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商 第26节
作者:
少地瓜 更新:2025-10-20 17:24 字数:4205
春枝便悄悄安慰她,“太太并非存心针对你,年前无需走动,家常的也够了,确实不大缺料子了,不买你的,料想更不会买旁人的。”
晋升二等后,春枝能看到的内幕更多,说这些话并非无的放矢。
明月点点头,“我晓得。”
所以这次她也没一味挑选赵太太喜欢的,其中颇多斑斓绚丽、富丽堂皇的锦缎,以及老成持重、端庄典雅的暗纹提花或印花。
“姐姐可是遇见什么事了?”分别之时,明月忍不住问。
今儿打一见面她就觉得不大对劲儿,春枝的眉间隐隐有皱,必是最近时常蹙眉之故,眼中亦有血丝,稍显憔悴。
春枝本想说没事,可对上明月真诚的眼睛,张了张嘴,还是没忍住漏了一点出来,“同人拌了几句嘴罢了。”
明月摇头,猜测一定不是拌嘴那么简单。
春枝日常活动范围有限,烦恼必源自马家。
上头的主子们大约不会同一个丫头计较,若果然有大错,只怕一早便发落了,岂容春枝暗自神伤?她又有成算……那就是下头的人。
想那马家三代之前就在本地贩药,根基稳固,里头的仆人也有好多世代为奴,世称“家生子”,而春枝却是儿时被卖到这里来的,由此便产生分歧。
春枝当丫头往上爬,其实跟明月做买卖是一样的,一应份额都有限,一个人多了,其余的人肯定就少。家生子之间会内斗,更会抱团排挤外来的,春枝一个没根基的外来野丫头竟一跃二等,势必沦为许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想到这里,明月拉着春枝的手叹了口气,只怕她这阵子都不好过。
“姐姐,当初咱们虽因私相交,然人心肉长,彼此往来几个月,石头也该捂热了,更何况还是活生生的人呢?咱们都是一样的人,不要生分,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说!”
春芝眼圈一红,险些掉下泪来,慌忙别开脸,飞快地抹了下眼角,这才强笑t道:“放心吧,我知道厉害。”
出了马家门后,七娘也跟着叹,“看着高门大户的,想不到也这样难。”
近来她勤练固县方言,也能听懂春枝只言片语,再观神色,难免猜到几分。
明月唏嘘道:“高门大户同下头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给人做奴才,一应生杀大权都捏在主子手里,再舒坦能舒坦到哪里去?
七娘点点头。如今的春枝恰如当初在公婆手下讨饭吃的自己,什么都做不得主。
果然还是出来的好!
她胡思乱想一回,又问:“东家,回客栈吗?”
卖不出货,她看上去比明月还沮丧。
明月挑挑眉毛,面上并无半分颓唐,“这算什么!走,去王家酒楼!”
不知怎得,七娘脑袋里好似突然有一根蜡烛亮起来似的,“您今儿是冲着王家酒楼去的?”
“七娘,”明月赞叹道,“你什么时候变成我肚子里的蛔虫啦!”
“嘿嘿。”被肯定的七娘骄傲且羞赧,黑红的脸膛上放了光。迎着明月饱含鼓励的目光,七娘绞尽脑汁想了又想,试探着说:“所以您明知这里头好多料子赵太太不喜,也定要带了来?”
“不错,我早便说你有天分!”明月大笑,牵着骡子慢慢往王家酒楼去,“大半年下来,她早已习惯了我专供一家,便如之前春枝所言,若骤然转变,必生龃龉。正所谓和气生财,纵然此类事件生意场上在所难免,也定要想法子消弭才是……”
我带去了,你也看了,可是不喜欢,有什么法子?
不多时,抬头能看见王家酒楼了,明月让七娘在街对面的点心铺子门口坐着,给她叫了两样点心一壶茶,“你在此地看守货物,留神等我讯号,若不成,明儿再来。”
明月从来不缺耐心,也做好了今日见不到王大官人的准备,可不曾想,仅仅过了大半个时辰,被锦缎裹着的白胖中年人便出现在视线尽头。
“王大官人!”明月特意选了二楼靠近楼梯口的位置,既能避开最喧杂的大堂,又能赶在对方进入包厢与人缓慢寒暄之前。
王大官人脚下一顿,觉得有些面善,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你是?”
