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商 第192节
作者:
少地瓜 更新:2025-10-20 17:25 字数:4796
如今她已历练出来,明月适当放权:等闲分量的买卖不必上报,直接联系七娘即可。
吕掌柜慢慢吃了口茶,闻言微微一笑,抽出雪白的湖丝手帕轻轻拭了拭嘴角,“丝么,中等寻常蚕丝即可,花纹、颜色一概都有限,只是量么,略大了些,少说也要五千匹,你可做得了主?”
五千匹?!
香兰吃了一惊,“敢问贵客要运往哪里呢?”
东家在不少地方都有买卖,再加上薛掌柜,两边铺的摊子可不算小,必须事先问清楚,免得重叠,回头成了自家内斗。
吕掌柜也不瞒她,抬手往东边遥遥一指,“实不相瞒,我是个跑海的商人,这批货是要贩到高丽和倭国去的,五千匹还未必够卖呢。”
如今海运发达,大禄造船业乃当世一流,海商并不罕见。而大禄丝绸更举世闻名,东西诸国无不为之痴迷,每年通过陆运、海运送出去的丝绸少说也有几十万、上百万匹,五千确实不算多。
那就没冲突了,香兰暗自松了口气,又问:“恕我冒昧,瞧您的气派,必为个中老手,不会没做过海外丝绸买卖,既如此,必有旧日伴当,怎么如今?”
做任何事都需要磨合,全程费时费力不说,还有风险,所以只要不出岔子,大家都不会轻易更换合作对象。
吕掌柜微微蹙眉,“此事恕我无可奉告,买卖自愿,钱货两讫,不刨根究底也是道上规矩。我是诚心要货,你尽快去问你们东家,若八月初一之前做得出五千匹,再行细论无妨;若做不出,我马上去找下一家。”
“中秋之前?”香兰吃了一惊。
今儿可是五月中了,也就是说,满打满算只有两个半月功夫!这还不算商谈的细节呢。
“不错,”吕掌柜点头,“我要得急,不然也不会来找你们了。”
听到这里,一切都变得合理起来:放眼整个杭州城,能在不耽搁原有买卖的前提下、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交货的,似乎也只有她们家了。
香兰不敢耽搁,送走吕掌柜后立刻去了明园,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中秋前就要?”明月也有些意外,“工期有些赶呐。”
徐掌柜那边的织坊不能动,各地的霞染、流霞染都从那边出;大织坊也不能随意接手,跟官府的买卖容不得半点疏忽。
那么剩下的,就是最近几个月新扩招的小织坊。
明月在心中飞快盘算起来:小织坊现有织工八十六人,技艺不过寻常,织不得繁复纹样,寻常花色每日每台机不过一匹,每日八十六匹。
如无意外,每个月就是两千五百八十匹,两个月是五千一百六十匹,刚刚好。
但太刚好,就有点不保险。
而且这里还涉及到花纹和染色的问题,眼下正值多雨季,万一阴雨连绵,染的布干不了呢?
或是万一他要的花色复杂,织工织造更慢呢?
可若因这点潜在的可能就放弃,未免有些可惜。
五千匹的一口气买卖啊,若能拿下,小织坊的销路也就有了着落,不必再熬心费神四处兜售了。
而且只要合作愉快,就有九分可能发展成长期客户,以后也有了指望……
明月沉吟片刻,“你可知他姓名,住在哪里?”
香兰点头,“他叫吕德昌,住址也在方才我给您的名帖内写明白了。”
顿了顿,又说:“他似乎真的很急,说还在问着别家,若两天内咱们不给回信儿,就当黄了。”
大宗货自然是一家出最好,省心省力,品质还统一。但若实在找不到能一家出的,杭州多的是小型织坊,一家家费劲凑也就是了。
“八月初一就要货,能不急么!”明月道,“你去给他回信,明日午后在汇芸楼见。”
行不行的,谈谈细节再说!
说到海商……当天下午,明月就去了碧波园。
去时郑大官人在外应酬,只郑太太在家,听明白明月来意后,郑太太道:“两浙路的大小海商不在少数,一时半刻的,我还真说不准,不如你再略坐坐,等外子晚间应酬回来了一并问过。”
明月果然在碧波园混了一顿晚饭,等月上梢头,郑大官人带着淡淡酒气归来又问了一遍。
“吕德昌,”因有外客在,郑大官人并未换衣裳,只叫了水搓了把脸,端着碗醒酒汤慢慢喝,半晌哦了声,“确实有这么号人,他家有一艘船还是我船坞里出的呢。”
明月又向他核对了住址和样貌,确认无误后放下心来,“听着倒是好大买卖。”
“再大,还能有江老板您的买卖大吗?”郑大官人笑道,“自家费时费力小打小闹,哪里比得上同官府买卖来得畅快!”
