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商 第65节
作者:少地瓜      更新:2025-10-20 17:24      字数:4016
  明月快步过来,一手一个拉着往库房走,身后还跟着两条肚皮滚圆的狗崽,边走边语速飞快道:“造纸要先煮纸浆,然后用像四方筛子那样的竹篾方框抄纸,控水晾干……”
  说话间,她们已来到仓库门口,明月摸出火折子吹了两口,取下墙上挂着的油灯点亮,指着角落里堆放的东西说:“瞧,就是那个!”
  造纸要先用竹篾、竹帘之类的东西抄起纸浆,这叫“抄纸”,反复抄纸后,纸浆会沉淀,形成纸膜,纸膜脱水干燥后就成了宣纸。
  “竹帘尺寸不一,”明月示意七娘拿着灯,自己过去翻了几下,“小的可做小幅纸张,大多是匠人手持的,但长卷、大幅的却要巨型竹帘,入水后人力难举,便要现在纸浆池四周打桩,上方搭架,悬下巨型竹帘……就是这个!”
  前任坊主有意回乡后重操旧业,以备不时之需,便将方便携带的小型竹帘带走了,但那两张大竹帘却无法运输,又因年深日久,拆分后无法完美拼凑,故而忍痛弃下。
  明月将四周杂物清理干净,左右迈了几步,简单以步伐丈量后兴奋道:“一张就长近两丈半,两张都快五丈了,绰绰有余!”
  七娘和朱杏对视一眼,心脏狂跳,跟着亢奋起来,“是呀,咱们再将它吊回去,把胚布缝在底部,两张竹帘也钉死了,一个人便可操作!直上直下,想起就起,想停就停,又稳当又不费力!也不用担心拿出来晾干时染料乱淌,印的时候什么样,干了之后就是什么样。”
  这法子真妙呀!
  狗仔们不知道三个人类在兴奋什么,但很快便被这氛围感染,也甩着尾巴高兴起来。
  三人在院中燃起火把,连夜将那两只巨大的竹帘扛出来洗刷干净,重新吊到水池上方,开始尝试操作。
  找到解决方法是一回事,而能否将方法付诸行动,又是另一回事。
  比想象中难!
  最大的难点就是晃。
  单张二丈多长、两尺多宽的竹帘连在一起之后,就摇身一变成了长近五丈的庞然巨物,因为是整个儿从上空吊下来的,就导致它极其的灵活,也极其容易摇摆,轻微一点碰触便会从头抖到尾。
  在舀纸浆的时候,这种灵活是借力、省力的优点,但换到印染花色,就成了灾难。
  无论明月还是朱杏,对花色要求都极尽苛刻,而竹帘抖动无疑会让提前铺好的花色糊成一坨,前功尽弃。
  怎么能让它不抖呢?
  或者说怎么能让它在入水的瞬间不抖呢?
  得练。
  练习期间,明月还陪前任坊主去薛掌柜的布庄买了近三十匹布,家常穿的素面十匹,各样提花、印花、织花的二十匹,都比市面上散客单买便宜不少。
  零零总总算下来,省了将近四十两!
  老两口十分感激,再三道谢,临走前还告诉了明月一个小秘密,“造纸坊往后去约一里处,有一片林子,每每下雨便成片往外冒笋子、菌子,那里少有人去,你们尽可以挖了来吃,极鲜美的。再往东走的山坳坳里,还有一眼泉,不大,水却极清澈甘甜。那山也没人管,若爱动弹,悄悄圈起来种地种菜都好,倘或有爱管闲事的差役经过,略作打点就是了,他们也不会追究。”
  说完,老太太冲她挤挤眼,“一般人我都不告诉他们。”
  明月扑哧一笑,“好,我记着了。”
  送他们离开后,明月马上骑着骡子往她说的地方去了,还真找到一片不大起眼的林子。
  只是近几日不曾下雨,笋子和菌子都老了,吃不得。
  倒是那眼泉水极佳,清澈见底,入口甘甜无比,当真是个宝贝。
  明月自己喝饱了,砍了几根老竹子,预备拖回来给保家和发财扎狗窝,又将随身带的竹筒灌满,带回去给七娘和朱杏尝,两人都说好喝。
  尝过山泉水后,三人继续练提拉竹帘。
  可连着练了几天,收效甚微。
  因为它真的太大了,四面吊着绳子,每一寸都有细微的弹力,每一次摩擦,甚至每一缕风都有可能引发抖动,继而迅速蔓延。
  于是明月就想,它一定要同时直上直下吗?
