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叔父 第4节
作者:
再枯荣      更新:2025-11-03 16:44      字数:4272
 
  她哪里知道,荔园的一应药食都是朝廷出资,原本吃食就十分将就,再由上到下层层盘剥下来,吃得像粥厂的施舍。
  昨日她见的吃的,都是各门另户额外的
  添补。杜仲又比那些人家的伙计不同,他早死了爹娘,自幼跟着庾祺学艺,庾祺嘴上不说,心里也疼他,入园时就打点过了,自然他们吃得就好得多。
  庾祺道:“厨房里的人手脚不干净,吃一回也就罢了。”
  “您和杜仲吃了这么些日子也没吃出病来。”九鲤咕哝,“再说不是还替家里省些嚼头嚜。”
  “家里缺你这口粮?犯不着你省。少找由头赖着,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赶紧回去。”
  九鲤将脑袋一别,“不就是疫病嚜,怕什么,我吃过了您开的防病药。”
  庾祺挨着床沿坐下,“病倒不怕,只是这地方鱼龙混杂。”
  “鱼龙混杂就更无须怕了,官中的人常来常往的,还有衙役守着。”
  他轻声冷笑,“正是这点才可怕。”
  “什么?”九鲤听得狐疑,把脑袋朝他偏过来,亮晶晶的一对眼珠盯着他的脸琢磨,将声音放得低低的,显得鬼祟,“叔父,您不喜欢与官场打交道,是不是因为从前犯过什么案子啊?”
  庾祺回看她,“你看我像犯过什么案子?”
  要说杀人放火,以他的性情也不是做不出来。可是不像,这些年也没听见有人查访过他们什么。她玩笑说:“我猜到了,是不是您拐带了我?”
  他嗤笑,“我拐带你?你有什么值得我拐带的,除了吃就是睡,还白搭进我许多银钱。”
  他不像别家的长辈,说这样的玩笑话往往含着无奈和宠溺,他说笑说不惯,其实还年轻,所以乍听他的话只觉他态度冷傲无情,不是了解他的人听了难免伤心。
  不过九鲤是晓得他的,非但不伤心,还反过来逗他,“噢!您嫌我花销大了,那好,早点送我出阁嚜您就能省下许多钱粮了。”
  话刚说完,她自己先有些惴惴的,一颗心似乎在暗中悄悄乱跳着,说不清怕什么,总是不安。她窥他的脸,昏昏中看不清的他的神色,只听见那短暂的沉默,真是急人恼人。
  须臾之后他仍是说笑,“送你出阁少不得要预备嫁妆,省在何处?”
  九鲤抿着嘴悄无声息的笑起来。
  隔会庾祺起身,“少废话,这里不好久留,也不是你玩耍的地方,早些回家去。”
  两厢僵持,外头恰有人大力叩窗,说话声音显得不大客气,“庾大夫,该往西苑几间诊脉去了。啧,您不领头,单我们去瞧了也不作数啊,衙门可是只听你的诊断,我们这些人,不过就是跟着应个景。”
  旋即听见他像是又对别人在说:“瞧这架子,不知道的还当是太医署的太医呢,其实不过是个乡野郎中,年纪又轻,能有多高明的医术?还不是机缘凑巧治好了赵侍郎母亲的病,撞着回运气,还真当是自己的本事了。”
  庾祺没理会,倒是九鲤听了有股无名火窜上心头,想庾祺在大夫里头虽然年轻,可这些年号脉诊病,从没断错过,她都是看在眼里的。
  她替他不服,垮下脸,“谁这么没高低上下,敢这么同您说话。”
  “徐卿,南京城的名医。”
  “这年头什么人都敢称名医,还不是在您之下,要不官府怎么不推他为首呢?”九鲤满目不屑,“您不整治整治他?”
  按庾祺素日的脾气,少不得要给此人些暗亏吃,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只盼着早治好了这场病,好早与官中断绝来往。
  他不理这话茬,仍嘱咐她,“快起来洗漱,既然你吵着闹着要在南京做生意,铺子开张的事你就该帮着丰桥叔一些。”
  语毕又到西屋唤杜仲起来,嘱咐杜仲几句,便开门出去会那些大夫。
  杜仲收拾好两床地铺,擎着蜡烛到外间,地上早有人送来只铁铫子,里头还剩半壶热水,他将庾祺洗过的水盆倒了,又倒了新的端进东屋叫九鲤洗脸,“祖宗,我倒成你的使唤丫头了!”