明月摆摆手,“快别说这话,叫我脸上臊得慌。我可是听说了,您那边也在预备同水军合作呢。”
“难!”郑大官人吐了口浊气,许是酒气上头,难得说了点真心话,“水军用船颇苛刻,掏银子也不爽快,有时船交上去三五年了,船钱还没影儿呢!届时负责的官员都换届了,新来的不认,旧去的不管,成烂账的还少吗?”
虽说都是做朝廷的买卖,可明月的丝绸每位官吏都有份,所以没人会反对,但船就不一样了,管水军的才几个?内地的才不管你坏了多少,恨不得一毛不拔呢!
反倒不如直接卖给民间商人,至少大家都痛快,明白因货两讫的道理,就算落魄了也能变卖家业填窟窿……
造船业内的事情明月不懂,不好乱讲,只附和着说了几句,又问吕德昌人品如何,是否可信。
郑大官人揉揉额头,坦率道:“我同他还真不熟,不过江老板,做买卖不就那么回事儿么,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货给出去,银子收回来就完了,他人品如何、拿了货去作甚,与你我何干?”
只要给钱,买了船、买了布去一把火烧了又怎样?
郑大官人醉归醉,神志犹在:他跟吕德昌确实不熟,但同样的,跟明月也没熟到哪里去,万一给其中一方打了保票,后续出事,他就难逃干系。
还是三不沾的好!
次日吕德昌如约而至,先同明月见过了,便直接说起要求,“要一千柿蒂纹,一千万字不到头,一千卷草纹,一千菱格,一千提花吹雪。颜色么,都是常见的红绿黄蓝黑白之流的纯色,但彩色的要比市面上的更浓艳些。另外,我知道江老板名下亦有绣娘,若来得及,再要五百苏绣,市面上常见的花色即可。不过那些蛮子无甚眼光,欣赏不来山水意境,花鸟多些……”
总体而言,这些要求还真不算过分,虽要提花,但都是最常见最成熟的经典提花,会操作花机的织工都做得。
至于苏绣,那也简单,直接从民间织户手中收来白胚布就好,也碍不着织坊的事。
明月简单盘算了下,“这倒不难,只是若要颜色浓重艳丽,染料必须增多,这块本钱就上来了。另外,要多厚呢?什么时节穿?”
丝绸本钱一看丝质,二看工艺,这两者都定下来之后,就看厚薄。简单来说,普通织法之中,布料越厚,用的蚕丝就越多,本钱自然也会更贵。
吕德昌道:“那些人倒不爱什么纱绡绮的,不知江老板见过那边的衣裳没有,何曾有半点韵味,俱都直挺挺的厚重。”
话里话外,难掩鄙夷。
不过这也难怪,放眼当今世上,大禄就是头一号最强盛最繁华的国度,由不得他们不骄傲。
明月让人从大厅里抱了几匹布上来,吕德昌挨着看过,先选定了厚度,终究没有合适的颜色。
“您要的太急,哪里来得及调色,”明月起身道,“走吧,去店里看看现货。“
两人又往薛掌柜店里走了一趟,选定了颜色和最终的提花。
吕德昌抹着汗道:“怎么样,江老板?“
由不得他不着急,高丽和倭国素来仰慕中原文明,也跟着过中秋,若赶不上这一遭,挣不着这一趟银子,那可就白瞎了!
明月反复想了想,还真能做!
布料厚归厚,但织法不变,只需提前将丝线捻成粗的即可,并不会因此而减速。
而且吕德昌要的那几个颜色,说真的,国内还真不好卖,但染色简单啊!深知犯不着朱杏亲自出手!
厚布加重颜料,成本嗖一下子就上去了,再算上提花的工艺和染色的工费,粗粗核算下来,这么一匹布的本钱就高达二两半左右。
“按规矩呢,定布需t要先交三成的定金,但是您这个要的太急了,我得叫工人加紧着办,说不得晚上还要熬夜做,另有开销,所以我得要五成。”明月放下算盘说。
“五成?”吕德昌咋舌,“这也太多了吧?”