  先将降下一截绳索,使它微微贴近水面,一端磕在水池壁上,一人一头抬着另一边,第三人在桩子上绑住主吊绳,稳定之后再由两人慢慢将另一边往下扣,如放倒的车轮般碾压过去不行吗?
  试了一下,还真行!
  稳多了!
  压榨近一月的难题,竟就这么解决了?
  明月都有点不敢相信。
  她趴在池壁上看,浮在池水表层的染料完美转移到了用来代替布匹的纸张上!
  再细看,虽有细微移位,但因为正片花纹都是晕染的,这种不经意的细微移位反而更显得自然。
  没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猛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在火把照耀下亮得惊人,整张脸都因为即将到来的金钱浪潮涨红了,“没花,没花哈哈哈!”
  印了花就简单了,水池下半部分有个出口,打开塞子让水面下降一点,“布匹”仍稳稳停在原处,待染料半干,确定移动也不会流淌后,再行挪到别处。
  而且因为有吊绳,挪也很简单,只要拉高后向旁边轻轻一推,它自己就荡开了,荡到合适的位置后抓住,再慢慢放绳子,让它落到下面摆好的架子上。
  如此借力,力气不大的瘦削少女也做得来!
  次日晾到半干,明月三人钻到悬空的纸底下仰头细看,发现还是不够尽善尽美。
  还得练!
  一口气吃不成胖子,如今找到正确方法,且慢慢来吧。
  又反复练了三日,逐渐熟练,中间还用普通白布试了两次,明月再次对竹帘的吊绳做了改进:
  原本是中央一股主绳,下面再分四股连接四角,可灵活转动竹帘抄纸。但染色求稳,她便将主绳增至两根,每根下分作两股,控制同一侧长边的两角。
  如此一来,操作人数就从原来的三人降至两人:二人先合力拉起底部缝有布匹的竹帘,然后甲边停住,乙边下放贴池壁,稳住后甲边再放,而不必再像以前那样需得有两个人各搬一条短边,又要喊号子,又要协调一致……
  整个流程中,最关键的就是贴水下放甲边,要求操作人既有足够的力气,又胆大心细手稳。
  然后三人就发现,不知是天生,还是后天苦做针线的缘故,七娘的手特别稳!一放一个准儿!
  明月忍不住拉着七娘的手啧啧称奇,“这可真是一双神手啊!”
  保家和发财绕着明月的腿干着急,想站起来又一屁股摔回去,伸着狗头好奇死了:看什么看什么,也给我看看!
  朱杏看着她的眼t神也不一般了。
  七娘浑身不自在,脑袋也晕呼呼的,“我,我这么厉害啊?”
  “厉害,不是一般的厉害!”明月狠狠抱了她一把,搂着她的肩膀大笑,“你这块璞玉,如今总算是见天日了!”
  她是真心替七娘高兴,也为自己高兴。
  相识相伴这么久,明月一直在努力带七娘,待人接物也好,认布识丝也罢,有什么教什么。七娘也一直在用心学,但怎么说呢,有进步,但不显著。换个人来,只要肯吃苦,差不多也能做到这种程度。
  简而言之,这些都不是她真正的天赋所在。
  时间一长,纵然明月看得开,七娘自己却难免惶恐焦虑。
  尤其随着春枝、苏小郎乃至朱杏的加入,所有人都有独特的一技之长,马上就能“走马上任”,可唯独自己,什么都会点儿,什么都不精,随时可以被取代。
  东家是好人,不嫌弃我,可我嫌弃自己。
  我能做什么呢?
