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商 第93节
作者:
少地瓜 更新:2025-10-20 17:25 字数:4169
没错,他就是故意的,故意挑着单继远分/身乏术时行动,如此一来,单继远即便不满也不敢大闹,因为一旦闹大了,“擅离职守”“因私废公”“私相授受”等种种罪名就能叫他喝一壶。
另一位童副使刚来不满一年,刚满四十岁,家世也不错,正是踌躇满志,励志要大显身手的时候。且恰恰因为来的年岁短,与本地各方势力结交不深,行事少有牵绊。
数月前,卞慈曾与他试探一二,二人都或明或暗透露出大干一场的意思,也算一拍即合……
童副使与单继远平级,后者纵然不满也无可奈何。
如果顺利,要不了多久,那诸多证据便会转呈到转运司正使跟前。
不过卞慈也没奢望正使大人全盘接受,毕竟他老人家那边必然也盘根错节,多有瓜葛,说不得要筛选一二。
但事情打从一开始就是明着来的,那么多百姓、各地商贾和各级官员都看见了,保不齐其中便有朝廷眼线,不可能压住。且若彻查,必有大功……综合而言,至少能有三四成见光。
六月上旬,接到消息的沈云来亲自赶往杭州,于十九日拜访转运司副使单继远。
六月中旬的杭州热极,又闷,湿漉漉的空气中弥漫着暑气,无孔不入。
尚未进入杭州地界,沈云来的衣裳便已湿透,饶是在来单宅的路上于车内换过,此刻皮肤表面也沁出细密的汗意,将整件里衣黏在身上。
上次来,帖子递上去之后,沈云来很快便得到召见,但这次,他足足等了近三个时辰。
候房内无冰,且面西,午后炽热的阳光狂放地泼洒进来,室内的一切都被烘烤得炽热、滚烫。
从日中到日西,潮湿闷热的空气如影随形,扭曲着挥之不去,沈云来觉得自己呼吸间喷出的不是气息,而是无形的火苗t,滚烫。
常年生活在北地的人很难突然适应此等湿热,沈云来汗津津的脸和嘴巴开始泛白,他感到些微晕眩,隐隐做呕,立刻摸出一粒固元消暑的霜雪丹吃了。
原本候房内的人足有六七个,可渐渐的,比沈云来来得晚的也进去了。
最后那人起身时,望向沈云来的眼神中几乎带了怜悯:可怜见的,究竟是哪儿得罪了单大人,要来这里遭罪。
沈云来闭上眼睛,他明白这是单继远无声的拒绝、刻意的回避,近乎羞辱的排斥,但他不能走。
你单继远吃了锦鸿多少好处,无事三分热,出事七分嫌?
银锭子扔在西湖里还能听个响儿呢,这么多年的打点,总不能连个水花都看不见。
今儿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你家里。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要么今日你见我,要么来日你解释锦鸿的少东家为何死在你家中!
又过了不知多久,霜雪丹起了效,沈云来便不那么难受了。
他甚至吃了桌上的几块不那么新鲜的点心,喝了半壶陈茶。
月亮升起来时,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路过,探头看了眼,见沈云来还端坐在原来的位子上,显出几分诧异。
瞧着像个养尊处优的少东家,没想到还真有定性。
够能忍的。
“呦,小沈掌柜,您瞧瞧,大人这几日着实忙得不可开交,连喘口气的工夫都不得。”管事的满面诚恳地说着彼此心知肚明的谎言,“辛苦您久候,我吩咐人打水,您先洗洗脸?”
说话间,他看向沈云来脚下的食盒。
食盒?
送菜来了?
这时节,什么玩意儿馊不了?
