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商 第155节
作者:少地瓜      更新:2025-10-20 17:25      字数:3458
  前几日骤然不得见,他先时失落,继而疑神疑鬼,听见风吹帘动便想是不是她来了,一时又恐下头的人不如意,错漏了消息。看见棋时,想着曾与她对峙;看到琴时,又想该如何传授;就连看到衣裳,也会想起那几日她带着自己东奔西走,看桑弄丝……
  处处不见她,却处处都是她。
  童琪英本来有许多话想对她倾诉,觉得简直三天三夜都说不完,想告诉她自己的心意,想继续与她说说话,谈谈心……
  可今儿见了,却觉得那些都不要紧,哪怕只是对坐喝茶也是好的。
  她消瘦了些?脸色似乎也不大好,也没有带琴来,是身体不适么?
  若果然如此,我真不该叫人带话,累她来见……
  “进去说吧。”明月道。
  也不知他站了多久,衣裳下摆都湿了,洇开深色的一片。
  纷纷扬扬的思绪被骤然按下,童琪英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她以前不是这样寡言的。
  稍后落座,童琪英殷勤地叫店家上泉水,他亲自将带来的茶叶煮了,才要开口,却听明月忽道:“不必忙了,我坐坐就走。”
  童琪英心里咯噔一声。
  “其实前几日我确实打算向你学琴的,”明月神色复杂地望着他,一贯明亮的眼底一反常态地多了几丝为难,“也想带你去别的地方看看,只是……”
  只是什么?童琪英突然不敢再听下去。
  “你祖父找过我了。”明月平静地说了出来,“我就在想,或许我真的见识有限,以至于打乱了你们的计划。”
  童琪英仿佛听到什么在脑海中炸开,白花花一片,耳中嗡嗡作响。
  空前的难堪树藤般死死缠住了他,仿佛把全身的血都挤到头颅,令他面颊滚烫,近乎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童琪英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不能这样,”他听见自己微微发颤地说,“我代他向你致歉,我们……”
  “不是第一次了,”明月打断他的话,笔直地望向他的眼底,“对不对?”
  童老头儿对此驾轻就熟,一定不是第一次了!
  旧日沉重的记忆滚滚袭来,童琪英徒劳地张了张嘴,“不,你跟别人不一样。”
  我不是傻子,谁别有居心,谁只是单纯想同我交朋友,我分得出。
  明月笑了笑,没说话。
  分得出又如何,结果不都一样?
  况且,我也并非毫无居心,只是我的居心很大,很远,你一时分辨不出也不为怪。
  童琪英感到敷衍,急切道:“我去跟他说……”t
  “不要跟你祖父赌气,更不要说其他匪夷所思的荒唐话,”明月打断他,并赶在他再次开口之前说,“并非我假仁假义要劝和你们祖孙,而是为了自保。”
  童琪英瞳孔微震。
  我心悦你,发自肺腑,并非荒唐话。
  “你的心思我明白。”明月觉得他像极了一条被打湿的小狗,不自觉放软了语气。
  童琪英衣袖下的手捏紧了,你真的明白?
  明月看着他,慢慢地,慢慢地点了点头。
  我懂。
  “可血浓于水,你是他的孙子,不会有隔夜仇,纵然他气昏了头,也绝不舍得把你怎么样,但我不同,他会迁怒,会将一切怒火发泄到我身上……童公子,我九死一生走到今天,真的很不容易,很多穷苦人家都靠我吃饭,就当为了我,为了那些人,不要冲动,可以么?”
  童琪英一直挺直的脊背都在此刻弯了下去,颓然道:“是我连累了你。”
  他本想说,我想娶你为妻,可话到嘴边又觉不妥。
  祖父尚心有芥蒂,纵然说出口也无用,还平白累她受难,带累她的名声……除非将一切阻力踏平,否则这样的心意并不会叫她感觉到一丝甜蜜,而是致命的剧毒。
  明月没有否认。
  但同样不可否认的还有,她确实在与他往来的这些日子里学会了很多。
  这算不算有所图?
  沉默良久,童琪英才声音沙哑道:“你放心,我会心平气和地与祖父谈一谈,我向你保证,一定不会连累到你。”
  这件事,只有自己出面才能了结。
  他不会装聋作哑的。
  “好,”明月笑着点头,“我相信你。”
  见她终于展露笑颜,童琪英心里也好受了一点,不过马上又意识到一个问题,“所以,以后我们不能再像这样见面了,对吗?”
