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作者:寻光小筑      更新:2025-10-31 18:13      字数:3163
  郑鸿基点头,“我知道你对金陵政府的态度不算乐观。”
  莫霞章会这样想,自然也是有实际依据,“肉食者构建的权力体系,自然只会考虑到肉食者,不论是民主自由的民国,还是所谓的君主立宪,其实和千百年来的封建传统制度没有任何区别。”
  郑鸿基结合他的行为,轻声问:“如你所言,非得让工农做主,咱们的国家才有未来吗?”
  莫霞章并不愿意承认,“先生说的哪里话?我只是一介书生,平素放在心上的要紧事便是教授学生知识,延续传统文化。至于哪股势力才是真正适合中国的政权,不在我的考虑范围。”
  郑鸿基听得发笑,这个小滑头,当他不知道他平日会在报纸上发表的一些政见观点?
  “我知道你向来是无党派人士。”
  莫霞章一本正经道:“不,我可是堂堂正正的爱国党。”
  莫霞章没有任何一个倾向性的党派。他去北方之后学了俄文,在那段过程中,他阅读了俄国作家契科夫的大段文章,有一段话他认为极有道理:
  凡是对别人的痛苦有职务上、业务上的关系的人,例如法官、警察、医师等,时候一长,由于习惯的力量,就会变得麻木不仁,即使有心,也不能不采取敷衍了事的态度对待他们的当事人;在这方面,他们跟在后院屠宰牛羊却看不见血的农民没有什么不同。
  这也是他面对二哥宜章时,不像家中其他人有那么多情绪的原因。在他心里,早在宜章进入政府,并决心为权力深耕时,他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不论是肉食者掌权也好,还是真正的工农主义掌权也罢,在莫霞章看来,只要手中有了权力,便是彻底从普通阶层脱离,化身去了权力阶层。他们用另一套法度,另一套智慧生活,在整个国家中,哪怕是法律也无法约束其自身。
  基于这个道理,莫霞章对中国的未来更加倾向于个人自治。
  这是一个充满浪漫主义,甚至可以说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但莫霞章觉得,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只要教育到位,只要每个人都读好了书,只要每个人都懂得以君子之道要求自身,不是没有可能。
  现在这个时代的人都是在为理想社会而拼搏奋斗,那么他去通过教育的方式构建自己的理想社会又有何不可?
  郑鸿基对他的主张也是略有耳闻,他清楚他的心智有多坚定,一时也拿他拿没有办法,只作友情告诫,“小心又被人骂你在发爱国癫。”
  莫霞章才不怕,“骂就骂了,能如何呢?说来可笑。经此一事,我莫霞章都快要被各界塑起金身了。”
  郑鸿基道:“若是旁人,这种被架在火上烤的事,我多少会有些忧虑。可当事人换成你莫砚青嘛,我对你的人品是信得过的。”
  长辈到底是长辈,又忍不住叮嘱:“然而过刚易折,我还是希望你能保护好自己。”
  莫霞章在他面前展露的是连父母都没见过的乖顺,“知道了,校长。”
  他这回到底来得迟了些,没赶上新学期的教师会议,借着这个机会,郑鸿基刚好将新规定和会议内容对他作简略传达。
  结束了这段谈话,霞章拿了文册,刚回到办公室,迎面便见到了一个穿着白色中山西装的青年学生。
  “先生,您总算来了。”
  若是文薰在这里,定能认出这位喜不自胜的学生便是那位在火车上见到的“小金子”。
  同办公室的另一位文学部老师打趣道:“你这位学生啊,可是天天来办公室堵人,都快望穿秋水了。”
  莫霞章朝同僚点了点头,然后朝金伟奇示意:“出去说。”
  金伟奇一跟着来到走廊,便迫不及待地问:“先生,您还好吗,不要紧吧。”
  莫霞章摊开手给他看,“当然,我很好。”
  金伟奇仍旧好好打量一番,自己确认无语后才松了口气,“我看到报纸的时候,真恨不得赶去金陵探望您,只是当时要开学了,所以没办法……”
  莫霞章用手里持握的书本轻轻拍了拍他的胸口,“我知道你的心意,不必多提。”
  他转而询问:“你父亲还好?”
  “好着呢,已经回到工厂上班了。暑假里,纺织厂的工人还和印刷厂的工人们组织起了一个公会,日常都在学习,分享时政。我也跟着旁听,课业复习都没有落下。”
  这是霞章愿意听到的,一时神情都舒展了。
  金伟奇又问:“我听说您现在住到校外去了。”
  霞章回答:“是的,家里安排了一座住所。”
  金伟奇挤眉弄眼地问:“是和师娘一起住吗?”
