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叔父 第3节
作者:再枯荣      更新:2025-11-03 16:44      字数:5432
  看她那双眉目想必也生着好相貌,正好,在这荔园憋闷了这些日,一时半刻也不放他家去,正寂寞难排遣。也不知她是谁家的女眷乱混进来,理他呢,横竖他们林家有钱,拿她做个乐子,事后也不过是多赔她家几两银子。
  心下打算着,就瞧见他二人从洞门进来,他忙不迭笑迎上去,一见杜仲,又登时换了副冷脸,“你跟着来作甚?多事。”
  杜仲呵呵笑道:“他新进来的,不认得路,我领他过来。”
  林默随手打发他几个钱,杜仲接了,见九鲤暗中朝他丢了记眼色,只得一步三回头先走。却不敢走远,到那洞门外头,在篱笆内寻了截木棍,又掉转回来躲在廊角听觑,打算着若是听见九鲤呼救,管他三七二十一,冲将进去,非打得那姓林的满地找牙!
  这厢九鲤刚搁下提篮盒,林默便阖上门走到她背后,眼睛自上而下瞄到她腰臀上去,看这玲珑曲线,不是个女人倒有鬼了!
  他笑着把脑袋歪去悬在她肩头,“你是谁家的?谁家开药铺招伙计,竟然招个妇人。”
  九鲤掉过身去眨眨眼,“你看得出我是个女的?”
  林默笑开了些,“你糊弄糊弄别人也就罢了,可糊弄不了我,我一生花丛中来去,所见的女人,恐怕比你走过的路还多,这还看不出来,索性将我这对招子挖去算了。”
  九鲤一壁瞥他,一壁揭开提篮盒端药,“什么花丛?是不是人家说的秦楼楚馆?”
  “唷,看来你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姑娘。”林默笑得愈发邪性,“既是姑娘家,不好好在闺阁里坐着,跑来打什么杂?给你开多少工钱?不如你到我家去做丫头,保管比在药铺子里打杂跑腿赚得多。”说着便要伸手扯她脸上蒙的白布,“叫我看看相貌,没准还能保你下辈子吃穿不愁呢。”
  九鲤忙往后让一步,把药碗端到他眼前,“净说这些没谱子的话,还是先把药吃了吧。”
  林默接过碗来,更是高兴,“看来你见过些世面,不惊不怕的,胆子倒大。”
  “我该怕什么?怕你?你又有什么可怕的?”
  “小丫头,口气不小,难道你爹娘没教过你,姑娘家该避着男人些?”
  她可没爹娘,老太太从不教她这些话,庾祺与她更说不到这上头,带她的冯妈妈从前倒说过,不过乡野之地,没这许多讲究。算起来她还是和杜仲一处长大的呢,男女之别知道是知道,却不大有体会。
  她撇下嘴,“既该避着,你又明知我是个姑娘,怎么还叫我给你送药?”
  “这你还不明白?”林默凑在她颈边细嗅,噘着嘴,险些贴到她肉皮上。
  “那你就不怕我家里人寻你的麻烦?”
  林默洋洋得意,“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我们林家是个什么人家,实话对你说,就是闯出天大的祸来我也不怕,这世上还没有银子摆不平的事。”
  九鲤绕开一步,缓缓朝窗前走去。心道这杀千刀的,原来不是不懂道理,是明知故犯,听这口气,恐怕没少干这些以财压人之事!
  她更厌他几分,心里嘀咕,跑肚拉稀还算便宜他了,回身朝他微微一笑,“明白,明白。”
  “好!上道!”他嘿嘿笑撵上去,因想着这丫头不像别的丫头,不大惊小怪的,倒不着急,看她这样子大约也不会跑,好事多磨,还不如同她多磨一磨,另是一种趣味。
  不想时不我待,忽然肚子咕噜一声叫唤,肠胃渐渐搅得疼起来,急得他要出门解手,临走前还不忘叮嘱,“我去去就来,你在屋里等着我,自有你的好处。”
  九鲤眼看着他跑出去,忙也收了提篮盒出去。会了杜仲,连问她在屋里有没有吃什么亏,她澹然摇首,扭头将那洞门瞅一眼,“我看里头东边还有间大屋子,也是这林大官人占着?”
