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商 第17节
作者:少地瓜      更新:2025-10-20 17:24      字数:4530
  赵太太乃固县上数的牌面人物,穿戴势必要合乎身份,而具体什么身份,却又取决于见面对象:对内驾驭一干仆从,她是掌握生杀大权的主子,要威严,要尊重;对外迎来送往,她是平辈,也可能是不得不对官员家眷低头的“晚辈”,要柔和,要示弱……
  另外,马家还有老太太,马大官人和嫡出的一儿一女,两个妾,这两个妾又分别生了一儿一女。明月没跟这些人接触过,不了解他们的喜好,但想来不外乎父慈子孝、儿读书、女灵巧之流。
  再者,马家能在当地立足,方知县功不可没。
  那么,方知县一家会喜欢什么?
  官员么,清廉的名声是顶顶要紧的,太招摇的料子只怕不成……只要稳稳抓住赵家这个大客,哪怕别处都不开张,也够明月受用不尽了。
  这么想着,明月将柜里的新料一匹匹看过去,很有点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意思,“中秋的新料什么时候下来?”
  中秋乃大节,非但高门大院要裁制新衣,各处亦要打点,马家定然需要好货!她一定要抢在固县其他绸缎庄之前拿下这笔买卖!
  “还早呢,端午刚过,如今各处织坊都在忙盛夏的花色,怎么也要七月了。”薛掌柜想了下,“若你仍按这样往返,下回倒正好赶上。”
  只怕不易,明月飞快盘算:上回返程顺利,只用二十二天,奈何此次回杭州时碰上下雨,立刻就耽搁到二十七天。今儿是五月十一,过几日再北上,抵达固县最早也要六月初,休整一日,去马家一日,或许凑人、采买又一日,返回杭州时恰逢六月乃至七月初的酷暑加雨季。
  然送礼要趁早,八月十五的礼往往八月上旬就送完了,意味着明月最迟八月初甚至七月底就要再次返回固县……
  零料买卖是没空做了,如此紧迫,拼命如明月也觉头皮发麻。
  若要稳妥,除非放弃这次,专赶中秋,可明月又不甘心。
  停滞的每一日都在烧钱啊!
  罢了,若此次顺利,又能赚些,大不了下次雇船直达,少说能省五六日,也就宽裕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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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第一次见屋里长蘑菇,就是当年在杭州……非常之震惊!
  第18章
  酷暑难熬,衣料宜清爽,最凉快的料子莫过于绫罗绡纱,奈何后二者太过单薄,十分透肉,只适合做批帛、罩衣之流,不似绫罗可单穿,又贵,因此这回仍以绫罗为主。
  薛掌柜便将近来新出的几样花色相荐,自然样样都好。
  怎管她舌灿莲花,明月自不动如山,皆一一细看过,自有取舍,“绣毬虽好,然北方罕见,且北人多爱大开大合的爽朗花卉,此花朵紧促窄小,未必受喜,先不要它。松花配藕粉,大胆又富贵,上头的金紫葡萄纹也好看,来一匹。天水碧底色的佛手罗要一匹……”
  她一行说,薛掌柜一行指使伙计登记、取货,见她脚步一顿,立刻顺着望过去,“要不我说有缘呢,昨儿才来的宝贝,杂宝苏绣呢,一共六匹,方才那家子一口气要了四匹去,眼下就剩两匹了。”
  无论什么,只要有人抢,其魅力自平添三分。一番话说得明月心跳加速,掌心沁出薄汗。
  若以花样区分,布料可大略分为“素”和“花”两类,前者是光面单色,后者就复杂得多了,可染色,可提花,亦可以先行染色的丝线通分经纬,直接织造出各样杂色图画,更可制成后手绘、刺绣。
  眼前这匹,便是刺绣中的顶级,苏绣。
  苏绣娇贵异常,一点儿脏污都沾染不得,明月忙重新净手,戴上薛掌柜递来的面巾,如此便可隔绝唾沫星儿,可以放心凑近了细看。
  “湖丝缎配苏绣?果然好东西。”
  越是好丝越不爱染深色,如此方能最大限度凸显丝质,眼前这匹亦不例外:
  月白色薄缎面柔滑似水、轻若无物,表面零星散布着杂宝小团花绣纹,间隔约一掌为一排,每排每隔三寸一绣花。
  “杂宝”意为“杂乱的宝物”,组合并不固定,眼前为双方胜、珊瑚、犀角、芭蕉叶、银锭、火珠和书宝,上缠璎珞、飘带,十分轻盈,另有小团花为正反交错缠枝莲花纹,寓意极佳。
  绣纹不过围棋子大小,纤毫毕现,亦简亦奢,宜公宜私,男女皆可,老少咸宜,当真是说不尽的低调富贵,道不清的雅致排场。
  这东西太好了,明月从未经t历过的好,她就不信赵太太看了不心动,于是立刻决定拿下。
  “二十两,”薛掌柜檀口微张,贝齿轻启,丢出惊人之语,“不二价。”
  “多少?!”饶是早有准备,明月也难掩震惊,眼睛当真瞪得小月亮一般,“这还是小匹呢!”
