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他仙骨 第105节
作者:笔隙藏风      更新:2025-10-20 17:24      字数:3939
  “什么对不住?”祝好狠狠掐他。
  “我总想着,比起一再为你拭泪,最好的该是不再惹你哭……可我至始至终也没能做到。”他的指腹渐渐冰凉,却仍留恋于她的眉眼,“我还未为你揭盖头……还未同你拜堂,还未好好照顾你与你白头……不止如此,我还时常惹你不快,教你流泪……”
  话音未落,他猛地呕出黑血,溅落茫茫雪上,刺目得惊心。
  祝好看着他一次次挣揣着想起身却又一次次栽入雪地,他的眉宇拧作一处,额间青筋暴起,两唇翕动间,却难吐出一字,宋携青颓然倒在雪上,浑身痉挛。
  她捧着他的脸,用袖角细细为他拭去唇上的血渍,颤声又问:“宋携青,很痛,是不是?”
  他的胸腹剧烈起伏,断断续续地吐声:“我歇息片刻便好……我们回家,掀盖头,拜堂,翩翩。”
  祝好摩挲着袖中瓷瓶,她挑开瓶塞,“很快便好,宋携青。”
  她仰首饮下瓶中药,俯身渡入他口中。
  祝好不再是小声啜泣,而是号啕大哭,她喃喃低语,不知是说与自己听,还是说与他听:“不要紧,百年之后,你掀过我的盖头了,我们拜过天地,饮过合卺酒,游船、赏月、观花。”
  “已经够了,宋携青。”
  她一寸寸抚过他僵冷的眉宇,宋携青一双渐失神采的眼仍固执地钉在她身上,不舍移开分毫。
  风雪渐急,簌簌落满二人鬓间,积着薄白,竟似已携手走到白头。
  剜心剔骨的剧痛渐渐退远,随之而来的是沉重的眼皮与混沌的神思,宋携青纵有千言却吐不出半点声音,他竭力努眼,想再将她看得仔细些,再仔细些,不知为何,他想,若此次一合眼,便是永诀。
  何止是想再看她一眼呢?于她有关的一切,他一向贪得无厌,他还想再抱抱她,为她拭泪,想与她十指相扣,想告诉她,他有多么多么喜欢她,又有多少对不住她。
  欸……他想,原来真有人能哭成个泪人啊?小娘子红彤彤的脸上横满泪渍,即便他此刻动弹不得,不能言语,她的哭声却能震得他耳膜刺痛。
  他想如往常一般为她擦眼泪,抬至半空的手却如绷断的弦,连同所有的五官、知觉一齐下坠。
  宋携青被困住了,似狭小一隅,又似无边无沿,乌天黑地教他辨不清左右,也注定走不出此地。
  许是一日或是一月、一载……极远极远处,终于传来人声,是翩翩。
  “李学士原先为何昧着良心书下颠倒是非曲折的籍册啊?!你可曾亲眼瞧见他行恶了?若不曾,凭什么如此笃定!正如你在翰林修史,明明亲眼所见,落笔之际却与其背道而驰,我虽讨你的笔杆,却不求你为他歌功颂德,亦无须半分虚饰的夸耀,我只求……他若当真杀了人,你便记他杀了几人、如何杀的、为何而杀,他若真是逆臣,你便书他万般罪状,可是,他若曾施惠于民,也请你,不吝笔墨。”
  “我不求你将他写得多好,但若你敢诬栽于他,往他身上泼莫须有的脏水,百年之后,我必掘了你的坟!扬了你的灰!”