“您是贵人多忘事,咱们两个月前见过,贩丝绸的那个。”明月笑道,“您还说再见面要照应我的生意呢。”
“哦哦,想起来了,”王大官人哈哈一笑,见她双手空空,随口道,“应该的,应该的。”
反正东西不在,说什么都无所谓。
“择日不如撞日,”明月迎上半步,“眼下大官人可有空赏脸一观?”
跟买卖人做买卖并不容易,既要脸厚,更要心活手快,眼下王大官人和明月便是如此。
他近乎刻板地觉得明月小姑娘家家的,未必能有什么好货,况且倘或人人都要我照应,我照应得过来嘛!可偏偏上回确实答应过人家,骤然食言不美。
“这个嘛,实在不巧,稍后我有些事走不开呀!”王大官人哎呀一声,作遗憾状。
“实在巧了,”对于这样的托词,明月早有预料,微微一笑,“我已将货带来了。”
说话间,她已快步来到窗边,冲下头打了个唿哨。
第26章
王大官人盯着明月看了片刻,突然笑起来,小肚子也跟着抖了两下,“看看就看看。”
有备而来啊。
年纪不大,办事却很老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罢了,左右他开门迎客,各路上门竭力自荐的也不在少数。
一会儿工夫,七娘和酒楼的伙计一起将十七匹布抱了来。
王家酒楼有两间不对外的阁子,专供亲友和大人物们的不时之需,今儿还空着一处,就在里头看布。
王大官人生性豪爽,明月深知此类人最厌恶卖关子、吊胃口,故而一上来就将那几匹专为他准备的锦打开了。
阳光正好,数道光柱倾泻进来,登时将锦面映成璀璨一片,旁边七娘和那伙计的呼吸都轻了几分。
“您瞧,这匹是经线显花的茱萸回纹蜀锦,茱萸可食又可入药,又有阖家圆满、健康长寿之意,岂不正合了您的行当和期许?”
蜀锦?这可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王大官人下意识放轻呼吸,伸手去摸,果然细腻光洁。
蜀锦由来已久,因风俗习惯独特,花样纹路也与中原腹地出产的不同,色彩斑斓而艳丽,很有点礼教之外的肆意狂野,正合王大官人的脾胃。
明月又指着另两匹分外绚烂的,“这是藻井纹彩锦,以正红、灿金和宝蓝为主色,夹织金线,富丽堂皇,寓意家大业大、财源滚滚。那是纬线显花的联珠对雁锦,缀以璎珞纹,大雁忠贞,又是吉祥鸟……”
王大官人便如得了新玩具的孩童一般,看这个好,那个也不差,爱不释手。
眼见动心,明月又在旁边轻飘飘来了句,“其实,马家这大半年的料子也大多是我包了。”
王大官人长长的哦了声。
他就说嘛!姓马的那厮,这半年好几件新鲜花色衣裳他也觉得不错,可当时找遍了城内外若干绸缎庄子,竟都不见。后头干脆派人找到州里,那会儿倒是有了,可姓马的都穿过两回了!
王大官人分外气闷。人家穿厌了的自己再穿,成什么了!
感情是从这里拿的,嗯,这小妮子有些本事。
“这回你也是先去马家来的?”王大官人的视线仍停留在布料上,漫不经心道,“这些他家可都有了?”
貌似漫不经心,实则分外上心。
如果姓马的已经买了,他就不要了,哼!
不过……怪好看的。
咳,若姓马的买了,我就叫人连夜做起来穿!王大官人暗下决心,同时不动声色地挺了挺肚腩,哼,姓马的细长一条,哪里有我这般气派!
“马家看顾我生意颇多,”男人之间的争妍斗艳尤为可怖,明月不正面回答,却也没有否认,“不过燕瘦环肥,各有所好,这些都是我专为大官人挑选的。”
那就是没有!王大官人满意了,到底不放心,又眯眼问了一句,“果然没有?”