  九鲤这才抻着懒腰起来,“明日我伺候你一回。”
  “谁敢要你伺候?”
  她蹲在地上洗脸,碎碎喁喁地抱怨着洗脸不便宜。
  “家中便宜,谁叫你非要跑来的?”杜仲将烛台搁在地上,打着哈欠替她把长发收拢起来握住,“赶紧回去,我烦你!”
  九鲤胡乱抹了脸起身,又戴幞头,“怎么也不送个面盆架子来?”
  “你打量要在这里安家呢?你肯,人家荔园的主人也不肯,要不是衙门出面,人家才不舍得借出地方。”
  “这园子修得真大,比咱们家里大了有一倍没有?”
  说到家中,杜仲呵呵一笑,“我昨晚梦见你同师父吵架,收拾包袱要离家出走。”
  九鲤笑道:“我离开家了,你就是大少爷了,反正叔父没成过亲,也没有子嗣,百年之后,庾家的家业自然就是你的了。说,你打着这主意不是?!”
  杜仲懒得理她,催促她把脸蒙上,好送她回去。
  她收拾好出来,照样蒙着面巾,略显鬼祟地歪头和杜仲絮说:“说到梦,昨夜里我似乎也做了个梦,梦里有个女人在哭。”
  “都说这园子里有鬼,会不会是女鬼入梦?嗳,这也不对,这园子里夭折的是个女童,要哭也该是个女童哭,怎么会是女人?我看是你瞎编!”
  她双目藐视着,“我编瞎话也不会编给你听,哄你我有钱赚么?”
  杜仲同样蔑视着她,“反正我不信你,纵有女鬼,入你的梦做什么?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要入也该入个男人的梦,那些志怪里不是有采阴补阳一说?”
  九鲤抬手装模作样地抚他头顶两下,“这孩子真是长大了,也惦记起女人来了。”
  “滚滚滚!少摸我的脑袋,像在摸儿子。”
  二人吵闹着走到园中,雨不知昨夜几时住的,地上也干了,只是落了满地不认得的碎花,稀稀疏疏看着有点凄凄然。
  冷烟寒雾中看见几个衙役急匆匆朝这头跑来,九鲤吓一跳,还当是来逮她的,荔园不许闲杂人等随意进出。不想人家眼也不曾错一下,只顾一溜烟从跟前跑了过去。
  “出什么事了?他们跑得这样急。”九鲤停步下来,朝那几个衙役的去处张望。
  “别是有人病死了吧。”杜仲也跟着看。
  “瞧瞧去?”
  他将头摇得似个拨浪鼓,“还是先送你回家要紧,免得师父问我的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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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章 惊荔园(〇五)
  这厢出园来雇了顶四人台软轿,沿巷出小街,小街行不远,拐角又至苏棠大街上。
  正值烟柳映墙,霭漫旧都,街面上做买卖的递嬗开门出摊,凛凛春寒中逐渐起烟火气,九鲤将帘子挑开条缝看着,脸上不觉带着笑,怎么也瞧不够这市井尘嚣。
  走不多时,倏听前头有人高声喊着让道,伴着好些马蹄声,一时糟乱,有行人撞到抬轿的轿夫,轿夫脚下一滑跌倒下去,将九鲤冷不防从轿内跌出来。
  “你们小心着点!”杜仲忙去搀扶九鲤。
  她的幞头掉在地上,散着长发揉着胳膊肘,刚要起身又觉脚踝扭着了,一时疼得站不起。抬额望去,真有四五个人骑马奔来,身穿各式绫罗锦缎,不像官差,却赫赫扬扬横得很,一路凶嚷着叫行人让道。
  为首的是个年轻公子,在马上与九鲤匆匆一瞥,跑出去一截后,又掣马掉头,回到轿旁来认真端详了九鲤两眼。
  她也仰头看他,正是个莫名其妙,杜仲还在一旁絮絮叨叨追问她要不要紧。
  那公子笑了一笑,下马来将她搀起,“惊着了小姐,真是抱歉,可摔伤了哪里不曾?”