  霞章不为所动。他年纪轻,为了保持先生的威严,更注重在学生面前体现稳重:“她被调至金陵大学任教,没办法过来。”
  “是我当时在火车上见到的那位?”
  “是的。”
  金伟奇又笑了,“如此说来,我也是两位先生爱情的见证者。”
  他注意着时间,很有分寸道:“要上课了,先不打扰先生,放学时我再来找您。”
  霞章不知道金同学卖什么关子,不明所以地答应了。
  他从上午第二节课开始上课。
  莫霞章是真心热爱文学,又是为了构建理想社会去传教,是以当他面对一群认真求学的学子时,他上起课来是非常有激情的。有时讲到兴处,高昂的声音哪怕隔着门板也能让他人在走廊上听见。
  他的课讲得卖力,学生听得认真,良性循环下,他愈加认真。
  前几天他请了假,空出来的课时由其他老师换课为他顶上,现在他回来了,自然也需要把那些漏掉的课时补回来。由是莫霞章正式返校的第一天,便辛苦地从那一节上到当天的最后一节。
  他站在教室等了一波又一波的学生,也没忘记和金伟奇的约定。结束全部课程后,他抱着已经泡不出味道的茶壶回到办公室,直到坐下时才感觉头晕眼花。
  好在今天没有作业收上来,不用费神批改。
  等了一会儿,办公室的门被人敲响,莫霞章开口喊进,一回头,望见金伟奇兴致冲冲,倒提着两只老母鸡进来了,“先生,您看。”
  莫霞章抬眉绷起了额头,皱起两三条纹路,“哪来的?”
  金伟奇喜气洋洋道:“我从家里带来的,是家里养的乌鸡。我母亲说,要我亲手送给先生补身体。”
  这礼物还没接到手里,莫霞章便觉得烫手极了。他不是不懂柴米油盐之人,知道两只母鸡对农户来说,已经算是一笔财产了。他忙站起身,以示尊敬,“这……你母亲也太客气了。”
  他走过去和倒悬在金伟奇手里的母鸡大眼瞪小眼,一想到这两位“宾客”是打吴州远道而来,更生尊敬。
  金伟奇说:“先生您这几天请假没来,我便把母鸡养在宿舍。或许是失了活动,我感觉它们都有些瘦了,可能会影响到口感。”
  霞章觉得学生太客气,“不至于,不至于。”
  金伟奇见他似乎是喜欢,美滋滋地把母鸡往前一送,“您拿回去吧。不然,它或许会在最近的某一天,遭到我那群舍友的毒手了。”
  是啊,学生在宿舍养鸡,光是说起卫生问题都不太方便。
  说不定还会引发宿舍矛盾。
  莫霞章伸手摸了摸母鸡的羽毛,听得一阵“咕咕”声,更生喜爱。
  他转身回到桌前,把公文包收拾好,夹到腋下,然后伸长了两只手朝金伟奇过来了。
  金伟奇大约也不想自家先生闹出“手无缚鸡之力”的笑话,仔细地教他怎么拿。
  “您掐翅膀会好些。”
  “是吗?”
  “学校离您家远不远,我送您回去吧。”
  “不远,就在涌金门。不用,你的课业为重。”
  莫霞章走出办公室,低头看着自己一手一只鸡,好生新奇。
  能不能找个相机拍下来?他想寄给文薰看。
  临安大学的门口等满了黄包车夫。霞章一路斗志盎然地来到校门口,还没招手,就有一个熟脸车夫跑了过来。
  “莫先生。”
  来人戴着宽扁帽,圆脸,穿着马甲,露出两条强壮的胳膊,是一位很有力量的青年人。
  霞章也认识他,这正是他常见的黄包车师傅郭瑞。
  郭师傅有着中国底层人的善良、勤劳与踏实,霞章十分喜欢他,便在称呼上也亲近些,“瑞师傅。”
  “您终于回来了。”郭瑞似乎想说些关心的话,只是又口拙,说不太出,只能望着他手里的母鸡干瞪眼,“这是……”
  莫霞章下巴一抬,引以为豪,“学生送的。”
  郭瑞立马笑着奉承,“真精神。”他拿布巾子擦了座位,把霞章请上车:“您不提的话,我还以为您要带着新鲜食材去下馆子呢。”
  “哈哈……”霞章笑了两声,没想到自己在这师傅眼中,竟是个好吃鬼。他小心地跨步坐下,把母鸡搂在身上,报出地址,“去紫竹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