  杜仲轻蔑地笑了声,“东屋是个姓关的在住,也是个有钱人家的爷,亏得他这会不知哪里逛去了,不然撞见他才真是难缠。”
  九鲤也厌道:“还有比这姓林的更可恨的?”
  “那姓关的病前几日就痊愈了,还赖着不搬回家去住,你当是为什么?”
  “为什么?难道这里比家中还好?我看连个伺候的丫头也没有。”
  杜仲狠狠笑两声,“要说寻花问柳,家里哪有此处便宜?园子西边那几间屋子住的都是些女病患,有老有少,有良有娼,说是有衙役照管着,可收了他的钱,还不是暗地里给他们空子钻。”
  九鲤听他说得这样坏,有些不信,小小个荔园,是官府所设,又受官府所管,怎么会有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事?多半是讹传,反正人集中起来,没话也要编些话来说。
  回去厨房跟着杜仲随便吃过几口饭,九鲤还是赖着不肯走,幸而出门前她在屋里留了字条给管家,说是跟着杜仲到荔园来看望庾祺,料他们不会急着找,想着再等等,再等等,确切等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不想一更过半,雨断断续续下得大了些,她更有借口不走了。天色昏暗,又未黑净,厨房里留了个值夜的媳妇,各家伙计灭了炉子,皆回两边屋里歇下。
  这院中三间屋子,都是四五个人挤在一处睡,因庾祺单独有间屋子安置,杜仲不必跟这些人挤,都是睡在庾祺那头。
  可这会那头去不得,这头也歇不得,他只得拉着九鲤在廊下悄声抱怨,“瞧,叫你早不回,这会麻烦了,又不好雇车轿,我看哪里去寻把伞来,淋湿点就淋湿点,先送你家去。”
  九鲤背着双手,欹在墙上望屋檐外的雨,倒不甚着急,想到许多年前,她与庾祺刚投回苏州乡下两间茅舍之中,也是这样冷丝丝的雨夜,屋顶漏着雨,一盏昏暗的油灯,庾祺盘坐在硬床板上打算盘。尽管他沉默,木头珠子却噼里啪啦磕着,一声声清脆利落,如雨叮咚,屋外的雨水也变得动听起来。
  那时他们刚刚结束了长达一年的辗转,庾祺把算盘放在一边,举头环顾着那间茅檐草舍道:“这是我的家乡,我原是苏州人。”
  语气中带着苦闷的笑,他显然不大情愿回乡,是带着她一个小丫头,不好再流浪,迫不得已才要安定下来。她大概是三岁,不大能听得懂话,觉得他的口吻仍和往常一样冷淡,但那一刻她明白,只要落脚下来,就再没有给他撇下的危险了。
  那晚庾老太太来抱她,她不肯跟她去,仍睡在他腿上,分外心安。
  忽然院门那里先冒进来只白绢灯笼,随即有个人打着伞跨进门槛,就在那门下站着,老远朝九鲤这头望来。九鲤在幽昧中一笑,胳膊肘拐了下杜仲。
  杜仲跟着望去,当即面如土色,踟蹰着迎去院门底下,越说声量越低,“师父,下雨了,就,就一时没走成。”
  庾祺倒没怪罪,瞥他一眼,递了把伞给他,又朝那屋檐下睇一眼。杜仲领会,忙撑开伞去接了九鲤过来,跟着他一道回他那屋里去。
  荔园西北角专门收拾出几间屋舍给他们几位治病的大夫暂住,庾祺为尊,又是南直隶吏部的赵侍郎亲自请来的,自是有些优待,独居着一间上房。
  那上房中隔出东西两间,是李家先前的装潢,只是房中简陋,除东边碧纱橱内有一张床外,就是正屋里摆着一套案椅,余下再没别的家
  具。
  看样子雨还有得下,床铺自然是让给九鲤,杜仲原想在床根下打地铺,可褥垫刚铺上,庾祺就在碧纱橱下吩咐,“仲儿到西内间去睡。”
  九鲤跟着杜仲一齐钻到西屋去看,四壁空空,常没人居住,冷透了。便跨回正间撇着嘴,“这屋里一点人气也没有,您就不怕他睡病了?”
