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他仙骨 第104节
作者:
笔隙藏风 更新:2025-10-20 17:24 字数:3869
祝好先是一怔,却不以为忤,反倒笑了,“徒儿的‘且说无妨’是指我夫君的病症。”
……
日影西斜,薄暮冥冥,宋携青自昏沉中转醒,梦中挥之不去的滞闷仍堵在心头,打眼一看,原是祝好伏在他的胸口小憩,女子的青丝如瀑般缠在他的颈上,两只手紧紧捏着他的被角,生怕他跑了似的。
他苍白的唇角牵起一弯弧度,抬手轻抚上妻子的鬓发,描摹她的眉眼,想将此刻的缱绻镌刻入骨。
祝好的眼睫忽如蝶翼轻颤,露出一双迷蒙似雾的眼。
四目相对间,未语先笑。
“当真不悔么?”他低低问。
“悔什么?”
“如今我连起身也需人搀扶,再难陪着翩翩踏雪、闲步,翩翩还要同我拜堂成亲吗?”
窗台上的一尾锦鲤忽而跃起,溅起的水珠裹着霞光一齐下坠,如在水玉缸内炸开一束烛花。
祝好望着他消瘦的身形,连及自己近日来时时剔透的身子,她的眼底泛酸,唇角却是一如既往地弯起,她不答此问,而是捧着宋携青的脸,吻上他的唇。
由浅入深,缱绻缠绵,药苦在唇齿间漫开,混着泪水的咸涩。
宋携青的指腹拭过她的眼角,温声问:“为何哭了?”
“因为你呀。”
她埋入他的襟前,嶙峋的骨骼下是微弱的心跳。
祝好只要一思及公孙葭的话,她便觉着五脏六腑都教人扼住了,她想起当年在折哕斋外,她怨他自戕,作践性命,为此,不由分说地同他赌气。
可他却从未告诉过她,他身中奇毒,以蚀骨髓,日日如受凌迟。
祝好抹尽泪痕,又在他颈间的红痣上轻轻落下一吻,而后道:“我去膳房看看……”
将将起身,腕间却缠上冰凉,祝好教人拉回榻上,宋携青发力的指尖微颤,问她:“翩翩……你知道了,是吗?”
看似在问话,声色却透着尘埃落定的释然。
碧荼之毒若是寻常医士倒是难察,却不知她此次是请了何人。
暮色在他的眉眼间投下暗影,祝好心下一阵揪痛,声线却很平常,“你当早些告诉我。”
攥在她腕上的力道渐渐松了,祝好一叹,“此次先饶你一回,下不为例。”
言罢,祝好起身离去,含琅轩的门扉开合又启,她探出半张浸在夕照里的侧颊,眼尾犹红,几乎是以死命令的口吻对榻上之人道:“宋携青,你起码得活到明日拜完堂,可听明白了?”
宋携青望着门隙里透入屋室的最后一缕天光,低声笑说:“好。”
院外尚有家仆在清扫积雪,见是祝好,纷纷垂首行礼,祝好却不往膳房去,而是行穿月洞门,来了西厢,叩响公孙葭的房门。
公孙葭只用脚趾头想也知是何人,索性隔着门道:“你如何求老夫也是无用功,此毒,老夫的确无解。”
只听门外那人道:“师傅误会了,徒儿此番并非为宋琅而来,还请师傅见见徒儿。”
不为宋琅?
哟,公孙葭捻须一愣,这丫头既非为那小子求医,还能为着什么不惜冒寒气也要前来寻他这个老头子?
公孙葭起身开门,但见庭前积雪映着残照,祝好立在阶上,鼻头冻得生红,他侧身请人入内。
炭火暖烘烘地扑来,祝好揉揉冻僵的耳垂,问:“师傅明日便要启程?”
“看在你的面上,且喝完你二人的喜酒再走。”公孙葭捋着花白的胡须,见她忽然没了声,只觉难熬,不由皱眉问:“有话直说,何时学得这般吞吞吐吐?”