  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晚,七娘都在想。
  可看来看去,我剩下的,似乎也就只有这条随时可以豁得出去的命了。
  可东家的买卖越做越好,银子越挣越多,还怕买不到人拼命吗?
  到那个时候,我是不是就没用了,变成累赘了?
  这些想法,七娘没对外说过,可明月都能猜到……
  可现在,不同了!
  璞玉?我?我是玉?!
  七娘跟着傻笑,有些不敢相信,我这么厉害的吗?
  “当然厉害!”明月大笑,“好七娘,你这一下,价值千金!”
  前面几步谁都做得,唯独最后入水的瞬间,手上功夫但凡差一点儿,连染料带湖丝,就都成了次品!
  “千金?”七娘颤巍巍举起自己的手,拼命睁大了眼睛,试图看出那千金究竟在哪里。
  朱杏也忍不住上前摸了一把,难掩艳羡,“你是怎么练出来的?”
  她调色有时候还会手抖呢。
  “练?”此刻的七娘脚底下仿佛踩着云彩,飘忽忽的,脑袋也有些晕,想了半日才茫然摇头,“没练啊。”
  以前我都不知道自己要做这个,怎么练?
  哦,就是日常伺候公公婆婆用饭,但凡茶、汤、水有一点儿洒出来,就要去举着香炉罚跪,若手抖,香灰就会掉到手上……
  “从今往后,你就是染坊的大管事,只管最后放的那一下。”明月豪情万丈道,“朱杏是头号染师傅,咱们的手都是金贵手,就不要做那些谁都能做的粗活了,雇人!明儿我就出去雇人!你们盯着旁人做!”
  “染色别人不成!”朱杏急忙道。
  “那是自然,”明月也笑着抱了她一下,然后盯着她的眼睛正色道,“你也是不可取代的。”
  一来这是朱杏自己调出来的秘方,又跟自己签了契约文书,没有外传的道理;
  二来么,对色彩的敏锐是天生的,哪怕手把手教都教不会!
  从明月眼底,朱杏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以及自己周身扭曲后格外显大的院子,仿佛预示着无限辽阔的未来。
  明月等人在杭州染坊忙活时,春枝和苏小郎也没闲着。
  跟着李记的车队往固县去的路上,苏小郎先抽空回了趟家,说了明月招护院的事,又请祖父打探那位姐姐的近况,“东家说了,若有其他合适的人选,也可一并过去,一应开销无需自出。只是终究成与不成,还得见了面才知道。”
  交代完一切,他并未在家停留,马上追着大部队往固县去了。
  抵达固县之后,春枝先按明月的吩咐去见英秀,英秀喜出望外,“不是说日后这边的生意都交给李记打理,你怎么来了?”
  “前儿我们东家见了您的信,也是想得很,只恨事多,不能亲来,”春枝拉着她的手笑道,“特特打发我来问问,看有什么能帮得上的不能?您跟都头都好?”
  “都好都好!”英秀就赞叹,“果然是她,心细如发。”
  顿了顿又道:“别说,我还真怪想她的。如今她不在,也不晓得外头新鲜事,同旁人说话都没什么趣儿!”
  又扬声道:“喜儿,贵客来了,快上好茶!”
  两人稍作寒暄,春枝便将芳星母女绣的新式苏绣打开与英秀看了。
  英秀果然欢喜,“呦,这个主意好!”
  反正做出来都一样,能省不少钱呢!
  她自己要了两匹,又选了几匹原先那种满铺的,小声对春枝道:“咱们自家做呢,自然是越实惠越好,可我要往上头送人,可省不得。”
  “那是!”春枝点头,又听她说,“不瞒你说,你们大哥年岁渐渐上来了,外头瞧着威风,私底下啊,时常腿脚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