  庾祺坐在椅上斟酌药方,看也没看她,“你少替别人操心,管好你自己。”说话顿了顿,冷声道:“你今年就满十七了,还和杜仲胡闹。”
  十七岁的姑娘,该知道男女之别,在苏州乡下和杜仲闹来闹去没所谓,家人与邻舍都是看着他们闹大的。可到了这南京城,都是生人,该改一改行径。
  九鲤这时候忌讳人家说她的年纪,因为后头往往常跟着一句,“该找个好人家了。”
  她斟酌说辞,要力证自己还小,想着能拖一天算一天。嫁人她不怕,只怕离开庾家。奇怪,她与庾家本非血亲,可像有比血缘更深的牵连。
  听见杜仲在西屋呵呵笑,还跟她争强,“我身强体健,不像你!”
  九鲤回头剜他一眼,走到桌前,见庾祺还是低头写字不看她,便拿起旁边的墨石,刻意讨好地笑起来,“我给您研墨。”
  磨得急,桌子又不大稳当,一个不留神便碰歪了庾祺的字。他提着笔抬头看她,目光威严,令人发怵,“不好好在家,跑到这里来捣什么乱。”
  她有些怕他,又不尽怕,虽然他从未打过她,但她隐约记得幼时在路上,他曾丢弃过她一回,大概嫌她是个累赘。后来再没有过了,却也永远有一团阴霾悬在心里,所以怕他生气。
  可怪却怪,有时候又愿意惹他生气,喜欢听人家说:“二爷也就是拿你没办法。”
  “我在家坐不住嚜。”她搁下墨石,又剪灯花,“叔父,下晌说要找个人看着我,是不是当真的?”
  庾祺搁下笔望住她似笑非笑,“是找个人服侍你。”
  九鲤怄着气走到椅上坐下,嘟囔道:“我不要人服侍,那房子里有青婶烧饭洗衣足够了,我也不要人端茶递水。”
  乡下虽有些下人,却是因为宅子大了没办法,九鲤不是娇滴滴的小姐,身旁有个丫头也不过是玩伴。庾祺看她一会,复提起笔,“容后再议。”
  她见他态度松动,赶着甜腻腻地把茶碗捧在他面前,“叔父吃茶。”
  他的目光将要掠过她笑吟吟的脸庞,却不由自主地停留在上头。他暗暗攒眉,想不起她是几时长到这样高的。在乡下时她是老太太带着,他三天两头往外去看诊,也不大留心她。
  好像她是一夜之间长成这么位大姑娘,杵在他眼前,从前那双懵懂惊惧的眼睛里燃起一股火苗,将他身上的半润的雨汽照得有点发热。
  他感到些不自在,漠然地朝桌上瞥一眼,“放着,我知道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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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章 惊荔园(〇四)
  岑寂中杜仲的鼾声渐起,九鲤往西屋里伸长了脖子张望,见他四仰八叉睡在褥垫上,被子乱堆在一边,这样冷的天不睡病才怪,她垫着脚,轻声进去替他将被子拽好。
  庾祺默然看着她的举动,想到来前老太太的话,说到南京城也好,兴许能碰见户顶好人家,拣得个品貌皆佳的人,正好将九鲤的亲事定下来。
  他虽是二十八的年纪,却没成过亲,做长辈终归差些意思,不如老太太想得周到。他从没打算过九鲤的婚事,总觉得这事远得没影,她长大得也真是让人措手不及。
  此刻要打算起来,又觉得恍惚,谁会配得上她?
  少顷九鲤走出来,顺手带上那碧纱橱的门,掣去脑袋上的幞头,走到旁边看庾祺开药方。
  都是一样的病,却分轻重缓急,开了好几张方子,怪不得那厨房里煎药的炉子有那么多。他一贯用药用得鬼僻精妙,自成一派,更兼他虽给人治病,却从不发善心,所以人也恨称他“怪医”。
  “您到底为什么要答应赵侍郎来治这病?”
  庾祺道:“不是你缠着一定要来的?”