  “李弥彰,我祝好,说到做到。”
  仿佛有一根无形的针刺入他的灵台,宋携青目眦欲裂,蜷缩在地。
  神魂翩飞间,他恍然忆起也是一个相似的雪日,不同的是,是他抱着翩翩号啕大哭,是他眼睁睁看着翩翩离去,是他抱着翩翩一步步踏上日巅,将她的尸骨葬下。
  他的妻子,原是个骗子。
  他受万人敬仰是假,他与她育有一对儿女亦是假……
  团团与圆圆分明是……
  一对猫儿狗儿。
  他忽然得以听清鬓发皆白的妻子在将临去时附在他耳畔留下的那句话——
  她说:“等我,我替你改命。”
  于是,她在八十二岁那年长逝,用了整整六十二载,通读史册,钻研策论,去布局,去谋划,她想为他、为她、为她们改写所谓既定的结局,此后,他不再是史籍上孑然的一笔,只因她也成为了其中的一笔。
  冬过后,便是春了。
  若你愿拂去枝上的残雪便会发现,原来在冬寒的深处,早已钻出一缕顽强的新绿。
  春光明媚,她也明媚。
  ……
  宋携青不知在黑境中沉浮了多少个日夜,方才窥见一隙微光,下一瞬,天光大盛,刺得他久惯长夜的眼灼痛。
  举目四望,却无半分景致,唯有一味的苍白。
  转眼间,彩霞流转,云霓翻涌,诸神法相现身。
  一如那一次。
  然则,亦有不同之处,不待他所谓的父亲华奚星君
  诱他成神,漫天彩云忽而退远,取而代之的是滚滚白浪,天地再度陷入一片苍茫。
  诸神如泥塑木雕,寂然不动。
  宋携青拾首望去,对上一双如冰封般无波无情的眼,他亘古如此,与往昔不同的是,他的肩上不再盘踞着唤作阿昭的雪狐,只慎之又慎地捧着一盏光焰微弱、行将熄灭的烛。
  宋携青问:“她会如何?”
  阿悟不答。
  “我会如何?”
  “如先前一般,位列仙籍。”
  宋携青言否,“我不愿成神了。”
  没有她,世间便只余下苍茫。
  “此番你既现身,是我二人身上仍有可图之处,是么?你利用翩翩寻她的三魂七魄,如今,又要我做什么?”
  至始至终,阿悟只垂首护着微烛,闻言,他忽而抬眼,淡道:“阿昭曾说,若受人恩惠,便得偿还,吾此行是为还恩你二人。”
  宋携青冷笑一声,“既是为还恩……”
  “我自甘永弃神籍,唯求一事。”
  第114章 正文完
  马儿是李弥彰牵回的。
  据他所说,他有一堂姐远嫁淮城,此来探亲。
  彼时,祝好怀里的人儿已无一息生气,不同于以往的温乎,只如眼下遍野的雪一寸冷过一寸。
  她的身子也渐渐沉了,如灌铅的沉重后是飘忽,她似一缕行将散去的烟,连带着再也托不住宋携青。
  五指一寸寸松脱,祝好终于停下,将宋携青交与李弥彰。
  马蹄声渐起,雪尘轻扬间,待两人一马行将隐入苍茫,祝好还是唤住了那人。
  她如陷于泥淖,又似堕落深窟,天地褪色,万物失声,风雪灌入肺腑,也覆上眉睫。
  以至于她只能恶声恶气地掷下几句狠话,为着不教人窥见她行将剔透的身子,祝好扎入深巷。
  巷中风刃急刮,好在她已无任何知觉,待她再也跑不动了,便如一泓化开的雪水,伏倒在茫茫天地间。
  她此生行足至此,仔细算来,其实并无什么遗憾,知交仍在、志业未负,也曾与所爱之人和如琴瑟,她自以为算是个厉害的姑娘,虽也取了巧,走了捷径,可是,只要一思及阿吟她们都还好好的,这一程,她便不算白来。
  如此,便好。
  此一去,大抵是要做个孤魂野鬼了。
  也好,她便能日日夜夜缠着他。
  也不知天上的神仙可能瞧见幽魂?
  祝好想,大抵是能的。
  耳畔风声渐远,四野寂寥,天地间终归于一片苍茫。
  ……
  祝宅已近半月不得安宁。
  这也无怪,祝掌柜与其夫膝下仅此一女,祝家小娘子自小身子康健,一年到头极少害病,不知为何,半月前,祝小娘子平白无故地晕了过去,一睡便是十余日,城中名医请遍,皆束手无策,夫妇二人甚至动了举家迁往京都的念头,只盼京都隐有高人能救爱女一命。
  是日,妙理如往常一般为小姐掖好被角,支起一隙小窗透风,正要退出小香居,忽听身后传来窸窣响动,紧接着是一道因久未开口而沙哑的嗓音:“妙理?”
