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叔父 第5节
作者:
再枯荣      更新:2025-11-03 16:44      字数:5069
 
  庾祺只对把脉那妇人说:“仔细别着凉。”言讫起身走了,看也未看那妇人。
  剩下几个妇人见此状,哈哈取笑那美貌妇人,“你打量谁都买你的账?也不照照镜子瞧自己配不配,人家庾大夫是什么人,没听人说么,虽是住在苏州乡下,可有的是人抬着银子去求他治病,家里修着好大一座宅子,呼奴使婢,家财万贯,岂会受你那点子手段迷惑?你还是省下心回那勾栏里头对付那些脏汉臭汉去吧,别在这里枉费了心!”
  原来这美艳妇人是位风尘女子,因病在身,又平添了两分西子捧心的情态,连日招人嫉恨。她也懒和这些妇人吵嘴,只啐了口,朝几人挥挥绢子,翻着白眼走到窗前。
  外头那寒塘路上,好些人急跑着,看样子都是赶着往那林默的下处去瞧热闹。她扣着额心,暗自嘀咕,“昨晚上见他分明还是好好的——”
  渐渐云烟渐散,莺儿百啭,整个荔园一改往日病恹恹的气氛,蓦地沸腾起来。杜仲送了九鲤回转来,已是下晌,角门上新换了两个面生的衙役把守,横刀挽剑,威武肃杀,看见他便伸手拦阻。他忙道明是药铺的伙计,连日在这里听差遣,方得进去。
  一路上寻思,就算病死个人又有什么好惊怪的?难不成是另出了什么大事?撞见个熟人,拉住便问,一问吓一跳,竟然是那林默给人杀死在屋里!
  他不由得怔住,那伙计见他异样,也想起来,“对了,昨晚饭前,可不就是你们庾家的伙计去给林大官人送的药?”
  杜仲一霎瞪圆眼,“那又怎的?送了药我们就回去了,走时他还活蹦乱跳的!”
  那人忙笑,“你别和我凶啊,我又没别的意思,只是衙门的人正在问昨日见着这林大官人的都是谁呢。”
  杜仲凶巴巴地道:“爱是谁是谁,横竖不与我相干!”
  丢下这话,便马上慌脚赶去庾祺房中。
  庾祺因好些病人赶着去瞧热闹,也难得清闲,早早回房,正坐在椅上闲吃茶。迎面见杜仲匆匆进来,只在茶碗沿上轻睇他一眼,“可把鱼儿送到家了?”
  杜仲啄木鸟似的点头,急急掩门进来,“师父,听说那林默被人杀害了?”
  “不清楚。”庾祺澹然吹着茶碗,“林默是谁?”
  “就是前几日您一剂猛药下去就好转的那位,一脸的疙瘩,二十七八岁的年纪。”
  庾祺只听他描述那相貌便觉厌烦,皱起眉来,“原来是他。”
  “您没瞧去?”
  “死个人有什么好瞧,只要不是病死的,与我何干?”
  “那是谁杀的您听说了么?”
  庾祺抬额剔他一眼,“你少管闲事。”
  杜仲犹犹豫豫贴近前来,“我,我,师父,我有些话也不知该不该说。”
  “什么话?”
  “昨日晚间,那林默的药,是,是我和鱼儿端去的。”他低着头,将昨日之事细说后,小心翼翼瞅庾祺的脸色,“师父,听说衙门那头在问昨日见过林默的人,会不会牵扯到我和鱼儿头上?”
  庾祺方搁下茶碗,一张脸板得冷硬,“真是胡闹,你怎么不拦她?倘或那林默昨日犯浑,她吃了亏,又当如何?”
