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商 第23节
作者:少地瓜      更新:2025-10-20 17:24      字数:4345
  春枝便知是城里相熟的绸缎庄子来让太太挑货,不由暗道侥幸,得亏明月先到一步。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些人拿来的货也未必比明月的好。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才同明月吃了酒肉,春枝难免更加偏向,立刻加快脚步,预备替明月“探听敌情”。
  此时赵太太还没起,春枝进去同人换了班,静悄悄立在廊下听传。
  热燥燥的,白惨惨的日头底下几只小飞虫直往脸上扑,反复蒸烤之下,月季花的香味儿都显得腻味了。春枝往嘴里塞了一丸薄荷球,努力吞咽下口水,一股凉意沿着喉管蔓开,这才缓缓吐了口气。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里面有了动静,一个二等丫头探出头来说:“叫她们进来吧。”
  不多时,果然有一串儿的人捧了布进来。
  主子不叫,三等丫头不能进屋,春枝看不见里头的情形,更无从辨别花纹,只得竖起耳朵细听。
  来人呱唧呱唧说了一通,大意是都是如今时兴的料子,哪几匹尤其适合过团圆节,特特给您留出来的云云。
  春枝心道,都不如明月会说话。团圆节之前买的就一定是为了过团圆节么?还“特特留出来”,好像不买就对不起他们的心意,指指挥挥的,活像棍子戳脸似的梆硬。
  半天没听见赵太太出声,过了会儿,才有她身边的大丫头开腔,“可别是拿错了吧,这样的料子也算时新?我们太太早就得了,这不正穿着?另有几件也做成了。”
  好,春枝悬着的心瞬间就落回到肚子里去了。
  果然还是单枪匹马闯荡的快呀!
  第23章
  胡记布庄。
  “果然一模一样?真就一匹也没留?!”胡掌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带头去送布的t张管事喃喃道。胸有成竹地去,灰头土脸地回,他都没脸开口了!
  “爹,不能啊,”小胡掌柜皱眉道,“去南边进货,往返一趟就要两个多月,咱家一年能去四五回呢!我不信那两家跑得比咱们还勤!”
  “少东家,”张管事温声打断,“如今料子明摆着的,信不信的都不要紧,要紧的是查查那些新货究竟哪里来的。”
  历年中秋都是卖货大潮,往年马家七月底八月初少说也能买个十几、二十匹,今年却迟迟没有动静,胡掌柜等不及,这才派人直接登门,谁知就碰了一鼻子灰。
  “若说是那两个老货,也不能够。”胡掌柜冷笑。
  城内卖布的不少,但成规模的只三家,他们三家谁不知道谁呀,各家车队什么时候出过城,彼此都清楚。
  张管事和小胡掌柜面面相觑,不是本地的,那就是外来的?还是说马家有人去外头买了?
  可他家的药材生意多从北面进货,难不成真为了几匹布南下?不值当的呀!
  胡掌柜沉吟片刻,唤了两个心腹进来,“你去马家打听打听,最近可有谁往里头递布了?你往李记、刘记走一趟,看他们在马家开没开张,快去!”
  吩咐完了伙计,胡掌柜重回座位上坐下,垂着眼,端着茶盏一下下慢慢刮,也不说话。
  张管事跟着吃茶,小胡掌柜却有些沉不住气,随意喝了口就把茶盏丢回桌上,“咔嚓”一声轻响。
  “嗯?”胡掌柜斜了他一眼。
  年轻气盛的小胡掌柜抿了抿嘴,到底没吭声。
  他还是有些怕父亲的。
  少卖十几、二十几匹布确实不至于伤筋动骨,只是跟马家的买卖多年如一日,早被小胡掌柜视为囊中之物,如今却被不知哪里的野人抢了去……这不是打脸么!
  去另外两家的伙计很快回来,“东家,问过了,李记也是原样送出来,倒是收了刘记几块西边来的薄羊毛织花毯子。”
  李记和胡记卖的货都差不多,以丝绸和南来的精细棉布【注1】为主,并零星成衣和小配件,具体品类各有千秋;而刘记则兼营羊毛毡子、毯子之流,也有粗细棉麻,货多且杂,寻常百姓去的也不少。
  原本那两家还藏着掖着不愿说,可等胡记的人微微透了口风后,对方便默认了。
  胡掌柜心里一咯噔,也就是说,连着俩月了,三家同行都在马家吃了闭门羹!却没碍着马家四处打点!
