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作者:林镜灯      更新:2025-10-24 13:09      字数:3130
  “住嘴。”
  陆观阙手中茶盏骤然脱手,在地上摔得粉碎,瓷片四溅。
  他眼底寒芒如刀:“日后?你还敢提日后?”
  “臣教女无方,世子爷打也打得,骂也骂得。一切听凭世子爷发落。”孟仲良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嘶哑。
  “打?骂?”
  陆观阙眼神微动,语气疏淡如烟:“孟大人不如想想,该如何向圣上交代这桩婚事吧。”
  “圣上?!”孟仲良猛地抬头,面无人色。
  侍立一旁的德叔深吸气,自袖中取出圣旨,肃然展开,朗声宣读:
  “朕承太后慈谕,感秘书丞孟氏嫡女,家世华胄,性秉端淑,动止有仪,婉嫕堪嘉。特以配世子观阙为妃,命有司卜吉日成礼。钦此!”[1]
  圣旨念罢,孟仲良僵直趴伏在地,形同一尊失了魂魄的石像。
  陆观阙递了个眼色。德叔会意,清了清嗓子,声音陡然转厉:“原先那套婚嫁仪程,我们国公府早已置办齐整。便是这道圣旨,亦是我们世子爷亲自入宫求来的。”
  “世子爷一片苦心,唯恐委屈了孟家姑娘。可万没想到,你们大姑娘竟敢惹出此等祸事,陷世子爷于两难之地,更令国公府颜面扫地。”
  “德叔。”陆观阙略一摆手。
  德叔立刻收声,躬身道:“老奴在。”
  “派人看紧孟大人。”陆观阙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明日,宫里自会再降一道旨意。”
  听闻“旨意”二字,孟仲良惊得浑身一颤,头埋得更低,几乎要嵌入砖缝中。
  他原想着让孟悬黎替孟岫玉出嫁,把孟岫玉与潘家的事遮掩过去,谁知这孟岫玉闯下弥天大祸。现下,非但攀附国公府无望,更恐累及满门性命。
  等等。
  旨上所言,乃是孟氏嫡女?
  若……若能将悬黎也记作嫡女,岂非可以鱼目混珠?
  冬夜深沉,天色幽紫,如同蒙着蛛网灰烬的蔫茄子。书斋内死寂一片,落针可闻。
  陆观阙正欲起身,却见孟仲良猛地挡在跟前。
  陆观阙眼眸微眯,似笑非笑,居高临下睨视着他:“孟大人,这是想好对策了?”
  孟仲良额头抵住冰冷的地砖,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急切:“臣有两女,长女岫玉,小女悬黎。若将悬黎记在臣夫人名下,即为嫡女。如此便与圣旨所言……”
  “一般无二!”他几乎是喊出来的。
  陆观阙面色难测,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笑:“孟大人想得倒真是周全。”
  “若我,不肯要呢?”
  “是是是,世子爷说的是。”
  孟仲良慌忙赔笑,额角冷汗如浆涌出:“悬黎出身是低了些,可她近来在家中苦读诗书,进益颇大。况且,这孩子最是谦卑柔顺,世子爷您从前也是见过的。”
  陆观阙复又坐下,指尖漫不经心划过案几边缘,语气意味不明:“可本世子怎么记得,她总是被忽视,还总是被人欺负呢?”
  他仿佛在投诱饵:“日后若进了国公府,只怕是要招人笑话的。”
  孟仲良听出话中有转圜余地,慌忙指天发誓:“世子爷放心,明日……”
  “不!今晚起!臣便加派得力人手,寸步不离护着悬黎。定将她照顾得妥妥帖帖,绝不教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陆观阙轻蔑至极,冷哼道:“派人?”
  “孟大人怕是忘了,我还未应允,你倒先安排上了?”
  “臣失言,臣该死,一切但凭世子爷吩咐!”孟仲良吓得连连叩首。
  “吩咐?”