  他极少发火,真发起火来从不心慈手软,曾大冬月里罚人跪在雪里两个时辰。杜仲吃过这苦头,最怕他生气,因而畏畏缩缩不敢看他,“倒没吃亏,鱼儿向来机敏。”
  横竖事情过去了,庾祺没再追究,默然片刻道:“清者自清,既然不干你们的事,就不怕他查,届时不管官府问你什么你只管照实答他就是。”
  杜仲点点头,“是。”
  果然不多时差官便在林默房中查问到昨日之事,那徐卿大夫因对庾祺心存嫉恨,听众人说昨日是庾家的伙计来给林默送的药,便在暗中向家中伙计使眼色。
  他家伙计得令,便挤出人堆来朝屋里嚷道:“大人!昨日庾家新进来那伙计有些古怪,男不男女不女的,人又凶横,在厨下还和我们吵了几句嘴。我看林大官人保不定就是他杀的!林大官人本来一向有些言语不规矩,会不会是得罪了他,他就行凶报复?”
  那县丞正在屋内四处查看,闻言转身朝门前走来,却是位十分年轻的大人,只二十冒头的年纪,身着青袍常服,身量修长,骨骼清峻,通身书卷气,右边眉下凑巧也生着颗小痣,因他皮肤白,那痣成了落在白纸上的一点墨星子。
  此人姓齐名叙白,这齐叙白走到门前来睃一眼众人,“庾家的伙计呢?”
  有人道:“不在这里。”
  又有人道:“对啊,他
  们怎么不来?别是心虚!”
  可巧仵作刚验完尸,正要命人将尸体抬回衙内,叙白却道:“就在这里找间空屋子摆放,恐怕他身上的疫病没好全,一时不能入殓,若是还会过人,抬去衙门反而麻烦。”
  仵作忙吩咐另找间空屋子停放,一面凑在叙白耳畔低声说:“大人,有腹泻的迹象,可能吃坏了什么东西,或是有人下药。”
  偏给徐家那伙计听见,又窜出来,“那就是了,昨日庾家新来的那伙计殷勤得很,抢着给林大官人送药,是不是他在药里做了手脚?”
  捕头旋即便急着去拿人,不想刚走出洞门,听见身后有人喊,却是叙白。
  那捕头止住脚,朝他拱手见礼,“大人有何吩咐?”
  叙白道:“你这么急匆匆要去拿庾家的伙计,就没先问问这庾家是什么人?”
  “不就是个大夫么?”
  叙白笑着踱步,“可不是一般的大夫,这人叫庾祺,人称‘鬼手神医’,在江南颇有名气,多少有钱有势的人向他求医问药而不得。他原隐居在苏州乡野之中,此次南京疫灾,是南直隶吏部侍郎赵大人亲自三顾茅庐请来的,你问也不问一声,就要去拿他家的人,就不怕他告到赵侍郎那里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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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惊荔园(〇六)
  按说那捕头乍听了叙白这番话,一时踟蹰不前,这林家与县令素有往来,他们家公子死于非命,少不得会闹到县令跟前去,若此刻放着疑凶不拿,恐怕县令追责,但贸然前去,又怕得罪了赵侍郎。
  犹在嘀咕,听叙白又道:“才刚那些大夫伙计们说的话,也不可全信,老大夫们不过是嫉恨庾先生年轻却医术超群,在这荔园之中深受官府重用,受百姓敬仰,所以添油加醋说些话来,也是有的。”
  “可是那些人皆是亲眼目睹庾家的伙计给林默送药,他们之后,再无人见过死者,仵作也验明那林默的确给人下过药,他们的嫌疑实在不小,若不先拿了他们,只怕说不过去。大人,旁的不提,您也是知道的,咱们县令与那林家素有交情,恐怕咱们在县令跟前也不好交差。”