  去马家打听的人直到夜里才回来,“老爷,小的请马家的一个小厮吃了顿酒,那人说约莫小半年前吧,有个南边来的小丫头上门卖布,不知怎得就合了赵太太的眼缘,次次满载货进去、空着手出来,前儿才又去了。”
  “好啊,这是外来的王八羔子把手伸到咱们这儿来了!”小胡掌柜猛地一拍桌子,恨声道,“可知她住在哪里?”
  “你想做什么?”胡掌柜厉声道,“你情我愿,买卖已结,难不成还叫人把吃进去的吐出来?”
  “那,那就由得她嚣张?”小胡掌柜被骂得直缩脖子,很小声地为自己争辩。
  “东家,少东家忧心不无道理。”张管事抽空调和,先安抚小胡掌柜,又对当爹的说,“不过么,一来马家今年的礼单咱们都不知道,况且他家又做药材买卖,以其他物件替换丝绸亦未可知;二来么,个人家中说不得也有些存货,未必非要临时采买。”
  见两位东家面色稍缓,张管事才继续道:“纵然真照顾了别家买卖,此事也有些不上不下……”
  此番确实丢人,但终究只是十来匹布,若因此大动干戈,不免有小题大做之嫌,传出去恐遭人耻笑。
  况且那丫头和马家的买卖究竟是一时巧合还是怎样,尚未可知,倘或过阵子便风平浪静了,他们此时动作,倒显得多余。
  不如先静观其变,再做打算。
  胡掌柜也是这样想的,看向张管事的眼中露出欣慰,转而又虎着脸对儿子道:“往日我便叫你多向张先生请教,你都请教到哪里去了?!做生意最忌讳一时脑热,二十多岁的人了,还这样毛躁!”
  “哎,”张管事笑着打圆场,维护少东家的面子,“关心则乱,况且年轻人有冲劲总归是好事。”
  “冲劲?”胡掌柜上下打量着儿子,“就怕冲过头。”
  说完摆摆手,“去吧去吧!在外头收敛着些!”
  结结实实挨了一通骂,小胡掌柜心下好不憋闷,老老实实跟着张管事退出书房后便忍不住道:“不如咱们也多去进新货。”
  不就是新鲜花色么,进就是了!
  “不是说的这么容易,”张管事笑呵呵道,“头一个,出去进货必要跟着一位大管事,算上拉货的马车,起码三辆,也就是三个车夫,六个押车的健壮伙计。往返少说两个来月,每日人吃马嚼、停泊住宿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到后选货,回来之后又要纳税又要盘账,车马亦要保养,一年出去个四五回真不算少了。”
  除非如大都市的极个别一流大铺面那般,专门在南边养一批人,专盯新货,与本店遥相呼应,时时输送新货。
  但几家能有这样的大手笔?
  至少胡记养不起,甚至州里的那几家也养不起。
  小胡掌柜沉默半晌,“那她怎么行?”
  难不成有翅膀,会飞?
  “小打小闹,自然快些,”张管事言语中不自觉透出一点轻蔑,“买卖也有限。”
  小胡掌柜却不这么觉得。
  尝过一次甜头的人,怎么可能就此收手?!
  如今只是一个马家,焉知接下来不会有王家、李家、朱家?胡记也好,李记也罢,哪个不是从小到大一点点做起来的?
  张管事也算看着他长大的,知道他口服心不服,又放软了语气说:“再者,江湖规矩总要讲一讲的……”
  如今胡、李、刘三家瓜分固县上下布匹买卖,多年来相安无事,早已形成微妙的平衡。统共就这么些买卖,你那面儿多点儿,我这块儿必然就少些,若胡记骤然转变,在外人看来就是要抢地盘、开战的意思,只怕不好收场。
  “少东家且不要放在心上,”张管事轻轻拍了拍小胡掌柜的肩膀,“肥肉香甜,可不是谁都吞得下的,且等着瞧吧。”
  以前也不是没人这么干过,可最后怎么样了呢?
  只是个野丫头而已,蚍蜉撼树,不足为惧。
  又是这一套!小胡掌柜皱眉。
  什么江湖规矩!商场如战场,跟江湖是两码事,整日讲情分,必然伤钱!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他赌气道:“若那两家不思进取,自寻死路,难不成我们也要跟着陪葬?”
