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商 第137节
作者:
少地瓜 更新:2025-10-20 17:25 字数:4358
卞慈用小手指掏掏耳朵,“再说一遍。”
听出他语中调笑之意,林劲松顿时没了脾气,“知道你不愿意来,可你我乃官场中人,该有的应酬还是要有的,况且你是首功,我是次功,若你这个首功不到,我等岂不是名不正言不顺?只当为了兄弟的前程忍耐一回,啊!”
越是地位高的人越喜欢晚到,这会儿下面的座位都一个个陆陆续续坐满了,上首几位依旧空着。
在场很多人都不熟,大多因为衙门所属不同,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回,并没多少交情,可这会儿都像是八拜之交……
转运司和别的衙门不同,往上走需要实打实的功绩,林劲松的意思卞慈明白,他已近而立之年,却还是七品,若不抓住时机再往上升一升,以后再想找这样的机会也难。
卞慈并非不懂,只是时常觉得荒唐,因为这种谁都能来的大杂烩场合……所有人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不可信。
这里的一切都是彻头彻尾的逢场作戏。
但正如林劲松所言,追缴税款一案他是首功,若他不来,这些人也难到场。
“我怎么瞧着你打昨儿就不大痛快,”目前在场的多是小官,没几个比卞慈品级高,他冷着脸,也鲜少有人上前寒暄,故而林劲松并不拘束,揽着他的肩膀打趣,“怎么,江老板送的礼物不合你的脾胃?”
担心卞慈临阵脱逃,林劲松昨天就把他拉到自家去睡,顺便将明月的节礼交给他。
“想来江老板不知你住处,今天一大早派人过来送节礼,连你的一块放在这里了。”
谢夫人还有些好奇呢,“你什么时候同江老板认识的?说起来,她已许久不回这边。”
林劲松不以为意,哗啦啦舀水洗脸,“那还能怎么认识?他是码头上查税的,江老板时常各处奔波,一来二去的,可不就认识了!”
谢夫人白他一眼,你懂什么?
码头上认识的人多着呢,可有几家送节礼?
在听到节礼二字的瞬间,卞慈确实是有些欢喜的。
亲朋好友不正是逢年过节要走动的吗?你送我,我送你,来来回回之间,情分自然就深了。
可看清礼物的具体内容之后,他就笑不出来了。
跟给林劲松家里的一模一样,只是比照着品级略厚一分,完全的公事公办,不掺杂任何私人情感。
“没什么合不合的,”卞慈眨了下眼,“只是在想回甚么礼。”
“回礼?”林劲松愣了下,这倒是,虽说官商有别,但那位江老板平时也不求他们办事,只做朋友相处,朋友么,自然要有来有往的。“那些事向来是你嫂子管着的,今天都端午节了,兴许当天已经叫来送礼的人顺道捎回去了,估摸着连你那份也一并给了。你若介意,回头我问问她回了什么。”
“若回了就算了,”卞慈笑了笑,“我不过随口一说。”
眼下即便自己亲自回礼,也不好太过冒进,左不过还是那些东西罢了。
林劲松还要说什么,余光瞥见外面躁动,连忙拍拍卞慈的手,“哎,来了!”
细微的喧哗声从远处逼近,就见外头已经停了几条船,杭州知府等一干官员正从上面下来,四周的乡绅、百姓和商户或鼓掌或欢呼,十分热烈。
卞慈确实不想来,但既然来了就要做好本分,当下起身和林劲松等人迎出去。
他虚职从五品,但官场之上真正看的还是实权品级,放在这种场合,两个六品、七品的官不上不下不尴不尬,诸位高官一时间根本顾不上他们。
可顾不上归顾不上,若上官驾临,下属还大咧咧在里间坐着,就很不像话了。
前头众人各自寒暄,又过了一会儿,忽见转运司正使贺蕴朝这边招招手,示意他们两个人过去。
贺蕴对面站的正是杭州知府,先将二人介绍了,又重点夸了卞慈,“……自上任以来事事亲力亲为,风雪无阻,不辞劳苦,上次追缴税款一事,也是他挑的担子。”
“哦,我早有耳闻,实乃大功一件,也是本地同僚之福。”杭州知府面露赞许,打量卞慈几眼,“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卞慈顺势谦虚几句。
他能看出对方眼底的轻蔑和口是心非,可那又怎样呢?
