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他仙骨 第103节
作者:
笔隙藏风 更新:2025-10-20 17:24 字数:5239
“夫人,见城主形容憔悴,印堂生黑,老朽才疏计拙,不敢妄断城主无病,但……”游医捋着山羊胡,沉吟片刻,对上祝好忧切的眼道:“依老朽的医术深浅所见,至少老朽未探出城主有中毒之象,亦未探出绝症之征,还请夫人再请高明。”
祝好缓上半口气,另半口仍淤堵在心头。
是了,宋携青既已辞官返淮,宋游便急不可待地将城主之职交还他手,宋携青为借道庆军,自然也不再推辞,眼下诸事看似尘埃落定,宋携青却日渐消瘦,神色憔悴,昨夜……她甚至撞见他呕湿一帕子的血,事到如今,宋携青竟还想着瞒她!
祝好已敦请不下数十位大夫看诊,不知为何……皆无定论。
游医叮嘱一二平日里调息养身的方子便拎着药箱去了。
宋携青虚倚在枕间,指尖轻轻勾住祝好垂下的小指,“看罢?我早说了无碍,翩翩你啊,非得大惊小怪小题大做,若真有什么病症,何至于一个大夫也诊不出呢?我纵能串通一二人,难不成还能将你寻来的整整三十六位大夫都串通不成?”
祝好狠狠剜他一眼,使牛劲掐住他缠上来的手腕,“宋携青,可知你如今是何模样么?”
言罢,祝好从台上取来一面铜镜,递至宋携青眼前——面白如纸,瘦皮包骨,眼窝深陷,唇上半分血色也无。
“……许是……”
“你住口!”祝好眼睫轻颤,冷笑着打断:“朝务繁杂?无暇休养?宋携青!你已辞官一月!你我也已回淮城十余日!我埋在地底都调养得差不多了,你呢?一日胜过一日的憔悴……如今似个饿殍而死的阴鬼……”
宋携青低低一笑,“怎么,夫人这便嫌弃我了?嫌我羸不支衣,嫌我容颜憔悴,嫌我……不行了?”
祝好上手一把捂住他的伶牙利嘴,此人论及要处回回不正经,掌心忽地被柔软湿润的一物轻轻拂过之后抵住,她面上登时一烧,愤愤垂手埋头,声色闷闷地:“我如何嫌你弃你了?既已起备婚仪,我还能逃了不成……”
声色渐沉,她忽而黯下眉眼,“只是……”
宋携青知她之忧,与她垂落在褥子上的手十指相扣,“母亲素来如此,她从不囿于深宅大院,即便与父亲和离再嫁,也未曾改弦更张,不论是我抑或是闽予,与她相聚的日子皆寥寥可数,母亲不喜拘于一地,长年游遍四野,如今不在淮城,原也在我的意料之中。”
“正因知晓母亲的性情,是以,无须非得寻回母亲主持婚仪,若母亲愿归,她自会归来,无人困得住母亲……”他顿了顿,微微一笑,“若母亲在外寻得新的天地,不归……倒也是好事。”
祝好静静伏在他的胸前,她如何不明白呢?
她只是不解,按原先的命数,他的母亲应当殁于淮河,既如此,他的母亲不应身在淮城么?莫非连她的命数行迹也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
灵台之上倏然落下一缕细线,祝好趁机捏住,为神时的宋携青曾与她提及他的母亲亦非凡身,祝好不由联及阿悟,如今的庆国军师还真……其中到底有何玄机?
她想破脑袋,也未能从纷乱纠缠的线团中理出尾线,反复思量间,只觉额角隐隐凸痛,然而转念一想,她至少也阻止了几桩祸端,如今五部小国在庆、瀛两军的铁骑下节节溃散,连及达拉也不得不隐入更深处的荒蛮之地养精蓄锐,是以,淮城万不会再有屠城之祸,他与手足亦不致反目成仇,母亲也不会不明不白地投水,宋携青……也不必自戕了,对吧?