  明月没有正面回答,“我想,这取决于你和你祖父的谈判结果。”
  如果童琪英足够有魄力,做出某些承诺,相信童老头儿也会适当让步的。
  童琪英的出身和学识注定了他来日必登高位,大约会走得比卞慈更顺畅,更远更高,而年轻时纯粹的情感在日后复杂的官场映衬下,会越加凸显,弥足珍贵,她必须善加利用。
  现在的他确实对自己心怀愧疚,但“愧疚”也是需要经营的,若真的一别两宽,几年、十几年不见不闻,任凭再浓烈的情感也会被时光冲淡。
  抛开个人情感不谈,明月也非常需要这般性情温和、人品端方的官场朋友。
  该说的都说了,明月果然只是略坐了坐就走。
  童琪英默默起身,擎着油纸伞送她上船,一言不发。
  直到船荡开水波,他才低声道:“你多保重。”
  明月仰起脸,看着雨雾中的书生,“你也是。”
  眼见船只渐渐远去,码头上又只剩童琪英主仆几人。
  他静静眺望许久,直到船只彻底隐去,才慢慢收回视线,也收回眼底残存的暖意,“是谁?”
  两个随从一怔,就见他转过身来,延伸冷漠,“通风报信的,是谁?”
  祖父深居简出,如果不是有人通风报信,他不可能这么快知道!
  两个随从齐齐跪下,“少爷,不是我们!”
  他们的卖身契还在童琪英手里捏着,之前又被特意叮嘱过,警告过,怎么可能明知故犯?
  童琪英俯视他们良久,慢慢地,慢慢地将目光转到船夫身上,“交代遗言吧。”
  是他大意了,只想着船夫听话,停靠在码头,不会知道自己上岸后与谁往来亲近。可他唯独忽略了一件事,船夫也是活人,活人就会动,会阳奉阴违,会偷看,会偷听!
  那船夫在他看过来的瞬间便心虚躲闪,听了这话,两腿一软,直接在船舱里跪倒了,“少爷饶命,饶命啊,小的,小的实在是迫不得已!”
  童琪英的随身护卫立刻爬起来,飞起一脚将他踹进湖里,痛骂道:“少爷待你不薄,你竟然背叛!”
  还差点连累我们!
  船夫呛了两口水,也不敢上岸,挣扎着哭诉道:“老太爷交待,小的不敢不从啊!”
  “混账!”护卫骂道,“你就不会提前告知少爷?!”
  “我不管你有没有苦衷,”童琪英冷声道,“早在你告密那日起,就该知道不会有好下场。”
  他再小也是主子,正如明月所言,祖父再生气也只会迁怒别人,所以就算他真的将船夫打杀了,祖父也只会帮忙遮掩。
  童琪英去书房见童老爷子时,雨下得更大了。
  池塘中的荷叶被雨滴敲打,频频点头,石板路缝隙间的青苔喝饱了水,绿得发黑,像一团团浓得散不开的幽魂,无声嘶吼。
  童琪英盯着脚下,雪白的鞋底不知什么时候蹭到,绿油油一团。
  他皱了皱眉。
  他觉得有些厌倦身边的一切,厌倦着看似天然,实则全是人为的园景,也厌倦某些早已注定的人生。
  “出去了?”童老爷子正低头修剪花木。
  他穿着一套半旧的纱衫,未戴发巾,露出雪白的发髻,像一位最普通不过的祖父。
  “嗯。”童琪英垂着眼眸,平静道,“跟我出去的船夫不得用,我叫人割了他的舌头,打断一只手,卖去做苦役了。”
  童老爷子修剪的动作顿了顿,终于转过身来,看着这个最得意的孙子,如同在看一头初露锋芒的小兽。
  他倏尔一笑,“见过那个丫头了?”
  江南最不缺船夫,一个奴才而已,卖了就卖了,没什么大不了。
  “见过了,”童琪英说,“她让我不要顶撞您,说您是为了我好。”
  童老爷子挑挑眉,还算识相。
  “那么你呢,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我暂时不会跟她见面,也会用心读书,乡试、会试,一步步走下去,维护童家的荣光。”童琪英第一次这样勇敢地直视着他,直视着曾经在他心中高山般伟岸、公正的祖父,“但我的婚事,我要自己做主。”
  “荒唐!”童老爷子将手中剪刀一扔,“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你乱来!”
  童琪英默然不语,叫童老爷子越发来气,声音也抬高了,“莫非你还想娶那个商女不成?!”
  为一个外人忤逆长辈,简直昏了头了!
  “她是个很好的姑娘,”童琪英轻声道,“我的确想娶她,可她,却未必想嫁我。”
  她像田野里的花,大山里的树,苍天中的鹰,肆意、自由,面对她,他自惭形秽,空有满腔心意却怯于开口。
  日复一日,拖到如今,只怕再也没有出口的机会了。
  纵然她明白,可自己没说出口,就是没说出口。
  童老爷子皱眉,脱口而出,“她那是巧言令色!”
  一个年轻的女人接近一个年轻的男人,还会有什么别的心思不成?
  再说了,论出身、论门第、论学识、论样貌,你有哪一样配不上一个商户!
  简直岂有此理!
  “祖父,”童琪英吐了口气,突然笑起来,“您总是这样,以己度人。”
  见他要发火,童琪英先一步道:“您知道么,其实我一直很迷茫,很疲倦,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读书……”
  “胡言乱语!”童老爷子不怒反笑,“为甚么?为朝廷,为家族,为你的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