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商 第64节
作者:少地瓜      更新:2025-10-20 17:24      字数:4379
  而春枝则听出更多画外音:此事本不必自己掺和一脚,东家为何特意点明叫我跟着?哦,是了,在这一行中,苏父是年长前辈,若回头他拿起架子,直叫两边都难堪。
  所以自己这一趟去,既是先替东家过过手,也是要事先提醒一回,叫对方提前摆正位置,莫因东家是个年轻女眷便心生轻慢。
  接收到春枝的眼神后,明月便满意地进行下一步,“即便令尊过来,也才一个,可还有旁人可用?最好是女眷。”
  看家护院这一行当,明月算个睁眼瞎,目前能依仗的人脉唯有苏小郎。
  但一来防人之心不可无,二来么,人总是会变的,纵然目前苏小郎有千般万般好,来日如何又未可知。
  “女眷么,”苏小郎陷入沉思,喃喃道,“女子习武的本就不多,又要功夫好、人品佳,还要肯出远门……”
  之前他不大出村,外头人认识的不多,而同村又无习武女郎,这可难了!
  苏小郎抓耳挠腮想了半日,还真想出一个人,“儿时曾有祖父的镖局旧友来家做客,他有个孙女略大我几岁,颇通拳脚,箭术极佳,还把我打哭了哩!前几年听说婚姻不顺,才成婚就死了男人,如今也不知怎样了。”
  女眷大多顾家,若已再嫁,只怕就不能出来走江湖了。
  此事强求不来,所幸染坊一时半刻也未必能得,倒是可以慢慢寻觅。
  “倒也不急,我也在这边慢慢寻摸着。”明月便看了眼春枝,又对苏小郎道:“回去问问你家里人,听听到底如何,若愿意来,或有其他合适的人选,不妨都来走一趟。”
  她带的都是女人,女护卫总归更方便些。
  九月十七,春枝和苏小郎再次北上,驾轻就熟,明月没有去送。
  九月二十一开始,明月委托的事就陆续有了消息:经营不善的造纸坊还真不少。
  杭州繁华,各行各业竞争都十分激烈,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
  就好比明月做丝绸买卖,乍一看,不过衣食住行用中的一样太平买卖,可才短短一年半多不到两年,她就先后经t历了数次歹徒拦路、明争暗斗、牢狱之灾,更目睹了同行被骗绝望自尽等等一系列惨剧。
  造纸亦如此。
  商场如战场,风雨波澜,何曾有一日停歇。
  造纸坊需要煮纸浆,味道不小,又要大场地,故而多在城外。目前明确表明可以马上转手的共四家,明月挨着看了一遍,最大的那家要九百五十两,太贵,也没必要,率先排除。
  另有一家太小,里头的家伙事儿也都陈旧了,却仗着位置好,要高价,明月誓不做那冤大头。
  买房置地非同等闲,还剩两家,明月分别在晴天雨天、白日晚上都去看了几趟,确定没有房舍漏雨、道路积水。
  大面上两家不相上下,内部器具保存亦完好,区别只在细处,也算各有千秋吧:
  其中一家大约处在明月在杭州的宅院到朱杏家之间的位置,挺近,周遭多有村镇,相对繁华,生活极其便捷,往来也算方便,但稍稍有些贵,咬定了要六百两。
  另一家远些,但都是平坦宽阔的大道,可以撒开了跑马走车,日后往来运货极方便。且因远离城区,四周多荒山丘陵,没什么人,造纸坊内外场地也宽阔,后头还带着屋子、牲口棚什么的,住人、养牲口、种菜、养鸡鸭都使得,要五百五十两。
  明月有点倾向后者,又托中人作陪,再往那里去看了一回,将各处细细问过。
  “嗨,不瞒你说,我们老两口也不愿意卖,十来岁就到了杭州,一辈子的心血都在里头喽。”造纸坊掌柜的是位六十来岁的老者,提及此事也是唏嘘,“屋子呢,你放心,我们老两口都是本分经营,并无官司、外债,只是唉,说来惭愧,如今市面上的纸张您留意过没有?那叫一个推陈出新呐!”
  原本指望祖传的手艺能世世代代传下去,可谁能想到呢,他们两口子还没死呢,手艺就过时了!
