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商 第102节
作者:
少地瓜 更新:2025-10-20 17:25 字数:3969
面对全然陌生的环境,角儿强撑着不叫自己露怯,可死死捏着衣角的手却暴露了一切。
“新收的,固县人,”明月笑道,“是个机灵孩子,识字呢,学话也快。”
“识字?!”春枝的眼睛瞬间放光,“给我准备的?”
明月大笑,示意角儿过去问好,“这是春管事,日后你跟着她。”
“春,春管事好……”真是奇怪,角儿分明没从这位春管事眼中感到恶意,却被她盯得浑身发毛。
“好好好,”春枝将她一把拉过去,活像看到了鸡崽子的黄鼠狼,“来来来,跟我走,我教你……”
一天下来,角儿便两眼发直,睡梦中都是各式各样的布匹名称、花色,“……藤萝紫折枝提牡丹花……”
明月和春枝隔着门听了,捂嘴偷笑,退到房中才道:“累坏了,这样也好,就没功夫想家了。”
“别说,学东西确实快,心也细,”春枝活动着僵硬的脖颈,“方才我收拾那么多单子,大略什么款儿放在哪儿,她看过一遍竟就记得大概,也愿意跑腿儿。真不错,你又是从哪儿捉来的?”
有这么个人帮着打下手,许多琐碎事就不用她再亲历亲为了。
明月白她一眼,“什么捉来的,这叫缘分!这叫本事!”
春枝笑了一场,“明后天你去染坊那边不去?”
“少不得走一趟,”明月反问,“可是有什么事?怎么特意提这个?”
“姓江的那个染料商人,叫江平的,他媳妇病了的那个,你可还记得?”
“那怎么不记得?”明月道。
最初去市集买染料时,明月都是叫他们送到这座宅子里的,所以春枝也认识那几人。
后来轮换试用几次,各家的价钱、态度、染料成色都摸清,明月便结合供货量,从十多家中定下来三家,每月按品种送来。江平便是最大的供货商,如今染品产量上涨,染料需求大增,每月交易金额都在两千两上下。
江平长相憨厚,且是与浑家一起做的夫妻档,平日瞧着感情很不错,明月一直对他们印象很好。去年十月前后吧,明月见江平有些没精打采的,问了一嘴才知道是他媳妇生病,当时还唏嘘来着。
春枝摇头叹息,“正月十五我又遇见他,瞧着竟有几分邋遢,只怕不好了。”
-----------------------
作者有话说:昵称“点萌sama”的朋友在吗?之前你自荐的“饺子”,但是“饺子”的称呼直到清代才出现,宋代叫“角儿”,我觉得很可爱,就安排了一个很有潜力的小姑娘!
第68章
春节连上元节,往来运货加各处人情打点,着实将春枝累狠了,此刻见到明月,紧绷了将近两个月的弦瞬间松弛下来,滔滔不绝地闲聊了小半个时辰才说正事。
“这两个月你不在,杭州可是发生了好多事呢。对了,我先给你看点新东西。”
春枝丢下这句话就跑,不多时,搬了两匹新料子来,“这是正月里新出的一款提花织锦料子,当真极好,我做主留了两匹,回头给你裁剪衣裳。”
多年下来,春枝也算见过世面了,若是一般的料子,绝不至于这样巴巴儿拿来给明月看。
明月跟着郑重起来。
“哦,又是小匹啊。”
“匹”是市面上布料的计量单位,一般流通的大匹宽二尺余、长四丈,但特别贵重的料子往往采用两丈的“小匹”量,刚好做一套,便如当初的湖丝苏绣杂宝花小卷。
一看这个体量,明月就又去洗了遍手,擦了轻薄的手脂,待完全吸收干透,又用帕子反复擦拭,确定不会有残留之后,这才上手。
布匹外面裹着几层防潮的油纸,油纸里面还有两层防污的牛皮纸,明月层层剥开后“咦”了声,“竟是正面朝外吗?”
丝绸娇嫩,即便有外层保护,搬运、检验的过程中也难免被勾丝,或因受力不均而劈丝,所以一般会把反面朝外,保护正面。但眼前这匹料子朝外的图案就很鲜亮,显然是正面。
春枝笑而不语,跟兜着什么似的不说,只叫明月细看。
“织金提花双鹿纹,”明月凑近了,细看那纹样,“哦,脚踏祥云,胚布底纹是绵绵不绝万字不到头……不对,是金线绣,真的是金线绣?!”
第一印象就是非常精美,然后就是寓意好。
因“鹿”又通“禄”、“路”,可作“财路亨通”、“官禄亨通”之意,且鹿自古以来就有长寿、吉祥的美好寓意,各行t各业、男女老少都用得上,所以有关鹿的图案从未断绝。
单就图案来看,似乎没有多少新意。
但是织造者和绣工,不对,应该说拉金丝的匠人技巧惊人!
金绣虽贵重,却不算罕见,发展至今大致分为两种:
一种是“织金”,顾名思义,是先将黄金反复拉成粗丝,如普通经纬线一般织入布中,通体璀璨。
另一种就是“盘金”,也是先以金拉丝,然后将金线在胚布表层盘绕成图,每隔一段就用丝线固定。此法对金线的要求稍低,而且光芒流于表面,更显富贵,只是难免粗糙,且又有磨损断裂、剥落的尴尬。
但眼前这匹料子,哪种都不是,是金线刺绣,真的用黄金线在提花织锦的底布上绣出来双鹿纹!