“果然没有。”明月笑着点头,“确实是专门为您挑的。”
世人总爱说女人败家,可若真对上喜欢的东西,男人们败家多了。
明月喜欢这种败家。
“都要了,都要了!”
辛辛苦苦大半辈子打拼家业,不就是为了过好日子么?
几匹布而已,值什么!
王大官人最喜欢独一份儿,顿时心满意足,觉得倒比那些绸缎庄子里的更合自己心意。
明月示意七娘将这几匹收起来,又打开下面的,“听说老太太信佛,我特意带了几匹宝相花和佛家八宝的,有锦也有缎。如今天气渐凉,老人家不耐寒暑,都是偏厚的,您瞧瞧如何?”
宝相花又名宝莲花,乃是莲花杂糅佛教后的变种团花图案,偶有牡丹,以对称或圆形内套六瓣、八瓣花型为主,多慈悲端方。
佛家八宝则是长、鱼、罐、花、盖、伞、螺、轮,皆为佛家法器和供器,变种极多极美。饶是不信佛的人见了也喜欢,故而常被挑出来单做纹饰,备受推崇。
王大官人本人不信佛,但他孝顺,时常陪母亲往城外上香。遇到什么佛祖、菩萨诞辰,也跟着做善事,自然要有相应的衣裳。
君不见越是沾染宗教意味的花纹,色彩越斑斓绚丽,越是高高在上的神仙才越爱披红挂绿。单看庙宇内的塑像便知道了,璎珞飘带样样俱全,幻彩辉煌。
待看了那些纹样后,王大官人果然喜欢,明月便趁热打铁道:“您和老太太的都有了,不如稍后我去贵府上,也请太太挑几匹可好?”
“她哪里懂这些。”说到这个,王大官人摸摸额头,看上去很疲惫的样子。
明月就笑,“话虽如此,终究是大官人您一番心意,倘或老太太在家,也要告诉老太太,这是您特特为她老人家挑选的……”
细看之下,王大官人虽嘴上抱怨,但提起妻子时眼中亦有温情,可见这对夫妻的感情还是很不错的。
一家有一家的活法,马大官人和赵太太是接的老辈家业,进而发扬光大,虽说两人感情也不错,但终究不似王大官人和妻子这般是年轻时候跟爹娘“打天下”,一起苦过来的。
赵太太更像传统的富家太太,掌管内宅一切事物,爷们儿、小姐们穿衣打扮皆过她手。王家却有些不同,至少穿衣打扮上,王大官人一贯坚持己见。
“也行。”王大官人并不介意讨家里人欢心。家和万事兴嘛,一顺百顺,家里人都高高兴兴的t,买卖才能更红火。
“来财,”王大官人从外头唤了个小厮来,“你带明老板去见见老太太、太太,就说是我的话,江南来的新鲜好货,我已挑好了,不必管我,叫她们看着给自己选几样。”
又对明月说:“回头一并到这里结账,明日差不多这个时候我还来。”
能上门了!明月强压住内心喜意,“多谢。”
明月和七娘到王家时,王大官人的妻子林氏正陪老太太说话,听了这个还疑惑,“不年不节的,又送什么料子进来?”
“一准儿是我儿又看着好的了,特特买来孝敬我!”老太太觉得这个儿媳妇什么都好,就是吃穿上太不讲究了些。若不说是给自己的,只怕儿媳妇立刻就要把人打发了。
“真是瞒不过老太太,”传话的丫头笑着奉承,“来的人说是老爷特意给您老人家挑的,正好礼佛穿的,也让太太和少爷、小姐、少奶奶选几样。”
听了这话,林太太才道:“那就把人带进来吧。”
稍后明月带着七娘进来,抬头眼前一黑又一黑。
王大官人的无奈确有出处:就见上座两人皆穿着一样的秋香色大褂,内套酱色短衫,盘着一样的老式发髻,真跟一对老姊妹花似的。
不对,老太太还多几样明亮首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