“师傅往后,可是打算一直带着雀声行医济世?”
“……济世自然是称不上。”公孙葭干咳两声,眼角的褶皱垂垂,“趁着这把老骨头尚能走动,带那孩子多见见世面也是极好的,待哪一日走不动了,便在蜀地扎下根,开间小医馆……那些个因火事险些失传的医典针法,我已重新誊录……若你真有学医的心思,届时可来蜀地寻老夫。”
“徒儿谢过师傅。”祝好笑得眉眼弯弯。
只是她终究是无缘随师傅习医了,但若医典与针法皆能传于后世,李沅的父亲便可因勾魂针法而获新生,而今,只余下最后一事……
公孙葭眯眼:“你来,应当不止为打问为师的去处罢?”
“是为宋琅同母异父的胞弟。”祝好也不绕弯子,直言道:“昔日徒儿曾在师傅的医典上窥见一药,出自邬山,若与鳖血浸之可成隐毒,饮此毒者若得子嗣即生隐疾,世世代代融于子孙血脉,发作时胸脯憋闷刿心……”
后来,她翻阅舆图,见邬山恰在达拉境内,思及在未改的轨迹中,温闵予曾因其母之死与达拉勾结,想来此毒正是达拉为牵制温闵予所下。
“你疑心这小子中了此毒?”
祝好颔首,奈何她无法确定温闵予与达拉是从何时开始勾结的,更不知此事可曾因霞阳大胜、达拉退守而生变……兴许,如今的温闵予并未踏上岔口。
祝好亦知,施春生却赌不得,她既来到百年前,凡有一线转机,都值得她一试。
公孙葭倒也不喜多管闲事,并未追问祝好从何得知。
他捋须沉吟,顺口应下。
原以为她的来意已了,却又听对坐的小姑娘问:“师傅,可有什么药……能教人走得无知无觉?一丝苦痛也无?”
……
天光熹微,祝好睁开眼时,见窗台的水玉缸中除却一尾锦鲤,竟还斜倚着一枝海棠,粉瓣含露,莹莹生辉,细碎的流光在花叶间浮荡。
祝好一瞬清醒,趿鞋披衣推开房门。
院里立着个蜜粉花裙的玉貌女子,她手挽提篮,篮内生花,眉目间漾开清浅的笑意,天光将明未明,她却如朝霞映雪般亮丽。
祝好怔忪片刻,心头隐隐升起一道猜测,“你……是携青的……”
“是。”女子眼波流转,顿了顿,“却也不是。”
“……您为何不见见他?”
“既已更命,见与不见便不重要了。”转眼间,水玉缸内斜倚的海棠已飞至她的手中,瓣上的晨露晶莹欲坠,“翩翩,正因你,他此生再不必抱憾而终。”
女子将海棠递与她,“此花生自九重天禁域,若以瓣润水饮下,不论是游魂抑或轮回再世,皆可保有百世的记忆。”
“权当作……我赠与你的新婚礼罢。”她执起祝好的手,微微一笑,“辛苦了,孩子。”
第113章 更命
今晨本是无雪,一近迎亲的吉时,天上便又扬扬飘起了细雪。
无人知晓城主夫人的娘家在何处,亦无人探得她是哪家的姑娘,因而这迎亲之礼,算不得名副其实,不过是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领着小娘子穿街走巷,图个热闹喜庆罢。
铜镜中映着张芙蓉玉面,金钗绾髻,珠玑与宝玉将美人堆砌其中,一袭红衣衬着满身金银,映得人儿恍若壁画上的财神娘子,却又不显俗气,只如凌寒绽得正艳的一株红梅。
“夫人,吉时已至。”
酉正时分,日薄黄昏,合宜婚嫁。
一切的一切,仿佛皆与百年之后的婚仪并无二致。
一众姑娘围着祝好,为她再一一理整妆容嫁衣,确认并无疏漏,方才为她覆上喜盖,引着祝好迈过高槛,踏过铺陈在地的红毯,来到松鹤居外。