  陆观阙眯起眼,目光投向窗外夜色,声音里带着倦意:“若非念着祖母与你家老太太当年的那点情分……”
  他语气骤然转寒:“你那大女儿,我见一面,都嫌污了眼睛。”
  孟仲良如蒙大赦,连连应诺:“臣明日便启程赶赴许州,先将悬黎的身份文书办妥,绝不敢再劳烦世子爷操心。”
  见孟仲良这般摇尾乞怜之态,陆观阙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叩,声音慢悠悠,却重若千钧:“孟大人……”
  “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臣以项上人头担保,定将此事办得滴水不漏,绝无半分差错。”
  陆观阙不再看他,自顾自起身:“既如此,就先这么着吧。”
  他目光转向德叔:“你亲自挑几个稳重老成的嬷嬷,去照料悬黎姑娘的起居饮食。再派……”
  德叔见他有长篇吩咐之态
  ,忙使了个眼色,抢声道:“世子爷,您自个儿的身子更要紧,悬黎姑娘那边,老奴定当安排得妥妥当当,绝不敢有丝毫怠慢。”
  陆观阙微怔,思忖片刻,终是徐徐颔首。
  他行至孟仲良身前,玄色披风曳地,唇角噙着笑意,话语却淬着森森寒意:“孟大人,回去转告你那‘好’女儿,若她胆敢再生事端,哪怕一丝一毫,我就让她,彻底消失于这东都城。”
  “去吧。”
  孟仲良浑身僵硬如铁,直到那玄色披风彻底没入回廊的深处,他才缓缓抬脸。
  分明是夏末时节,可他中衣的领口,却被涔涔冷汗浸透。
  *
  次日,趋近亭午时分。
  孟悬黎本以为昨夜画舫丑闻会传遍东都,孰料,竟似石沉大海,一丝涟漪也无。
  她欲寻父亲细问端倪,却听下人说,父亲天未亮便已匆匆离府,至今未归。
  正自思忖间,便见孟岫玉懒洋洋踱步进来。
  孟悬黎端坐罗汉床上,执起一柄素面团扇,轻轻摇动:“长姐有事?”
  孟岫玉唇角一勾,劈手夺过那团扇,掷于地上:“自然。”
  手上一空,孟悬黎也不恼,只歪了歪头,唇边漾起浅笑:“长姐有话,不妨直说。”
  “哟,这还没踏进国公府的大门呢,妹妹就端起世子妃的架子了?”孟岫玉语带讥诮。
  孟悬黎冷笑一声:“嫁?长姐昨夜闹出那般不堪之事,妹妹还如何能替嫁?”
  孟岫玉对昨夜丑行毫无愧色,反倒倾身向前,双眸细细端详着孟悬黎:“如何不能嫁?非但要嫁,妹妹还要风风光光,以孟家嫡女的身份嫁过去呢。”
  孟悬黎眨了眨眼,愕然道:“嫡女?什么嫡女?”
  “装什么?”孟岫玉见她一脸迷茫,翻了个白眼,“父亲向来勤勉公务,今日却破天荒一早就快马赶往许州,你以为是为了什么?”
  “还不是因着那道要命的圣旨,唯有将你记作嫡女嫁过去,方能堵住悠悠众口,保住我孟家满门性命。”
  “圣旨?!”孟悬黎猛地站起,难以置信,“昨夜……竟未退婚?!”
  “自然是赐婚的圣旨。”孟岫玉拂袖在一旁坐下,神情惬意悠然,“况且,国公府这等‘泼天富贵’,怎舍得退掉?”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孟悬黎强作镇定,心下却一片恍惚,“圣上,怎会为我赐婚?”
  孟岫玉点了点头,慢悠悠道:“圣上自然不会为你赐婚。那圣旨,原是世子爷入宫,特为我求来的恩典。只可惜啊……”
  她拖长了调子,带着刻骨的轻蔑:“姐姐我心里早有了人,瞧不上他那半截身子入土的病秧子。”
  “你对昨夜之事,竟无半分羞耻之心?”孟悬黎颓然坐回原处,缓缓摇头。
  “羞耻?”
  孟岫玉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咯咯笑出声来:“有什么好羞耻的?昨夜在场者,不过父亲与世子爷两人。日后纵有流言蜚语,也只道是孟家女儿不检点。”
  “可外人,谁又能分得清是你,还是我呢?”
  她起身,走到孟悬黎面前,居高临下,眼中闪烁着快意:“妹妹,上天终究是眷顾我的。若非世子爷阴差阳错求来这道圣旨,只怕,我还要费些周折‘请’你代嫁呢。”
  “如今么,”她轻拍手掌,笑容愈发灿烂,“你就安安心心,等着嫁给那个活死人吧。”
  此言如灭顶海潮,孟悬黎僵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她原以为替嫁之事尚在自己掌握之中,未料,转瞬间已成定局,再无转圜之地。
  正茫然间,丹若已引着几位神情肃穆的嬷嬷,并几个丫头走了进来。
  孟悬黎眼眸微动,尚未回神,为首那位气度沉稳的嬷嬷已屈膝行礼,声音清晰有力:“老奴奉世子爷之命,特来侍奉二小姐。这几个丫头亦是国公府拨来的,日后皆听二小姐差遣。”
  孟悬黎听罢,心头最后一丝侥幸也如烟散去。
  原来,自己真的要嫁入国公府,嫁给那个朝不保夕的世子爷了。
  孟岫玉瞥了一眼,掩唇笑道:“恭喜妹妹了!姐姐我可得回去好好养养精神,说不定,我还能赶上喝喜酒呢。”说罢,她便畅快地去了。
  孟悬黎无心理会她的讥讽,只觉额角隐隐作痛,无力挥挥手:“你们,也先下去吧。”
  窗外晴空万里,日头灼灼,泛起滚滚热浪。可孟悬黎坐在那里,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浸透了四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