如此,已是很好。
俩人相顾无言,任由透窗的暮色在相望的眉眼间缱绻,直至小轩外游来轻响,“夫人,遂平帝姬请见。”
祝好抬眼,正对上宋携青温润的眸色,“明日大庆开拔,公主既决意随庆军一同入瀛都,想是与你亲自话别。”
这程子,江临常与她品茶叙话,闲步于淮城大小街市,帝姬虽不能言,二人却很是投机默契。
祝好略整形容裙裳,迎至花厅,一眼便瞧见江临正往水玉缸内撒着鱼食,方寸之间,红鲤翩跹,听闻原是先帝赏赐与栓子的小宠儿,却教栓子拔落大半鱼鳞弃于冬池,帝姬见了,溺水相救,结果宫人随江临在冬池扑腾半晌,只捞着几根绿藻,帝姬因此烧寒近月,末了,好在宋携青途径冬池捞出锦鲤。
江临见祝好入厅,颔首为礼,待二人落坐,江临比着哑语,随行的侍女代为转述道:“帝姬此来,一为与夫人拜别,二为缸中锦鲤,连日车马颠簸劳顿,小鱼儿干瘦不少,时时翻着白肚儿,帝姬想托夫人代为照料,待在新都安顿妥当,处境……若是过得去,届时,再将鱼儿接回。”
祝好自然应下,心境却如水玉缸内泛起的涟漪层层波澜。
大瀛既已归降,届时不论将新都定在何处,也不再作瀛宫,而阿临作为亡国帝姬,想来多有掣肘。
二人相携着在厅前打上几局叶子牌,眼见天色已晚,江临起身拜辞,离去前,她取出一纸花笺,侍女研好磨,只见江临手执羊毫在笺上飞转,一尾肥墩喜庆的小鱼儿眨眼间便跃然纸上,右下角以簪花小楷工整书着
:“濯水便托与翩翩照拂啦。”
祝好猛地抬头,眈着水玉缸内正吐泡飞游的锦鲤,她恍惚忆起百年之后已化作人形的娇俏女子,笑出声来。
……
月上琼枝,银辉洒落一庭。
还真与宋携青隔案而坐,欲往他盏里斟酒。
宋携青抵住酒壶,“翩翩不许我饮酒。”
“……”
无声胜有声,他已读懂还真眼底的戏谑。
“真不随我回瀛都?”还真自斟一杯,仰首饮尽,“新朝初立自是百废待兴,我正缺携青君这样的人儿。”
“还真,你明知……”宋携青言及于此,却是不多说了。
还真挑眉,“是,我知,你知,唯独她不知……你当真不打算告诉她?”
见对座之人变作个哑巴,还真轻笑,“碧荼虽无解,但若你随我一道,未必寻不着无须续饮碧荼依旧得以延缓的法子,毕竟……此毒到底出自我手,你之所以有此毒可饮,总归与我脱不开干系。”
话说这碧荼,正是栓子回国前夜所饮之毒,每隔三月便需再饮下此毒以暂缓凌迟之痛,然饮鸩止渴终非长久,身子如蓑草一日枯似一日,久已教此毒侵蚀,还真每三月便会遣死侍将碧荼送入栓子手中,谁知栓子竟甘受啮噬不惜分出半盏碧荼借淮城挟宋携青饮下此毒。
他存的不正是自己不好过,偏也教旁人不好过的心思么?
“不必了。”宋携青的指腹摩挲着盏沿,眉宇间泛着温柔色,“此生,我已无憾。”
“无憾?你尚未与她成婚,如何算是无憾?便是已成婚,依你如今的身子,指定熬不过冬,世间有情人,谁人不盼个白头偕老?”还真嗤了声,“宋携青,你该不会是要说,自己已清高至此,无须白头偕老如此俗气的愿景罢?”
宋携青听到此处,蓦地笑了。
怎会呢?