  市面上常见的民用料子大多四丈一匹,宽二尺,够做成年女子中衫加一条裙子,再加男子外套中衫、内搭长衫和裤子的两大套!
  可眼前这匹湖丝苏绣罗只有两丈,是按“幅”卖的,仅够一套!
  不,寻常人裁剪衣裳简直糟蹋了,做屏风都使得。
  “湖丝如何我自不必说,单看这上头的苏绣吧,这样精细的洒地满绣小花,一个绣娘豁出命去也得绣一个月!”真话假话,买卖场上做惯了的薛掌柜张嘴就来。
  “哪里来的这样稀的满绣!”明月啼笑皆非,真是无奸不商,冷不丁就要糊弄,“中间都隔了一个大巴掌!”
  若果然是满绣,价钱少说翻两番!
  通常来讲,湖丝可以卖到普通丝的一倍到一倍半,似眼前这般厚度,两丈普通素色丝市价约一两半,这一小卷的底布顶了天值四两!
  换言之,那几团小小“围棋子”苏绣独占十六两!
  十六两啊!够寻常四口之家吃大半年,中上等的绫罗也能买五匹了!
  没见到这匹布之前,明月有许多打算,想多多入好货拿下赵太太,可如今看了它,什么念想都没了。
  说句不中听的,哪怕马家人自己不舍得穿,也必会买下送人!
  明月心里的算盘珠子拨得啪啪响:我有九十七两,为保万一,仍留出二十七两以备不时之需,还剩七十两。两匹湖丝苏绣四十两,还能有三十两采买旁的货,足够了。
  不对,还有回去的路费……差点忘了!
  “此等纹样原本只是上头的人自己做来穿的,实在琐碎,工期又长,再等下批可就得到六七月啦。”薛掌柜平静的嗓音中满是诱惑,“届时还能不能有这个纹样,我也说不准。”
  六七月,明月心里有了底,那就是要赶中秋节喽,看来这几匹也是薛掌柜提前放出来试水的。
  “这样,方才的佛手、葡萄染色罗,灵芝云纹提花罗,龟背祥云绫我都要,日后必然再来,”她直直望向薛掌柜,“我不纠缠,您也透个底,都痛快些,这两匹三十六两,那些个寻常的绫罗也比照上回的让一让利,如何?”
  “让归让,你怎好叫我亏本!”薛掌柜拉着她的手,大吐苦水,“料子不是越薄了越贱,花也不是越多越贵……苏绣着实让不动,三十八,你若觉得好呢,我这就叫人包起来,还额外配一副绢布包袱皮。若不成呢,买卖不成仁义在,咱们再看旁的。”
  明月亦知苏绣价高,况且此等杂宝花纹市面上极少,确实没多大讲头。不过做买卖么,成不成的,总得砍一刀试试,不然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佛手和葡萄罗与上次同价,二两半一匹,灵芝云纹和龟背云纹工艺繁琐些,要价就高,最后讲到三两二钱一匹,总共是四十九两四钱。
  留出十两路费、住宿,还能用十两,明月又要了一匹缠枝宝相花、一匹松鹤延年罗,前者求平安、祈愿、拜佛皆可,后者可做寿礼,颜色也大方,男女皆可。
  上回四匹嫌少,这回八匹也多不到哪里去……不过超过十匹便要纳税,以后也要正经想个法子才好。
  明月龇牙咧嘴数出去五十六两,成功逗得薛掌柜笑得花枝乱颤,“妹子,本钱大,利也高呀。你年岁虽小,却极有魄力,又肯吃苦,来日定能闯出一番天地。”
  薛掌柜人生得娇俏,一口流利官话中江南风情微露,呱唧呱唧夸起人来尤为动听,即便明月同为女子,亦不免喜形于色,“姐姐过誉,借您吉言吧!”
  “放心吧,”薛掌柜胸有成竹道,“我素来看人极准!”