  县令的确难缠,叙白睇着他不说话,脑子里静静打算着。
  捕头满面焦烦,“可按您说的,那位庾先生果然是赵侍郎的朋友,也是得罪不起,这真是叫人——还请大人示下。”
  叙白昨日与庾祺会过一面,那还真是个怪人,三十不到的年纪,不但医术高超,还冷傲狷狂,听说自己是江宁县丞,一样对自己爱答不理,问十句只答五句,再追问便毫不掩饰地露出厌烦之态。可他言语中又没提赵侍郎半个字,又不像是那倚势仗贵之人,想来是秉性如此。
  这样的人现今少见了,何况在追名逐利的南京城?好在愈是这样的人,愈是讲理,只要有礼在先,人家未必会计较。
  思及此,叙白转头说:“这样吧,我亲自去一趟,你就不必去了,办得好办不好都是我担责,得罪人也是我的事。”
  捕头连谢不迭,仍旧转回去看守初情现场,只叙白独往庾祺房中行来。
  此刻满园中人都忙着议论案子,只这师徒二人漠不关心,趁这空子,庾祺正在屋内向杜仲讲解用药之别。
  眼下正说道:“这些人病虽转愈,却是气阴两虚,肺萎劳亏,所以方子当以益气养阴为重。这其中各人症状又有不同,有心胸作痛者,倦怠乏力者——”
  说话间走到门口,见有来人,是个熟面孔,并不理会,又折身蹒进屋内,“从来开方用药,最忌偷懒躲闲。人体各异,病虽一样,可各人所发之症却有不同,所以每个人都要把脉问症,对症下药,切不可因同病便同语。”
  叙白在外听见,不敢贸然进门,先在廊下笑着作揖,“庾先生真是心细认真,怪不得赵侍郎如此信任先生。”
  庾祺穿着水天碧二层纱袍,背着身只管慢慢收捡着桌上药方,头也不回,声调也懒,“屋舍简陋,无座可请,大人有事就请进来站着说吧。”
  这样的冷淡轻慢叙白昨日就经过一回,非但不生气,反而莫名起了几分敬畏之心,尤其是对着他那双眼睛,说不清,那眼睛里仿佛藏着刀锋,时时有使人毙命的危险。
  他愈发放低姿态,带笑进来,“论公先生是赵侍郎请来救百姓性命的神医,论私先生长我好些年纪,我是晚辈,不敢劳先生客气。此番前来叨扰,是为园东所发命案,不知先生听说了没有?”
  庾祺倦怠地点头,“那么大的动静,不是聋子都能听见。大人不必繁叙,有什么要问小徒的就只管问。”
  旋即向杜仲看一眼,杜仲便站上前来打拱,“大人可是要问我昨日下晌给那林默送药之事?”
  叙白瞟着庾祺背影,笑道:“你既然知道,就请如实说来,不可隐瞒。”
  随后叙白一行听杜仲细说着,一行慢慢踱着步。欲窥庾祺脸色,奈何庾祺仍是背身立在桌前。不过虽看不见神情,只看人站得略有些歪斜,料想态度闲适,并不慌张。
  “既然这位杜仲兄弟承认曾给林默下过腹泻之药,小姐又与林默有些矛盾,那么庾先生,真是对不住,此刻令徒与令媛的嫌疑实在不能撇清,按律例,衙门该收押他二人——”
  说到此节,庾祺方转过身来,目中含笑,钉在他面上却是冷冰冰的,使他没道理地打了个寒颤。
  他只得又道:“不过依我之见,令媛令徒年少,未必吃得牢狱之苦,不如就收押在此处,现成有人看守,也在先生的照管之下,大家都能放心,先生看如此可好?”
  庾祺原不肯,又怕相争不下,招来更多官中之人,没得横生枝节。只得稍稍点头,“行虽行得,不过我另有条件,这外头就有间空屋子,烦劳收拾出来,铺设好家具,叫他们就住在我眼皮底下。”
  叙白一壁答应,一壁又问:“那我此刻去府上接小姐?”
  庾祺打量他两眼,忽然笑着转过谈锋,“齐大人,我记得你虽年轻,好歹已是江宁县丞,问话拿人这等小事,何须县丞亲自前来?”