他正是个俗不可耐的俗人……
只是,他清楚,翩翩本不属于此朝,终有一日得离去,是以,他们二人在此间原也不存在白首之约,既如此,那么生死于他,便也没了分别。
思及此,宋携青又想起那小娘子的连篇鬼话,说什么他是变成个小老头儿才过世的……
他身中碧荼有年,怎么可能有命活成个小老头呢?若非遇见翩翩,待此间事了,毒发蚀骨之际,他原是打算自我了断,还有……什么淮民为他塑玉像,奉于斋殿,受百年香火以成神……
宋携青哭笑不得,翩翩扯谎竟也不先打打腹稿么?如今,他虽已继任城主之位,却无意教此城仍孤悬边陲,达拉虽退走荒原,岂知何日卷土重来?淮城地小势微,且周境虎狼环伺,若不及早归附强国,终将沦为他国俎上鱼肉,奈何淮民固步自封惯了,眼下尚不以为然。
庆军入城以来,也不干闲着,反倒帮着城中父老乡亲劈劈柴种种地,淮民虽对庆国少了几分敌意、芥蒂,可一听要将淮城收归国下,扎深的故土情怀便促使着淮民起首抗议,自宋携青入城之日起,暗地里的谩骂从未休止,又怎会有人为他塑像奉神?
翩翩机灵归机灵,却不大会扯谎,即便淮民当真为他塑有玉像,定然也并非出于敬重……大抵是形势所迫的权宜之计罢?
宋携青往后一仰,夜风掠过,将他的身影吹得愈渐清癯,仿佛衣袍之下只拢着一具枯骨了,他长叹一声,道:“还真,你……”
“打住。”还真烦不胜烦,“这些话我听得两耳都要生茧了,淮城归附当善待淮民,减免赋税,先以己城之治而治……”
言及此处,他忽觉惘然,此城本当与他毫无干系,眼下似被宋携青夺舍一般,竟也不忍令此城败落了……正如当年他助翎王、江稚、于殊三人脱困,也无非觉着此三人于天下民生有益,而淮城,正囊括在天下之中。
他虽是庆人,每每的决断却从不囿于庆国之利,而是放眼天下之利……故而方想并二国、乃至于将天下的诸国各部尽归一家,统为一国,唯如此,天下方能永熄兵戈。
他分明算不得善类,手段狠戾果决,早不知沾了多少鲜血泥淖,然而,他灵台深处,始终剜不去一道如执念般的呓语——他生来便得以天下为任。
还真为此不得其解。
……
祝好近日多是早出晚归,意在寻访名医。
是日,身后又不知第几次传来细碎虚浮的脚步声,她只一回头,空无一人。
她在原地停顿一二,拐进一道窄巷,隐入暗处,果然,不过片刻,脚步声再度传来,祝好倏然现身,左右张望却不见人影,她往下一睨——一个不及腰高的小童。
祝好将人拎至跟前,“为何跟着我?”
“我、我……夫人……您是城主的夫人,对不对?”小童结结巴巴,涨红脸,从怀里掏出一张尚温的烤饼,“我……我是想将这个送给城主尝尝。”
小童对上女子“你不会在饼里下毒吧?说!谁派你来的!”表情,急急解释:“我!这、这饼是我家烤的!我阿娘亲手做的!几年前,我曾撞上城主的车驾,城主见我饿,便将寿糕分与我吃……”
“夫子教诲,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我家没有涌泉啦,只有寒碜碜的烤饼……”他两手捧着烤饼往前一递,“可是,我一个小娃娃,入不了松鹤居……我只好跟着夫人……”
祝好盯着他缓缓垂落的小手,她接过温热的油纸包,脱口问道:“你……唤什么名?”