转运司以路为单位,统管一地漕运、财赋,卞慈所在的便属两浙路,只是衙门设在杭州而已,实则直接对中央朝廷负责。贺蕴作为正使,官居三品,而杭州知府也不过四品。
无论他们心里怎么想,总要向更重的权势低头。
贺蕴对卞慈的配合很满意,微微颔首,又引荐了林劲松。
转运司办事无需本地衙门同意,但必要时刻需要它们配合执法,且在地方官之间的风评也会影响转运司在官家心中的形象,所以打好关系,维持表面平和还是很有必要的。
纵然做不成朋友,至少不能变成敌人。
双方各怀心思说了些场面话,然后便各自散开。
贺蕴位高权重,试图攀关系、套近乎的不知凡几,忙得不可开交,卞慈和林劲松便慢慢退到一边,自在说话。
“咱们什么时候也能这样威风就好了。”林劲松难掩艳羡。
三品啊,总管两浙路漕运、赋税,可谓一方封疆大吏。
卞慈笑了笑,没说话。
有的东西生来有时便有,生来没有的,一辈子都不会有。
若一定要强求,则需付出极大极大的代价。
林劲松为人不错,奈何缺少杀伐之气,又太顾家……
龙舟进场之前,本地父母官会依次召见有名望的诸位乡绅和个别受过朝廷表彰的义商,童琪英便是这个时候进来的。
“这是我那不争气的孙儿,”童老爷子谦逊道,“他父亲在外地任职,他四处游学,如今回来应试。虽火候未到,好歹练练胆识。”
“您老实在过谦了,”知府大人对童老爷子非常客气,“昔日我曾在京城与令郎交谈,真人杰也,”并对童琪英大加夸赞,“贤侄一t表人才,内藏锦绣,必是您老和贤弟多年来言传身教之功,他又早早中了秀才,来日岂有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理?”
又温和地问童琪英的学业,问他近来读什么书,有何感悟等等。
童琪英落落大方地回了,甚至临时赋诗一首,赞美家乡,“学生游走各地,竟无一处如本地处处向荣,可见朝廷用人之妙,诸位大人教化之功,百姓方得以安居乐业。”
众官员便纷纷笑起来,又是一番夸赞。
卞慈素来对这样其乐融融的场面兴致不高,看了几眼便不再看,目光渐渐挪到西湖岸边各式各样的帷帐上。
太阳渐渐升高,炽热的阳光开始泛白、发亮,照得各样绫罗绸缎所制的帷帐闪闪发亮。偶然有风拂过,丝质布料便翻滚起来,浪潮般荡开了。
布料,卞慈忍不住想,今日城中百姓都出来玩,想来她也在吧?
“……怎么了?”郑太太正同过来拜访的明月说话,却见她突然打了个激灵。
“没事,”明月警惕地张望一回,见身后的苏小郎和二碗并未示警,这才放下心来,“抱歉抱歉,您方才说什么?”
是我多疑么?刚才仿佛有谁盯着看一般,脖子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郑太太朝茶楼那边努努嘴儿,“瞧见方才进去的那个年轻人了么?跟在童老爷子身边那个,就是他的孙子,那位童知州的公子,大约是回来应解试的。”
“这么说,他还是个秀才?”因这几年没少跟官员打交道,明月也在科举制度上花了点心思,知道每个阶段对应着什么。
“那是自然,”郑太太难免有点羡慕,“十六岁就中了,据说那还压着呢,今年也才十九岁。”
若能中,就是举人老爷了,真是不得了!
就算再等三年,也才二十二。
她也有儿子,比童琪英还大好几岁呢,早年也曾逼着读书,奈何不是那块料。
逼急了,她儿子还会大逆不道地反驳夫妻俩,“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咱家两边往上数八代都没有一个正经念过书的,根儿上就不带,凭什么你们觉得我就能行?”
两口子当时就愣了,晚上根本睡不着,翻来覆去在床上烙煎饼,末了对视一眼:他娘的,那小子说得还真有道理!