  老太太也偷偷抹了一回泪,红着眼睛对明月道:“看样貌,听口音,你也是北方人吧?年纪轻轻出来闯荡,不容易,看着你啊,就跟看着当年的我似的。人海茫茫,遇见了就是缘分,只要差着不多,我们愿意卖给你。”
  年纪大,熬不起了,老两口自然希望尽快出手,只是到底是一辈子的心血,还是想托付给好人家。
  杯盘碗碟、衣裳被褥等日常家具都已收拾出去,只剩下些大木架子床、八仙桌、大货架等笨重木家伙事儿没动,都算送给新买家的。
  明月拍拍那被盘得油亮亮的床头,震得手生疼,“那您这些日子住在哪儿呀?”
  真是好木头,如今市面上少见,似郭老板那样讲究的人,家里的床料也不如这个。
  “城里另有一处小屋子,租期也快到了,只盼着能尽快将这里处置了,我们一家老小都回北面老家去,也不耽搁小的下场考试。”老爷子乐呵呵道。
  若暂时卖不掉,就先让儿媳妇带着孩子们回去。
  明月问了他们老家的所在,是一座她没听说过的小县城,“挺好的,杭州多有好先生、好书院。”
  好些有钱人家都会提前把孩子送到几大书院所在的城市念书,等念得差不多了,再回祖籍所在处应试,据说颇有成效。
  “正是呢!”说到读书,老两口脸上也泛起名为希望的光。
  他们家造纸的本事虽在杭州过了气,在老家却还能成,搬回去再叫儿女们做几年,孙辈若争气,考个功名回来,几代人受用不尽。
  明月细看他们的穿戴谈吐,便知前些年没少赚,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也算善始善终,荣归故里啦。”
  “哎,过誉了过誉了,”老爷子笑呵呵摆手,自嘲道,“衣锦还乡那叫荣归故里,我们这样的……不提也罢。”
  话虽如此,嘴角的笑却一直没放下来过。
  薄有积蓄、家人康健、儿孙绕膝……大约也算善始善终吧。
  人呐,得知足!
  这么一想,也就没什么放不下的了。
  明月里里外外转了几圈,甚至把哪块地种过什么菜,容易生什么害虫病都问出来了,老两口没半点不耐烦。
  “就这里了!”她道。
  一桩心事落地,老两口肉眼可见地快活起来,“好好好,姑娘,愿你来日财运亨通,家宅平安!”
  这无疑是生意人最希望听到的了,明月痛快签了文书,一行人又马不停蹄去衙门过档、交税并登记造册。
  银子拿到手后,老夫妇瞧着人都精神了,疲态尽消,又对明月道:“那后头挨着菜园子的库房里还有几箱未及卖出的彩笺,也略值几两银子,原本我们打算今儿拉走的,不曾想与你这般投缘,便都赠与你,留着玩儿吧!”
  明月笑纳,“多谢多谢,也祝您一路顺风,孙儿们蟾宫折桂。对了,家里人若想买丝绸做衣裳或送人的,只管找我,保管比市面上单买便宜。”
  老太太听了,眼睛一亮,“当真?你别说,我还真想买些!”
  老家什么都好,就是不产丝绸,他们正想多带些回去呢!
  “那还有假?”明月投桃报李,笑着报了自家地址,“你们只管先去外头看去,看看花色,看看价钱,看中了告诉我,我去帮你们买来,权当捎带了,一文钱都不赚你们的。”
  她这么说,老两口就更放心了。
  稍后明月揣着还没捂热乎的房契文书回造纸坊仓库查看,果然看见三口薄木皮箱子,里面俱是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四方块,打开看时,果是十二花神的各色彩笺。
  明月用帕子擦了擦手,拿起一沓翻看,纸张匀净、纸面平整,除了花色有点过时外,一点儿毛病没有。
  像这样的彩笺,市面上一刀也要一百多个钱了,而这里足足有三箱子,少说能值二三十两。
  “过时啊……”看着这些没有任何毛病,但也确实没有任何特色的彩笺,明月再次坚定了染色做新品的决心。
  对卖家而言,买家的厌倦无疑是最可怕的事。
  然喜新厌旧乃人之本性,明月能做的,只有赶在他们厌倦之前花样翻新。
  第47章
  接下来两日,明月索性带着七娘和朱杏住在造纸坊,不,现在叫染坊了。前任坊主一家都是讲究人,里外打扫得干净,连纸浆池都刷过的,她们不用费什么事就能住进来,十分惬意。
  四周太过空旷,入夜后山风呼啸、树影重重,怪吓人的。且附近也没有巡逻的衙役、士兵,难免不安,明月就托绣姑找人要了两条小奶狗。
  狗子长得都快,要不了俩月就能看门护院了。
  九月二十六,宜乔迁,明月择吉时放了两挂鞭,拜了祭台,供奉天地、四方鬼神,就算正式落脚了。
  两条小土狗也被挂上狗牌,黄色那条叫保家,黑色那条叫发财,被明月一手一只抱着去土地公像跟前绕了两圈,又按了爪印,算入了户头。
  “行了,玩儿去吧!”办完这些,明月把小狗崽放到地上,笑着拍了拍它们肉乎乎的小屁股和脑袋瓜,留下满手小狗味儿。
  保家和发财哼哼两声,甩甩尾巴,往外跑了两步,又甩着尾巴跑回来,一屁股蹲在明月脚上,用力打个哈欠,不走了。
  “小东西。”七娘蹲下戳戳它们的脑袋瓜,笑骂道,“方才我唤它们都不来,这是知道谁当家作主,精明得很呢!”