  夸奖归夸奖,买卖归买卖,穷鬼附体的明月却没忘了正事,“时下多雨,劳烦多裹几层油纸。”
  顿了顿,又笑嘻嘻道:“若您肯多送一层防水油布就更好啦!”
  薛掌柜用涂了鲜红豆蔻的指头虚虚朝她一点,“瞧瞧,打蛇随棍上。”
  说着,果然叫伙计去后头拿了好大一摞油布,喜得明月连连道谢。
  若去外头买时,这么些油布也得一百多文呢。
  不多时,料子俱包好,尤其那两匹湖丝苏绣,硬生生裹了六层,当真水泼不进,哪怕往泥潭滚一圈亦不妨碍。
  额外竟还多出一包来,却听薛掌柜轻描淡写道:“这两个月又攒了两斤零料,若不嫌弃,拿去玩儿吧。”
  她喜欢与痛快人打交道,也喜欢交朋友,只要合了胃口,并不介意仨瓜俩枣的。
  一斤零料才六百钱,加起来不够折腾的,不如白送赚个人缘。
  明月不料还有这般意外之喜,花钱的肉痛顿时去了大半,好话倾泻而出,“不嫌弃不嫌弃,掌柜的您处事大方,难怪能赚下恁大家业,依我说,好日子且在后头呢!”
  东西虽少,放在别的店铺也要花银子买呢!
  白得的就是香!
  “咱们都过好日子,”薛掌柜爽朗笑道,“说起来,你若七月来,非但有杂宝苏绣,还能赶上锦呢。”
  “锦也有得卖?!”明月诧异道。
  非她大惊小怪,皆因锦缎工艺繁琐、成本高昂,历来为官营作坊垄断,多用于裁制龙袍、凤袍、蟒褂、官服补子等,或内外赏赐,乃达官显贵专用之物。纵机缘巧合流传在外,数量也极少,非手眼通天的大店铺不可得,更不会大剌剌摆出来公然售卖。
  像明家布庄经营十多年,就从未卖过锦缎,因为根本进不到货!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薛掌柜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叫人上了喷香好茶和蜜煎杨梅、香煎樱桃两样点心,仍去上回的位置坐着细说,“上用、官用的重锦咱们自然不敢碰,可细锦却使得……”【注1】
  如今各处经济繁荣,旧日衣裳早已不能满足豪商巨贾的胃口,他们多的是银子没处花,又不敢冒犯国法,便想了个法儿:将那织金绣银的重锦稍作删减,以更细的丝线,配合重数更少的长梭织就轻薄一等的细锦。
  “丝绸买卖且大着呢,你只管做吧。”薛掌柜以过来人的身份意味深长道,见明月不耐热,又叫人去外头买了鲜果冰酪碗子与她吃。
  利欲熏心不是说着耍的,锦缎算得了什么呢?只要出的价格够高,便是西洋来的贡品,下头的人也纺得出!
  明月目瞪口呆,好个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
  她既懊恼出来晚了,错过如此多的世事变迁;又不禁侥幸,没有继续停滞不前。
  果然还是出来好!
  不过因为听得太入迷,她压根儿没顾得上细细品尝鲜果冰酪碗!只隐约记得酸酸甜甜冰冰凉凉,在嘴里一晃,就顺着喉咙下去了。
  明月痛心疾首,十多个大钱一碗呢,她都没舍得买过,竟没尝着味儿就没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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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细锦】不是我胡诌的啊,确实是史料记载,【锦】下有好几种分类,说起来太繁琐,感兴趣的朋友可以上网搜一搜
  第19章
  绣姑震惊于明月行动之迅速,“这就要走?”
  明月本人亦尴尬,“也是没想到……”
  谁能想到呢,薛掌柜那里的好货那样多,头天就给自己塞满了。
  昨儿她才交了三天房钱,眼见住不全了。
  绣姑看出她的不自在,语重心长道:“非我贪图多几日房钱,你不住,自然要退的。只是到底痴长你几岁,有几句话不吐不快。你呀,别仗着自己年轻便死命折腾,且瞧瞧那大日头,哪里是好玩的,来时的难受都忘了不成?热也是能热死人的!年轻不知保养,等你老了,且有得受呢!”
  明月不意她能说出这样的话,一时呆愣,眼眶竟有些酸涩起来。
  自从娘去世,已许久没人这般温柔待她了。
  可是,没法子呀,明月默默地想,我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也没有大店的人脉、口碑、资历,唯有搏命才能觅得一线生机……谁不爱享乐,可若年轻时松懈,难不成年迈时守着健壮身子要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