  小丫头浑身一激灵,险些握不住盆,她转过身,但见自家小姐紧紧蹙着眉头,面色虚白地眈着她。
  小姐的眼色透着难以言喻的古怪……嘶,好比……不认她似的。
  妙理朝屋外喊上几嗓子,急急上前,先是探探小姐的额温,确定并未发热,方才捂着她凉丝丝的手呜咽道:“小姐可算是醒了!”
  祝好只觉脑中混沌如浆糊,眼前人确是妙理不错,瞧着却只十三四岁的模样……她为何仍唤她作小姐?还有……自己不是本该化作孤魂野鬼了么?
  低头一瞥,自个儿的两手竟也比先前小上一圈,祝好心头巨震,掀被下榻,怎奈浑身却绵软无力,若非妙理手疾眼快,恐怕她早已摔了个底朝天。
  “小姐!你已昏睡十日有余,自是乏力……”妙理语带哭腔,急问:“小姐想做什么吩咐奴婢便是,小姐如今当在榻上好生休养……”
  “……镜子。”祝好哑声。
  妙理虽抱疑,却也不多问,忙自妆奁上取来铜镜。
  镜里所映赫然是一张病容苍白的小脸,眼观眉观鼻确是她祝好无疑,只是……眉目间尚且稚气,瞧着不过是及笄左右的年纪。
  为何会如此?
  再打眼一觑四旁,一桌一椅、一物一什皆是她自幼住着的小香居,只是自从双亲去了,此院便教祝岚香的女儿占了去,依她如今的年纪……正是在祝岚香手下讨活的时候,日子本该过得十分艰辛才是。
  明明处处皆是她所熟悉的,却又透着难以名状的陌生。
  “小姐……您到底是……”
  祝好还未应,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两两抬头,但见屋门大开,一位衣着时新的富态美妇领着一众家仆入内,末了,又挤进一个短髯壮汉,魁梧归魁梧,五官倒也是真清隽,与那美妇站在一处,竟出奇的登对。
  “我的好翩翩,你可算是醒了!教母亲担心坏了……”祝夫人扑上前将祝好紧紧搂在怀中,双手颤巍巍地在她身上抚了一遍又一遍,确认自己的宝贝疙瘩没缺斤少两,方才轻声道:“翩翩,哪儿不舒服?告诉母亲,母亲寻大夫来好不好?”
  “阿栎!你要将孩子勒坏不成!”
  听得壮汉一声提醒,祝夫人忙将人松开。
  满室皆静。
  榻上的人儿虽未出声,却已是泪流满面。
  “母亲……父亲……?”祝好喃喃轻唤,抬手揉眼,生怕只是两道虚影。
  母亲因她难产过世,她是从未见过的,可眼前的男人确确实实是她的父亲,且是那个尚未丧妻、尚未一蹶不振、尚未身将就木的父亲。
  “瞧瞧,将孩子哭糊涂了!我再去探探文大夫可在路上了……我催催去!”壮汉边往外走边絮叨:“早听闻文大夫的师傅的师傅是大名鼎鼎、驰名百年的贾圣医亲亲徒儿!云游行善巧在淮城歇脚!前些时日不还治好了北微街李家那对夫妇?想那李父卧榻多年如同个活死人,劳什子勾魂针法刷刷几针便给扎活了!李母的失心疯也不在针下!嗬!咱们翩翩自小福大命大,身子又扎实,算命先生言之凿凿有天神庇佑翩翩……既如此,翩翩能有什么病症治不得……我家姑娘就该长命百岁嘞。”
  待人走远了,叨叨声彻底在耳根子散去,祝好凝着美妇,哽咽着问:“你当真……是我的母亲吗?”
  祝夫人微微一怔,随即用指尖轻点她的额心,“傻孩子,莫不是睡糊涂了?连娘亲也不认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