透过轻薄的香云纱,祝好望见仪仗最前方,纯白的高头大马上端坐着个红衣玉冠的郎君,他目光炽烈,好似能灼透喜盖深深地烙在她身上。
即便是隔着喜盖,也可依稀瞧出郎君的身形清瘦,眉眼浅淡,风姿落拓间,似在飘摇的细雪中行将倾坠的一抹烟影。
祝好笑:“不若……换你坐轿子,我骑马迎你。”
“不要。”宋携青想也不想,朝小娘子递出一只手,“不如你我同乘一骑。”
言罢,他方才觉出几分不妥,她今日嫁衣繁重,云鬓间
更是缀满珠钗宝玉,天未明便起身梳妆,全头全尾的盛妆华服于姑娘家美则美矣,却少不了沉重带来的不适,若再纵马,忙活一早上的妆容钗鬓指不定便乱了。
再且,细雪扬扬,她会受寒。
思及此,宋携青正欲将手收回,却先有一只温乎的手落在他的掌心。
宋携青笑了,他攥住妻子的手,将人带至马上,护在身前。
围观的人丛见此,无不是嬉笑哄闹,声声融入风雪里,化雪成春。
宋携青强压下喉间翻涌的血气与呛咳,他一勒缰绳,只见马儿扬蹄长嘶,沿着早已肃清的长道驰行。
身后是望不见尽头的仪仗,小童提着编篮撒花瓣,其间裹着一二碎银碎金与饴糖。
“百年之后,你我成婚时,我已经……已经没有家了,你亦如眼下一般无从迎亲,便也是如此带着我绕淮城讨个意思……”祝好往他单薄的怀中又偎入几分,闷闷哼道:“只是那时,你很是不愿娶我呢,宋郎君。”
她感到那人的身形明显一僵,“百年之后,我竟是个瞎子么。”
怀里的人儿噗嗤笑了。
街道两侧,红毯之外,早已挤满百姓,虽仍有不少人对宋携青这位城主心存不满,拗不过小童撒的不只是些会腐败的破花瓣,竟还混着些碎银碎金,便都赶来讨个吉利,再且,甚至于新君也不远千里派遣宫侍送来贺礼,众人自然要来见见这般大场面。
迎亲时小娘子与新郎官共乘一骑倒是头一回见,一来二去,众人难免也被热哄哄的气氛所感染,打心底地自喉间呼出一声声祝颂。
祝好清晰地感受到环抱着她的气息在一点点熄弱,起初宋携青还一直同她搭腔嬉笑,如今便是她主动开腔,他也只是低低应上几声。
碧荼之毒,痛如凌迟。
她强忍着不在万众眼前落泪,只轻轻一扯他的袖角,压下喉间的哽咽,说:“携青,我想回家了。”
“宋携青,我们回家吧。”她还是没能忍着,声色已带了颤,“我还等着你为我掀盖头呢。”
那人依旧只是低低应上一声。
身下的马儿忽然发足狂奔,自红毯上扎入雪地里,两侧的景致飞快掠去,世间万万仿佛皆与她二人再无干系,天地间唯余茫茫雪色,唯余下她二人,祝好看不分明,喜盖也随风吹落,泪珠坠出眼眶,融入雪地,化雪而无痕。
祝好已近察觉不到他胸腔的起伏,如倚风雪般僵冷。
“宋携青……”
“……翩翩,我在。”
声息如此微弱,几近于无。
她终于问出口:“很痛,是不是?”
那人不答。
祝好轻易自他手中扯过缰绳,不防身下一阵颠簸,不知是马儿磕到了何处,受惊腾跃,二人径自马背上滚落。
祝好顾不着呼痛,挣扎着起身,将宋携青紧紧护在怀里。
不知何时,二人已绕入一道荒废的窄巷,四野无人,满目苍凉,唯闻风声凄厉。
怀里的人缓缓睁开眼,抬手抚上祝好的眼角,不知第几次为她拭去泪痕,他的声音很轻,近乎要散在风里,“对不住,翩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