  张管事笑着摇头,“少东家说这话就孩子气了……”
  孩子,孩子,在你们眼里,我永远都是挑不起担子的孩子!小胡掌柜愤愤地想,等着吧,我非要作一番大事业给你们瞧!
  几家欢喜几家愁,当晚,明月睡得很好,次日却见春枝匆匆而来,脸上明晃晃挂着喜气。
  她先把昨日外头送布的事情说了,眉飞色舞道:“昨儿他们一走,太太就寻了个由头唤我进去,竟将我升做二等了!”
  “哎呦,恭喜恭喜,这可真是大喜事!”明月亦笑道。
  “同喜同喜!”春枝畅快地吐了口气,双眼亮闪闪的,“今儿早起我就在屋子里伺候了,下头的粗活自有别的小丫头去做,不必东跑西颠,果然舒坦。”
  不仅如此,月钱也涨到六百文,一年多两套衣裳,逢年过节也有单独的赏赐。还可以搬出大通铺,住进二等丫头专属的六人间,有独立的床铺和柜子。
  她拉着明月的手感慨:“说起来还要谢谢你,必然是昨儿太太见送进来的布不成样子,又想起你的好处,这才施恩于我。不然,指不定再熬几年呢。”
  若不能赶在二十岁之前混出头,兴许就被随意配了小厮……
  “哎,这是姐姐尽心办事应得的,”明月眨眨眼,“可见昨儿的酒没白吃吧?”
  说罢,两个姑娘笑作一团,都很畅快。
  见明月换了旧衣裳,春枝问道:“要出去?没耽搁你的正事吧?”
  “嗨,才回来,”明月一屁股坐下,“往王家走了一回。”
  春枝便知她要故技重施,如之前逮自己一般逮王家人,不禁莞尔,“依我说,你倒不必往他家去。”
  “怎么讲?”明月摆出一副求知若渴的姿态。
  “之前我便同你说过,王家那位太太虽掌家,却不热衷于穿戴打扮,即便你跑到她跟前自报家门,眼下不年不t节的,她也未必肯听。”春枝信誓旦旦道,“倒是王大官人本人,虽管着那么大的家业,却很亲力亲为,常在酒楼泡着,他又爱打扮……”
  明月如拨云见日,再三感谢,下午果带着七娘往王家酒楼去,一直坐到晚间打样方回。
  次日又去。
  当真如春枝所言,明月一共去了三天,就有两天看见了王大官人。
  非常好认!
  老远就见一团胖胖的身影四处跳挪,身穿金红色铜钱纹薄绸,头上是同色嵌翠玉纱帽,人也白白的。分明快五十的人了,如此穿戴简直招摇到近乎轻浮,但他昂首阔步举止爽朗,竟不令人讨厌。
  待第三日下半晌,客人渐渐散去,王大官人也不怎么忙了,明月便见缝插针打招呼,“王大官人,生意兴隆,恭喜发财呀!”
  买卖人对这类话皆是本能一般的反应,未及分辨说话之人是谁,王大官人已先拱手还礼道谢,“同喜同喜!多蒙惠顾!”
  再抬头看时,愣了一瞬,“恕我眼拙,您是……”
  是个黑瘦的小姑娘,容貌倒也罢了,只一双因为瘦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明亮异常,似藏着无数个心眼儿。
  没印象呐!
  明月就笑:“大官人贵人事忙,我只是南来的小小丝绸贩子,怎么会认识呢?只因远远见大官人气势惊人,可巧衣裳料子我亦熟悉,不觉多看几眼。非我有意奉承,这料子寻常人极难穿着,若无富贵气概,更兼十分排场,如何弹压得住?但在您身上便是相得益彰,竟有十二分的气派!真是难得难得。”
  王大官人最爱锦衣华服,听了这话乐得合不拢嘴,活像大白饽饽裂了缝,“哈哈哈,谬赞谬赞!你既做丝绸买卖,又来到本地,怎不见在城里发财?”
  小姑娘年纪不大,眼光不差嘛!
  明月笑道:“小本生意糊口而已出,初来乍到,怎好造次?今日得见尊面,三生有幸,日后大官人可要多多照顾买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