小童眨眨眼,“谢琚。”
小童不知可是自己说错了话,只见眼前的姐姐怔愣在原地,一双明眸紧紧锁在他身上,盯得他脸上火辣辣的,夫人是不是……嫌饼子寒酸呀。
他正打算将饼子灰溜溜地捧回来,姐姐却已在他跟前蹲下身,将油纸包轻轻塞回他的掌心。
小谢琚耷拉着脑袋,鼻尖微微泛酸。
一只温暖的手却抚上他的发顶,轻柔道:“阿琚,当亲手交与他。”
……他难道不想么?可是,他进不去呀。
“姐姐带你入松鹤居。”
小谢琚猛地抬起一双缀满星子的眼,又听她温声道:“阿琚以后会是一个长命百岁的人呢,百年之后……兴许我已记不得他了,他也记不得我了……可是,阿琚会记着他,记着我,对不对?若是……那时的阿琚尚且记着,还请阿琚千万千万,要将我与他的点点滴滴说与他听啊,我若是忘了,倒也无妨,可他若是忘了,又当去何处寻我呢?”
彼时的小谢琚听不明白,只知小小的自己被委以重任。
第112章 海棠
秋意来得迅疾,去得也仓促,待檐上凝起第一缕霜白,瀛、庆二国也已随着秋风消散在尘烟里,新朝便在岁暮天寒的冬令里立下国脊。
庆军踏入瀛都之日,瀛君江稚已然驾崩,末了,还是一干朝臣捧着传国玉玺,垂首跪候在城郊受降。
新君正是庆国的军师还真,此人不仅未立庆国的皇室宗亲为新皇,一朝更是将国号一并改为“成”,为此,以武将湛霭为首的庆国旧部自是不依,在新君登基当日发动一场宫变,然而这一切仿佛早在新君的意料之中,不过一柱香的功夫便已罢平。
而两国的旧贵皇亲则贬为庶人,圈禁在京城以终天年。
此外,新君颁下诏令,谓之淮城百年前本属大瀛,却因君主昏聩,将此地划为疫病坟场,弃子民如敝履,如今,四海归一,蛮夷退走,此城自当重归国下,特免淮城十载赋税,许其先以己城之治而治,若有邻邦来犯,成国必举全国之力相抗。
起初,淮民对此不乏微词,待听得十年赋税全免,又见新君施政仁厚,怨怼之声便渐渐消散了。
都城处处洋溢着建立新国的欢庆,敲锣打鼓悬灯结彩,其时,远在淮城的松鹤居,亦是缀满红绸喜缎,可往来忙碌的仆从面上却不见喜色,反而笼着层愁云。
温闵予心里头虽也萦着化不开的怅惘,此刻却强自挺直脊背立在庭中,他扬声道:“明日既是兄长的大喜之日,咱们合该欢喜些才是,这般哭丧着脸成何体统?若教嫂嫂瞧见了,岂不心寒?莫要因此教人以为咱们怠慢了新妇。”
众家丁何尝不知喜事临门当笑脸相迎的道理?只是……
温闵予瞧出众人的隐忧,他斟酌一二,微垂的眼再度抬起时已盛满坚定:“早间我见嫂嫂领着一位医士入府,此人正是名噪一时的贾圣医,既得此医,何愁兄长的病不治?”
……
含琅轩依旧是一室寂静。
榻上之人的气息已渐平稳,显然是汤药已有了起色,见宋携青沉入昏睡,祝好方才请公孙葭入内诊脉。
公孙葭自打辞官便带着雀声云游新国,以妻子的贾姓为称救死扶伤,祝好也是几经周折方寻得他的踪迹,思及此,她不
由睇眼正在为宋携青施针的公孙葭……行迹如此飘忽,恐怕早将在狱中许诺收她为徒的事儿抛之脑后了。
公孙葭向来是一派闲适,甭管什么疑难杂症在他手中皆是云淡风轻,此刻他的两道白眉却紧挨在一处。
良久,公孙葭抬眼望向祝好,欲言又止,顿了顿,他终是开口道:“你晓得,老夫从来是个直性子,便也不与你绕弯子了。”
自入冬以来,宋携青的身子更是一日不及一日,时有呕血,茶饭难进,祝好原以为自己早已做足了准备,眼下心头却是一阵惶惶,“……师傅,且说无妨。”
公孙葭听得这声“师傅”,两道白眉抖了一抖,他轻叹一声道:“趁着尚未拜堂,为师劝你还是另觅良缘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