  狗仔毛茸茸的脑袋上被戳出几个窝儿,追着她的手指头含了两口。乳牙嫩嫩的,咬人不疼,只是痒。
  朱杏看得心痒难耐,也凑过来逗弄小狗。
  在她看来,跟狗打交道可比跟人打交道简单多啦。
  两人两狗闹成一团,直到明月宣布当日就开始尝试染布才戛然而止。
  朱杏毕竟年轻,又是头一回做这样大买卖,难得有点紧张,反倒是明月安慰起她来,“你就放手大胆去做,前几次染坏了怕什么,家里这么些人,自己做着穿就是了!”
  朱杏听罢,果然放手去做,果然染坏了。
  明月:“……”
  明月不语,只在心中一味哀嚎:
  啊啊啊啊啊我的银子啊!
  严格说来,其实也不算染得太坏,只是整卷布太长,她们人手不够,拉扯的力度也掌握不好,平铺下去后中间的位置难免歪斜,布面与水面晃动摩擦,调好的色就有些糊了,远不似预想中和小块料时惊艳。
  偏偏朱杏也好,明月也罢,都是宁缺毋滥爱抠细节的,只好忍痛舍弃。
  一匹湖丝,若干上等染料,七娘在旁边算了算本钱,心肝脾肺都跟着抽抽,“东,东家,这个色不错,红红火火的,回头我t给你裁一身秋装吧!”
  明月深呼吸,“好。”
  我也算阔气了,竟混上湖丝衣裳。
  卖油娘子水梳头,经手这么多湖丝,若非这次染坏了,她还真不舍得做!
  当晚,院子里几排竹架子撑起一号失败品,像一道道向下鼓起的风帆,又如从天而降的巨大弓形穹窿,巍巍壮观。
  三个女人在它底下搂着饭碗琢磨办法。
  大锅里炖着肉骨头,明月等人吃肉,保家和发财还小,啃不动骨头,便吃肉汤泡饭,边吃边哼哼,呱唧呱唧香得很。
  “纯色湖丝最易着色,沾着就毁,”明月将嘴巴里的肉吞下去,抱起打碎的大骨头吸骨髓,“要想个法子稳住才好。”
  “咱们人手不够啊。”七娘犯愁。
  朱杏埋头嚼饭,吃个半饱才发言,“太长了。”
  整卷足有四丈!若要两边拉平,少说得十几号人!
  甚至单有了人还不行,因丝绸柔软易变形,更易劈丝,需得全部人员训练有素、令行禁止,自始至终保持力道一致,不然也容易毁。
  “两边都缝在长竹竿上呢?”七娘绞尽脑汁地想,“一人就能抓老长了。”
  “还是长,”朱杏也学着明月的样子吸骨髓吃,闻言摇头,“纵然是苏小郎那般有武艺的,想施展长/枪都要多少年的功夫呢,寻常人如何使得?”
  光抓住了不成,得控制得住、如臂使指才好。
  “长啊……”明月三口两口喝光碗里的粥,擦擦嘴站起来,围着原本的纸浆池,现在的染色池转了两圈,拍拍壁上残留的色斑,突然想起来什么,右臂往天上一指,“吊起来行不行?”
  朱杏和七娘茫然,什么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