  叙白心下一跳,笑道:“实不相瞒,我虽是县丞,可也受吏部考绩监督,先生是赵侍郎的朋友,我恐怕底下那些衙役莽撞,不会说话,开罪了先生。”
  庾祺半笑不笑地盯着他看了片刻,却没再多问,只朝门外望一眼天色,“这时候天色已晚,鱼儿稍后就该歇了,大人既然肯如此以礼相待,不妨再多体谅两分,明日再去。放心,就算是鱼儿和仲儿行凶,他们也断不会‘畏罪潜逃’。”
  叙白答应着出来,一路上思量,大概今日所涉他庾家亲眷,这庾祺态度中又比昨日多了股凛然之气,说是乡野之人,人也斯斯文文的,却透着股阴鸷。
  也许做大夫的看的生死多了,所以眼睛里都带着点血光?
  横竖此刻是明知山有虎,也须向虎山行,只得回去交代了捕头,派两个人先去将庾家看守住,以防万一。
  次日九鲤睡醒,因昨日轿上跌下来的伤还没好,便往前院,绕过影壁,进了前头铺子里拿药。
  这铺子一连三间打通了,只左面装着碧纱橱,隔出个里间来,是为日后庾祺在里头诊脉看病。新打的药橱送来了,占了满墙,九鲤最喜欢那些一格格的小斗子,紫黑油亮,嵌着小小的黄铜如意把手。
  乡下家中也设着这么间药房,一样排列着这么些药柜。小时候觉得那些药橱真是高得出奇,但庾祺总能轻而易举拉出个斗柜,从里头抓出几颗红枣给她吃。她自己去偷吃时却总也找不到,斗柜外头没贴字,哪个是哪个,为什么庾祺都能记得清?
  铺子还未开张,但开了一扇门,管家丰桥正背身坐在那门前,听见他呵呵在笑。
  大清早的,天还没亮,不知他坐在那里笑什么。九鲤捉裙蹑脚走到他身后,跟着他朝街对过望去,原来是街对过的酒肆开了门,老板娘正弯着腰搽偌大的酒缸呢。
  九鲤直起腰杆,倏地扯着脖子向朝后头嚷,“青婶,青婶!丰桥叔又在这里瞧女人了啊!”
  丰桥吓了
  个激灵,忙起身捂她的嘴,“小姑奶奶,别嚷!”亏得是个三进院,后厨隔得远,想是没听见。
  九鲤咯咯咯地笑仰了腰,“您又怕,又要瞧,真叫人看不上!”
  丰桥三十五岁的年纪,唇上留着一字髯,呵呵一笑那胡须便一跳一跳的,“我何曾瞧什么女人,我是在瞧对面巷子那两个衙役。”
  “哪呢?”九鲤一听就好奇,够着脖子向外张望。
  “喏,那不是?一开门就瞧他们在那里打转,天都没亮。唷,别是在蹲守贼人呢。”
  “有贼?”九鲤更来了兴致,依次朝对过几家铺子细看,“会是谁家失了盗?是那家粮米铺?”
  丰桥摇头,“我看多半是那家卖布匹的,往常早就开门了,今日到这会还不见人,大概是去衙门销案去了。”
  “您净瞎说,既去衙门销案,就是拿着了贼人,衙役又何必还在这里守着?”
  说话间,那巷子里又走出来个人,只见与那两个衙役说了几句,便眼望这头,人也朝这头走来。
  九鲤不由得直起腰,“像是冲着咱们家来的。”
  丰桥道:“荔园来拉药的?没跟车呀,也没见杜仲那小子。”
  九鲤回想起昨日离开荔园之时撞见的那几个神色匆匆的衙役,心道不好,看来荔园果然出事了。不过官差为什么往家里来?
  那三人渐近,九鲤不由得渐渐怔住,为首那个穿玉白熟罗袍外罩法氅的,身形怎么有几分庾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