴许可以漂泊人世,却再不能转生。”
  “此球便是打开罅隙的门,而你,即是钥匙,门启之际,阴阳颠倒,其魂或可随着余波浮游至古昔……”
  正因如此,她才得以浮游至百年前的今天。
  第111章 谢琚
  松鹤居自宋携青远赴瀛都入仕,已长年无人栖居,宅中仆从散了个七七八,只留下小众侍奉已久、扎根的老人。
  含琅轩内,一室寂谧。
  游医收起把脉的三指,连带取下扎在宋携青额间的几枚银针,祝好见状,忙上前一步,轻声问:“如何了?”
  此医游历周国多年,凭着一双回春妙手曾入各国为君主望诊,此番途经淮城,祝好不惜重金,且“三顾茅庐”,方将人请入宅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