“有劳。”沈云来不动声色地吐了口气,起身还礼时,全身上下都因僵硬而酸痛。
他拎起沉重的食盒,去隔壁洗了手脸,又拿湿手巾简单擦了脖子和耳根,解开衣裳擦了前胸后背。水气被带走的瞬间,久违的凉意袭来,他的精神为之一振。
沈云来用力闭了闭眼,转身随来人入内而去。
“陈大人托我问候……”
沈云来的话还没说完,单继远就摆摆手叫停,完全没有听下去的意思。
“你所为何来,你我心知肚明,漂亮话就免了吧,”因是私下会见,单继远并未着官袍,只披了一件石青色葡萄藤纹纱衫,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官威却半点不打折扣,“我与他是同科,又是同乡,自不会坐视不理,可你们也忒不小心,叫人生生拿住,如今证据确凿,账本和税款对不上,如之奈何?”
书桌前的大瓷缸里小山般堆满了冰坨,凉意弥漫在所有角落,但单继远话中透出的漠然,却远比那冰汽更冻人。
沈云来静静听完,忽转身拍了拍手,“容小人说句题外话,贸然登门,扰了大人清净,实在该罚。只是小人听闻连日来大人十分操劳,只怕此刻尚未用饭,故而来的路上特意备了一份宵夜,还望大人笑纳。”
宵夜?酷暑炎炎,心烦意乱,单继远此刻哪儿有什么心思吃宵夜!
因要拜见,携带食盒不便,方才沈云来进门前已将食盒交予外面的小厮保管。此刻随着他拍手,小厮提着食盒进来,放到桌上后,依旧垂着头,如来时那般悄然退出。
“公务要紧,可大人的身子更要紧,”沈云来笑着打开食盒,“此乃小人家乡名菜,大人不妨赏脸一观。”
名菜?开封有什么名菜?本官什么名菜没吃过?单继远这样想着,却也愿意给他这个面子,索性起身,准备看看他到底玩什么花样。
才一过去,单继远便被晃花了眼。
在一片耀眼的光芒中,他听到沈云来柔和的声音似自天边而来,恍若梵音,“这一道是清蒸黄鱼,乃是补气血的佳品;那一道是清水汆白虾……”
单继远忍不住伸出手,摸摸上方整整齐齐的金条,再摸摸下面的银锭子,嘴角便和心情一齐飞扬了起来。
他清清嗓子,正色道:“好,果是本味名菜!不瞒你说,本官近来确有些疲惫体乏,大夫也说药补不如食补……”
沈云来微笑着将食盒盖好,“大人说得是。”
“咳,”单继远点点头,赞许道,“你和你父亲都有心啦。”
又向外喊了句,“来人,上茶。”
又叫沈云来坐。
“不敢,”沈云来恭敬道,“能入了大人的眼,也不枉费家父和小人的一片孝心。”
稍后二人先吃了茶,单继远又装模做样问过陈姓同乡的近况,“说起来,我与他也有五七年不见,杭州虽好,却不如天子脚下,得以时时沐浴圣德呀!”
沈云来便道:“来时陈大人也同我说起您的好处,您正值壮年,何愁没有入京重逢之日呢?”
单继远摇头笑了一场,不再言语。
三年一科举,多的是晚辈上来,升官可不是光靠攒资历就能行的。
两人又吃了一回茶,用了一盘冰镇过的鲜果,单继远想了想才说:“此事坏就坏在有人先斩后奏,占了先机,如今账本和赃物都不在我手里,倒是不好办了。”
“有人”?沈云来试探着说:“可是一位姓卞的年青判官?”
“怎么,你认得他?”一听这个名字,单继远的脸就拉长了。
“算不得认识,”沈云来将上次的事情删繁就简说了,又意味深长道,“只是瞧着,很有些铁面无私。”
“铁面无私?”单继远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冷笑连连,又警告般对他说,“你此刻心里想什么,我一清二楚,不怕同你说,且消了这个念头吧。”
沈云来不解,怎么,白送的银子还有人往外推不成?