雄鹿的体态矫健修长,栩栩如生,刺绣所用的金丝也拉得极细且匀称,所以没有寻常金纹的沉闷厚重,反而显出几分神话般的轻盈飘逸。
“这手艺……”明月叹为观止,“绣工倒罢了,江南一带不缺好绣工,可若无这巧夺天工的拉丝手艺,如何绣得?”
这匹料子最精华之处便在此了。
“是啊,”春枝亦感慨万千,“寻常攒丝首饰也未必有这样细腻匀称。”
黄金柔软,可拉丝作图,但越长、越细,对手艺人的要求就越高,似这般能穿过针孔的黄金丝,自然比不得桑蚕丝破开什么十六、三十二、六十四分之一的纤细,却已经比普通缝纫线更细,显然不是寻常金匠能做的。
明月看了又看,爱不释手,顺手翻过去一看,失声道:“竟还是双面缎,提花双面绣?!”【注】
难怪方才自己误以为这匹布卷反了,感情人家无所谓正反!
正面和背面的纹路一模一样,只不过一面是金线绣鹿,另一面是银线绣。两面都可以穿,都可以做,金线辉煌,银线内敛,却都不失富贵。
“我头一次看到的时候比你还惊讶呢,”春枝忍不住又上前摸了摸,“据薛掌柜说料子很有限,不公开对外出售,只给老客,咱们家分得两匹,我没往外卖。”
这些话明月几乎已经听不进去了,只是翻来覆去的看,不断的想,这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呢?
纺织行当出现距今已经有几千年,所有人都认定了布匹一定会有正反,这早已是不争的事实。
可眼前这匹布却完全打破了这种流传几千年的规则,它的两面都是正面!
简直就跟双面绣一样。
不,也有不同,双面绣是寻常区分正反的胚布绣出来的,而这匹料子,明显就是织出来的。
太疯狂了。
一定有新式提花机配合新技术诞生。
明月非常激动,她见证了历史。
“这种技法一定会载入史册,一定会的。”
春枝早就激动过了,这会儿倒冷静些,“只是东家,我怕它一出世,便显得霞染逊色了。”
若她只是单纯的客人,看到新花色自然只有欢喜的份儿,可偏偏是同行,不免忧虑。
明月笑着摇头,“那倒不会。”
春日百花争艳,可曾见过哪种花就此绝迹的?
便是这般推陈出新才好。
“你看,它又是金线又有银线,而且还是双面,瞎子都能看出繁琐来,产量一定很低,价钱也会贵到天边去……”明月喃喃道,抖开一截对光看,果然流光溢彩,缤纷富丽,像极了精致壁画上踏云而下的神鹿。
太富贵了,简直要满溢出来的金钱味道。
“是,咱们这些老客还要一匹二百三十两呢!”春枝咋舌道,“若在外头卖,还指不定要多少呢。”
二百三十两啊,够一个普通老百姓挣半辈子了!
可一匹光金线少说也有几两重,一金十银,再加上银线,金银本钱就几十两。
还有这举世无双的拉丝技艺、双面织锦技法,谁能说它不值这个价?
“不会对外卖的。”明月肯定道。
若非薛掌柜念着霞染的情分,这两匹都到不了她们手里。
虽说世上不缺有钱人,但二百三十两的进价和稀有注定了售价不会低于四百两,甚至更高,如此一来,能买得起的也就那么点儿人,完全可以像她曾经针对销售那样送上门去。
其次,当今天子崇尚简朴。
她的霞染最初还能用“染色而已,能贵到哪里去”蒙混过关,但这款新料?
说它便宜,谁信呐!
所以注定了不会有权贵公开为这款了不起的织锦料子提身价。
一个是权势,另一个是富贵,虽然顾客群体难免会有重合,但从制造者为它们选定“出发点”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要走两条截然不同的路。
听明月这么一说,春枝彻底放下心来。
“知道是谁家做的吗?”明月问。
“薛掌柜没说,只怕也想同咱们一样闷声发大财呢。”春枝笑道。
明月非常理解。
就像霞染的关键在“染”,而这款新料子的关键就在“双面”“拉金线”上,大家都怕外人来挖墙脚。
比起一时扬名,埋头挣钱是正经!
“东家,好料难得,找个好裁缝给你裁一身吧?”春枝道。
“先别糟践好东西,如今也没有什么人、什么场合值当的我穿这个。”明月心疼得不得了,“这料子都能做传家宝了,先好生搁起来。”
春枝只好陪她一起重新打包。
“对了,我不经常在家,回头你若再在薛掌柜那边看见了,有多少要多少。”明月叮嘱道。
此等好物,放十几年都不会褪色,自用、送人都极体面的,保不齐什么时候就用上了。
打包完了,春枝就抓起腰间的小本子打开,将前段时间发生的事挨着汇报。
“还有一件事,那位卞慈卞通判好像升官了。”春枝仔细回忆着说,“月初我去码头上送货,偶然看见另一个官老远对他道恭喜,还说些什么前途无量之类的。”
“这也不意外,”明月叹道,“你不知道京城风浪有多大,那盐商被夷三族了!这次功劳太大了,听说各处查出来的赃款足有三四百万呢,还有庄园、田亩、豪宅、珍宝无数,揪出来了不少贪官,还砍了好几个呢。纵然有各级官员分功,卞慈总能分一杯羹吧?”
春枝点头,“杭州这边还真没太大风声,好像被人刻意压住了。”
“压肯定是要压的,”明月道,“不然好些心里有鬼的商人就该吓跑了,税收怎么办?于官员评定也不利。哎不对,他既然升官,怎么还在码头盘桓?”
真是送不走的瘟神啊!
“这个我也想不通,”春枝不解道,“他的官袍也没换呢,但看接触的那些官吏对他的态度,明显比以前更恭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