从那之后,夫妻俩就算绝了这份心,开始教导儿子跟货、算账、迎来送往。还真别说,学得确实比念书时好。
如今孩子们都长大成人,长子也开始帮忙挑担子,做得确实不错。
郑氏夫妻其实对孩子们还是很满意的,但……商人哪里比得上官儿呢?
明月对郑太太内心的挣扎一无所知,只是马上联想到之前看到的画舫。童老爷子年岁大了,素来深居简出,更不会深夜潜行,当时梁鱼说船舱里人不多,应该就是这位童公子了。
又听郑太太赞道:“人长得又俊,也不知童家祖上冒了什么青烟……”
明月好奇道:“您见过他?”
郑太太一噎,旋即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信心十足道:“虽看不清样貌,但身材挺拔、仪态非凡,想来是很养眼的。”
明月乐了,“这话很是。”
只要一个人五官端正,拥有良好的教养,再打扮得体体面面、干干净净,就一定不会难看到哪里去。
此时只是一番闲聊而已,却不曾想,几日后明月便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童公子。
第100章
端午节之后,杭州的天就像被谁捅破窟窿,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这日,外头正稀里哗啦下雨,空气中水汽弥漫,可室内墙角用细丝铁网罩着的浅盘子里铺满生石灰,丫头们每隔一会儿就用手巾四处擦拭,更换生石灰,被褥、衣裳等表面也都用热热的熨斗烫过,所以依旧干爽。
明月和春枝各端着一碗冰糖莲子羹吃着,时不时隔着窗子丢两颗鱼食,看下面水塘里的鱼儿争抢。
“前儿我还在外头看见了鸳鸯,”春枝饶有兴致地说,“五彩斑斓,果然好看,赶明儿我也买两对放在院子里。”
正说着,有外院的丫头冒雨前来,豆大雨点噼里啪啦砸在油纸伞上,水雾四溅,像一团凭空漂浮的云。
“东家,春管事,”丫头收了雨伞上前问好,“方才染坊那边的七管事派人传话来,说连日雨水太多,潮湿太过,好些染了的布料干不了,只怕出不了上个月那么多货。”
南方潮湿,梅雨季尤甚,为此七娘绞尽脑汁,曾专门打造满铺地龙的库房,如今又在库房顶部悬挂巨大扇片,以麻绳贯穿、人力拉动,以求速干。
效果确实好,但终究不如自然干透来得快捷。
一到梅雨季,整个江南的一切都被迫慢下来。
“我知道了,”明月捏着手中的纱扇转了两圈,“叫她不必担心,我已提前告知各处。另外,库房里的生石灰也要勤换,成品布料和染料外层的油纸包裹要时时查看,不要发霉才好。”
不少染料是植物染,太过潮湿也会发霉。
每每这个时节,不光她们,任何一家织坊、染坊、造纸坊,乃至街头摆摊的等等各行各业,都大受影响。
正所谓一个人慢是慢,可若所有人都慢下来,也就不显得慢了。
“是。”丫头认真记下,抓起脚边已滴了一汪水的油纸伞就走。
“对了,”明月又想起一件事,叫了苏小郎来,“等会儿雨停了你往徐掌柜那边走一趟,就说梅雨已近半,硖石人的松明色也快得了,叫她多收,来日或织纱也好,做静水流深也罢,都用得上。”
养蚕缫丝需要清水,世人皆推崇活水,可许多地方没有活水怎么办?好办,用“无根水”。
雨水就是无根水的一种。
尤其梅雨季节雨水连绵不绝,各处脏东西都被冲刷干净,得到的便是极澄澈的水。又因雨水不同于地面活水,故而种种机缘巧合之下,硖石人们缫出的丝中便染上一层极其清雅的天然浅碧色,人称“松明色”,价格极高,堪比湖丝。
这场雨一直淅淅沥沥下到午后才见小,只如牛毛一般不紧不慢地飘着,仍旧未停。
苏小郎等不得,冒雨出门,回来时手里还抓着一只五彩野鸡,乐颠颠向明月献宝,“下雨呢,这尖嘴畜生羽毛湿了飞不高,过道时给我一杆子敲下来,东家您看,还喘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