单继远幽幽道:“水至清则无鱼,他自然也不例外,只是他有一点却是常人不能比的。”
卞慈不算清白,但他素来只黑吃黑,从不屑于栽赃陷害。且只吃自己抓到的,对主动送上门的,一概推却。
如此一来,固然好处好了些,可被抓到的奸商们能侥幸活命就烧高香了,哪里敢四处叫嚷?卞慈永远也不会被人抓住把柄。
听完单继远说的,沈云来很有些不可思议,“听起来……”
“听起来不像人是不是?”单继远嗤笑道。
他早就看出来了,姓卞的既不是官,也不是人,而是野性难驯的兽。
野外的兽永远都不会吃送到嘴边的诱饵。
所以沈云来想用对付自己这一招来对付卞慈?
做梦去吧。
沈云来就不说话了。
单继远思索片刻,“此事虽棘手,却非全无破解之法,只看你舍不舍得。”
“请大人不吝指教。”沈云来立刻跟上。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不牵扯到根本,损失些怕什么?
单继远便道:“此番说坏也坏,说不坏,也不坏,你家只是做布匹买卖,不比那些个私贩茶盐的死罪……眼下难关有二,一则是官船私用,犯了在朝官员不可经商的忌讳;二则是你们偷逃税款……”
“在朝官员不得经商”,这一条是明明白白写在国法里的,但实际生活中却有很多官员知法犯法,只要不惹出来,不太出格,众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朝廷也懒得追究。
可如今既然惹出来,上面就必须彻查。
沈云来当即表态,“陈大人自然是无辜的。”
锦鸿能走到今天这一步,陈大人的支持至关重要,无论如何,都要先把他摘出来。
见沈云来上道,单继远也觉轻松,“如此,便叫陈兄一概推说不知,讲他先前是托你们采买土仪,尔等却借机将那官船做私用,行经商之实。”
依律,官员采买土产无需过分拘泥,这么一辩驳,便可将陈大人摘出来,而锦鸿历来逃税的货物数量亦大大削减,剩下的再行按律处置时,便可大事化小。
沈云来飞快地掐算一回,发现还是数额巨大,纵使补足了,依旧要有人入狱,不禁微微吸了口气。
“杭州的铺子查封,与你们在京城的产业何干?”单继远瞥他一眼,慢条斯理道。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沈云来心领神会,起身行礼,“是,多谢大人指点,小人明白了,这就去办。”
锦鸿在京城自然是规矩行商,奈何杭州“天高皇帝远”,难以掌控,便有若干管事大胆包天、肆意妄为。
如今既然查明,说不得锦鸿要自割脓疮t。
其实铺面查封倒无所谓,锦鸿多的是银子,再花钱赁一处就是了。难的是被抓走的几个大小管事和账房,一来入狱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唯恐那些人撑不住,说出点什么要命的东西来;二来能独当一面的人才难找,可看此情此景,非要弃卒保车不可……
接到沈云来抵杭的消息时,明月正在染坊和徐掌柜说话,“来捞人?还是要货?”
只怕二者皆有。
明月设身处地想了想,如果是春枝或七娘乃至徐掌柜被捕,自己也必要想尽法子将她们捞出来的。
要货么,锦鸿的事一旦传开,京城经营必遭波及,若再供不上货,岂不坐实了?所以沈云来务必会带着新货回去,好安各方之心。
“有多少现货?”明月叫了七娘来问。
“小二百匹吧,”七娘信心十足道,“如今多了一个水池,徐掌柜又帮咱们谈妥了湖丝织坊,伙计们也练出来了,一个月三百匹不成问题。”
“一样的五十匹,点出一百五来预备着,”明月又让苏小郎去牵马,“走,回家看看。”
现在明月供给薛掌柜和吴状师那边的货都是一百四十两的底价,单匹就比卖给锦鸿多赚二十五两,其实呢,是有些不舍的。
虽说和锦鸿的纸面文书只到五月底,但他家铺子被封实属突然,五月就没能进货。明月若实在想赖,沈云来想必也说不出什么,但两边就算彻底撕破脸了。
没必要。
去跟沈云来碰个面再说,若锦鸿果然不成了,这批货自然不必给,假惺惺道个别就完了;若不伤筋动骨,该往来还得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