  九鲤搁下方子,两手撑着桌沿弯下身去,“我是缠着要来,可您一向不和当官的打交道,怎么偏和这位赵侍郎扯不清?还肯听他的劝——难道您和他从前就认得?”
  纸上坠着着她丝丝缕缕的长发,和那些同样墨黑的横竖撇捺勾缠不清,使他没由来有点烦躁,抬起冷眼,“你问这些做什么?”
  “随口问问嚜。”她也赌气,直起腰,头发像片帘子又撩开,放出后面的烛光,乍地又使人不惯这亮。
  庾祺叹了口气,“从前我给他母亲治过病,你又不是不知道。”
  还是三年前的事,那赵侍郎怕惊动地方官,隐姓埋名携家眷回乡祭祖,路过庾家所居的庄子上,可巧赵母突发恶疾,赵侍郎谎称是过路的乡绅,又出得起银子,庾祺便替他母亲看了病。
  原以为从此再无瓜葛,谁知今年元夕,赵侍郎竟又寻到庄子上,道明了身份,说明了来意,并许下诊资黄金百两。
  按从前微时,庾祺免不得会为这百两黄金动心,可今时今日他们庾家早已衣食无忧,庾祺何必同他惯来厌烦的官场打交道?
  九鲤原只半信这话,见庾祺态度软化肯多说这么一句,她少不得顺着杆子往上爬,“我是说比三年前还要从前,是不是你们就认识?那他是不是也认得我爹娘?”
  沉默中,庾祺面色渐冷,走去拉开一扇门,“你若非得要找你的爹娘,就自去找吧。”
  他一向最烦她追问父母之事,九鲤从前想,她该不会是他拐来的?可细思量也不像,向来拐子拐丫头,都有个脱手的时候,谁会拼死拼活只为挣出份家业养她成人?
  何况那朦胧记忆中,虽跟着他流离过一段日子,却不曾挨饿受冻,是他自己挨饿受冻来保全着她。
  门外夜雨濛濛,那雨丝尽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她朝那暗中望进去,忽然鼻子一酸,想哭,却极要面子,狠堵着口气梗起脖子来,大有“走就走”的架势。
  这样吵也不是头一回,她知道他不可能真放她走,他也知道她不会真走,那微弱的雨烟冻住了似的,僵持过去那么片刻,他又把门阖上了,仍旧往椅前走,走到她背后,无声无息地笑了一下。
  他坐下来,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哪里来的有什么要紧?要紧是你一辈子都是庾家的人。”
  九鲤没急着转身,倒记得先把眼泪憋回去,暗里笑了笑,这才撇着嘴回头。
  次日天刚蒙蒙亮,庾祺先已起身,欲出门会同各位大夫往各屋瞧看病人,走前特地踅进东面碧纱橱内,蒙瞳中一看那架子床上,九鲤和杜仲一样,也是睡没睡相,身上的衣裳没解,被子有一半在床下坠着,只勉强盖住她一条腿,另一条腿则大喇喇地弯摆在外头。
  庾祺轻叹了口气,捡起被子来替她盖全。待要走,倏地枕上一对眼睛在半黑暗中亮晶晶地闪动着,像月色里水的波光。
  “你倒是哪里都睡得。”他半是严肃半是笑。
  大概是幼年时跟着他辗转得惯了,客店栈房,城荒破庙好像都是睡过的。不过那些回忆都只像半昏中的影子,隐隐绰绰的,但他怀抱里的温度她倒还印象深刻,十四五岁的清瘦少年,骨头虽然硬,却分外暖人。
  九鲤睡眼惺忪,笑了笑,翻个身将被子胡乱抱在怀内,“天还没亮,叔父就要去替他们看诊?”
  庾祺立在床前,看不大清面目,黑漆漆的轮廓给人一种压迫,“这里的饭食不好,你早些起来回家去吃。”
  偏她好热闹,想着这么些人一起吃饭像在吃席,再则到南京这么些日子,还是青婶在烧饭,她吃了这么些年,不免贪新鲜。因而盘腿坐起来,握住自己的两个脚脖子,“我不,我在这里吃过早饭再回去。昨日晚饭我就是跟着杜仲在那厨房里吃的,滋味也不错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