“不算多了,”明月摇头,坚持不退,“想必吕掌柜也是冲我们的招牌来的,我可以毫不客气的说,在短短两个月之内能如期交出符合您要求的大宗货的织坊,眼下只我一家。”
单看五千匹布其实不算多,但这件事难就难在吕德昌要得急,而且颜色和厚度也不是现在市面上有的,必须现做。
吕德昌皱眉,试图讨价还价,“像您这么大规模的织坊确实不多,可散户和小织坊多不胜数……”
“当然,”明月微笑,“可您比任何人都清楚其中的风险不是吗?不然也不会直接来找我们了。”
头一个,提花并不是每个散户都会的工艺,就算会,也未必有能织提花的织机。
其次,明月曾经也从散户手中收购,深知其中的苦闷,因为每个人的习惯、技术乃至喜好不同,导致织出来的成品布质量参差不齐。而且很多人根本就不守时,光去收就是一项苦差事,甚至收到手才发现根本就不合格……
两边好一番讨价还价,明月寸步不让,吕德昌也无可奈何,但也提出了另外的要求。
“我相信明记的招牌,也可以交五成定金,甚至一口气全交了也不要紧。但文书中必须约定,如果你们不能按时交付怎么办!”
说得难听点,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如今明记铺开这么大的摊子,光房产田庄就有多少了?吕德昌还真不怕她赔不起。
但既然要签订契约文书,那么就要约束双方,总不能自家步步受限,而另一家而却肆无忌惮吧。
明月没意见,“自然。”
尤其是这种加急的货,买家本身就承担着风险,因为一旦不能按时拿到货,接下来的买卖就黄了,损失的可不仅是商机,所以卖家也必须给出相应的保障。
如今的行规是若卖家不能按时出货,不仅要如数退还定金,而且还要按照卖家过往出手时的货物价格进行赔付。
比如说吕德昌从明月这边拿布是二两半一匹,但他是要运到高丽和倭国去卖的,在那边的丝绸贵比黄金,一匹普通丝绸也会身价激增,至少卖到三十两,若果然错失商机,而且责任完全在于明月的话,那么明月就必须按照三十两的价格给他补上,这也才算公平。
谈了半日,双方终于达成一致,痛快地签了文书。
因为港口在东面,而明月的染坊织坊也在城东,所以届时会由吕德昌的队伍直接出城向东,从那边仓库取货后继续往东到港口,这样不必来回折腾,双方都能省一点。
买卖谈成,吕德昌明显松了口气,整个人都松弛下来,也有心情跟明月闲聊了。明月就顺势问他海外的买卖的怎么样。
以明月如今的声名和体量,会关注海外贸易并不奇怪,海外诸国的人多着呢、场子大着呢,吕德昌倒不怕她抢生意,“我若说不赚钱,江老板你肯定也不信,赚嘛是赚一点,可风险也大,本钱也高,光一条两三千料的大海船就要几万两了,辛辛苦苦出海一趟,一条船哪里够,起码也要三条起步!不然势单力孤,也容易被水匪盯上。出海文书还要年年另买,如今也是一年高似一年。再算上日常维护和有经验的舵手水手几百人吃喝拉撒,外加各处的关税、打点等等。别看从这边去往高丽只要几天,可途中常有风浪,一不留神,整条船队都倾覆了,血本无归不说,这边未结清的货款、死伤船员和伙计的善后……一次受挫就能让你八辈子爬不起来。”
跑海运嘛,豁出去的是命,赚回来的是金。
若老天赏脸,可一夜暴富,可若老天无情,也可一夜倾家荡产。
就是这么刺激。
第151章
“各处都查看仔细了,且忙完这几天,只要一切妥当,东家自有重赏!”
梁鱼带着人和狗群四处巡逻,遇见人就反复叮嘱,丝毫不敢大意。
今儿是七月二十八,吕德昌出海用的五千匹布,还有下月初三要交给官府的一万三千五百六十八匹都得了,眼下都整整齐齐码在仓库里,分门别类放着。
至于染坊那边做的霞染,跟这边不是一座山头,放在另外的仓库里。
这几天不光没怎么下雨,甚至还难得的出了几天大日头,空气干爽清净,可把染坊那边高兴坏了。
不过有利就有弊,天气偏干、布匹易燃,梁鱼等人压力格外大。
尤其交货之前的这几日,众人恨不得觉都不睡,眼皮不眨一下地看着,唯恐哪里出了纰漏,坏了大事。
太阳慢慢落到山后面去了,细细一弯弦月斜挂在天上,衬着倦鸟扑簌簌归林的声音,静谧而幽远。
来杭州几年,梁鱼已经对着山头了如指掌,闭着眼睛都能精准说出方位所在。此刻她脚下踩着软绵绵的草地,口鼻间弥漫着林木混杂新鲜布匹特有的气味,说不出的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