  九鲤还未言语,杜仲先低声咕哝,“扭着脚了。真是,这路又不是你们家开的,就这么横冲直撞的——”
  马上那几人当即变了脸,有个正扬起马鞭要打,那公子却抬手拦阻,“不可无礼,原是咱们的不是。来呀,赔小姐些汤药钱。”
  说话便有人下马奉上银子,公子拿过,递与杜仲,杜仲瞥着那锭银子咕哝,“谁稀罕你们的钱,我们家就是开药铺的。”
  公子执意递去,又笑问:“你们是兄妹还是夫妇?”
  这人也不知是什么人,自有股凌然气度,使人不能不接他的钱
  ,也不能不答他的话。
  九鲤先怔着摇头,回过神来又点头,“他姓杜,我姓庾,虽不是一家,却是自小一齐长大,情同姐弟。”
  杜仲在旁嘀咕,“只比你略小几个月而已。”
  这公子微笑着睃他二人,旋即点两下头,复攀回马上,眼睛流连忘返地在九鲤脸上盯了须臾,仍掣动缰绳朝前去了。
  这些人跑没了影,杜仲还往街上望着,“不知是些什么人,真是器宇不凡,我在荔园这些时也见过不少官府中人,还没有这一位的气度。”
  九鲤笑道:“你在荔园所见的不过是些不入流的小吏,怎好比?这位恐怕是个大官,我猜得在五品之上吧?”
  杜仲想到方才说话时自己不由自主有些畏惧的态度,略有不服,“有什么了不得,这南京城多是五品之上的官,连江宁上元两县的县令还是六品呢。”说话掂掂那银子,揣进怀内,转为一笑,“不过真是大方,一出手就是四.五两银子。”
  “那不是赔给我的汤药钱么?你又要昧了去?”
  杜仲嘿嘿一笑,“咱们家多的不是不要钱的汤药。”说着只管将她推进轿内,打道回府。
  比及日影初升,庾祺正伙同几个大夫在荔园西边一个大通间内看问些女病患,尚未看完,就听门外有人喧闹,庾祺并几个大夫忙走出门来拽着个乱跑的伙计问,才知早起死了人。
  庾祺因问:“有何症状?”
  那伙计忙咽口吐沫,“不,不是病死的,是枉死的!”
  另有大夫急问:“枉死的?怎么个枉死法?”
  伙计面色惨白,惊慌不已,“是,是是是给人杀死的!抹了脖子!流了满床的血!我的娘嗳,真是吓死人!”
  庾祺一听不是因病而死,神色恢复如常,依旧折身进屋,接着去替那些妇人号脉。谁知手底下那妇人也听见门外说话,脉象大乱,一时摸不出个什么来,他只好冷着脸色收回手,静坐到一边。
  门外头炸了锅,几个大夫追问那伙计:“死的是谁?”
  “就就,就是那位林大官人林默,前两日刚转好的那位!”
  里头那个叫徐卿的大夫因常年出入林家诊病,认得这林默,当即发急,“哎唷,这还了得!到底是怎么回事?林家可知道了?!”
  伙计揪着眉头手连打手,“谁知道怎么回事,才刚冯二给他屋里送水去,进门就看见他死在床上,被褥,枕头,全给血浸湿了!吓得那冯二连滚带爬跑出来去门上回了衙役,这不,衙役们正往那头去呢,也不知有没有人往林家去告诉一声。”
  那徐卿一挥袖,“快叫我家的伙计往林家告诉一声,他认得路!”
  伙计当即跑往下厨去传话,剩几个大夫站在门前叽叽喳喳议论一会,便相邀着往那林默的屋里去看。
  也有人进屋来邀庾祺同去,庾祺不为所动,照样在屋里诊脉。反是这屋里的妇人坐不住,跟着争相往那头瞧去。
  剩下几个体弱难行的议论无果,便来问庾祺:“庾大夫,不是说那林大官人已经好了许多了么?眼瞧着再吃几日药就能搬回家去了,怎么会死呢?”
  庾祺没理会,只道:“伸出舌头来看看。”
  那妇人伸出舌头,旁人又问:“庾大夫,您怎么不去瞧去?”
  庾祺不作理会,“今日可还咳血?”
  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弱柳扶风地扭到庾祺身边,“死人有什么好瞧的,庾大夫是大夫,那死人还看得少呀?不像他们,少见多怪的。”
  这女子要近不敢近的,只好隔着点距离朝他飞着眼丝,“庾大夫,来了这园子这么些日子了,怎么没听见家里太太来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