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叔父 第19节
作者:
再枯荣      更新:2025-11-03 16:44      字数:4914
 
  那酱紫色的袖管子给一盏银釭映照着,化成薄柔的烟雾,她的小臂在里头半隐半现,仿若无骨。叙白匆匆一瞥便忙抬起眼,心却还像给绊在那油黑的桌面上,牵挂着一片暧.昧的黄色烛光,一片白藕色的软肉。
  女人他见过不少,可九鲤似乎不一样,她是画卷里的美人跳到眼前来,带着一股迷人的古老的尘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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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25章 双迷离(〇五)
  九鲤见叙白有些出神不说话,便把桌面叩响几下,振动了当中那盏银釭,上面的火苗几经颤抖,像是抖落几点星光在叙白眼睛里,使他看她的视线逐渐烨烨生辉。
  他回神过后,含笑点头,“真是个要紧的发现,还亏得你心细。”
  这话显然有两分恭维意味,九鲤不免生出一股成就感,端直了腰,当即唤进门口一个衙役,以吃宵夜为名,命衙役到厨房传话,要了三碗汤面。
  三人说说笑笑小半个时辰,总算见那周嫂拧着提篮盒送来,想是这会夜深人静少人走动,她脸上没再蒙着布,细看生得白净,一捻细腰,颇有妇人成熟的风韵。
  按关展曾评判林默的话,这样的姿色足令林默起歹心。
  九鲤起身来迎,歪眼盯着她笑,“你就是周嫂?”
  “正是。”这周嫂唯唯诺诺地睇她一眼,点点头,忙将提篮盒递上,“这是大人要的
  面,快趁热吃,走这一截路,再不吃只怕面坨住了。”
  九鲤接过提篮盒放进小饭厅内,出来那周嫂正告退往外走,她忙喊她:“周嫂,你先略站站!”
  周嫂方立住脚,掉过头又福身,“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她一时不知该从何问起,只得扭头看一眼叙白杜仲。杜仲机灵,把手抬起来掂一掂,她领会到是给赏钱的意思,偏大晚上出来没带着钱,只好朝杜仲使眼色。
  谁知杜仲也没带钱,叙白瞧见他二人打哑谜,便自从怀中摸出个荷包放在桌上。
  她走去在里头拣了个碎锞子,走回来递给周嫂,略感遗憾的口气,“听说嫂子的雪菜肉丝面做得好,一直想尝尝,偏今日替我们煮的是素什锦面。”
  周嫂愣一下,没接钱,笑着摇手,“不敢,姑娘想是听误了,吃过的人都说我煮的素什锦面才是最可口的,别看都是素菜做的浇头,可那才叫鲜呢!”
  九鲤绕着她踱步,“可那晚上你怎么想着给林大官人做一碗雪菜肉丝面?”
  问得她又一怔,旋即嘴角抖动两下,将笑扯得更开些,“噢,那晚上是做素什锦的菜蔬不齐了,我就凑合做了雪菜肉丝面。”
  叙白马上接过话,“你知道说的是哪个晚上?”
  她敛了笑点头,“可是林大官人被杀的那晚?我因差官们问话没问到我,还在纳罕呢,想来我一向是值夜的缘故。我听吴嫂她们说了,正想着要找个空子来回明大人。”
  九鲤立定在她身侧,“那晚你的确是给林默送过宵夜?”
  她扭头,皱着眉回想,“那天约莫刚二更的时候,是,不错的,我听见打二更的梆子来着,林大官人逛到厨院来要了碗面,我没一会抻了面煮好就给他送去了,隔日听说他死了,我还吓了一跳。”
  “你去他房中没发现什么异样?”
  她蹙紧了眉头,缓缓摇头,“好像没有,我把面送去就走了,也没在他屋里多留。”
  “路上你可曾碰见过什么人?”叙白问了这一句,怕她不明白,索性直言,“倘或你是最后见过他的人,多少会有些嫌疑,若路上有人见过你,就能证明你的清白。”
  她想了想,“那晚上下雨,园子里根本没人走动——噢,对了,我回去厨房没一会,正巧我们家有位邻居来管我要件东西,不过她怕染上病,没敢进园子,厨房那院墙外头不就是条巷子嚜,她就在那巷子里隔着墙和我说了几句,我把东西从墙外头抛出去给她的。”
  “是什么东西?”
  “她家的钥匙,她那天出门,把钥匙暂搁在我这里了。”
  叙白与九鲤相看一眼,九鲤笑着将那枚碎锞子塞进周嫂手中,打发她去了,慢慢敛着额心掉回身走回椅前,想得出神。
  叙白望着她道:“要是她所说无假,就没嫌疑了,庾先生验明林默是死于那夜三更前后,她二更多就回了厨院。”
  她发着怔点头,额心却仍未舒展,“该找她说的这位邻居问一问,只是平白叫人家到园子里来,有染上的病的危险。”
  “这个好办,明日问明住址,我们寻去周家。”
  “咱们?”九鲤作出一副为难的脸色,睃一眼杜仲道:“呀,可我们是给你们衙门拘押在这园子里,不好出去乱跑吧?”
  叙白睇着她眼睛里流眄着狡黠俏皮,有些想笑,看来真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姐,还不知道例法虽是死的,可官场上一向讲究权益变通。想是模棱两可的态度在她还不能算数,一定要人口头上给个明明白白的准许。
  他只得笑着点头,“这两桩案子王大人已交由我全权查办,有什么事上头怪罪下来,自然也由我担责。”
  九鲤把睫毛猛地眨巴两回,“不为难你吧?”
  “这有何为难?是我请你们帮忙查案,难道连这点权力也不给你们?”
  “你这人倒爽快。”她说着立起身。
  看样子是预备要告辞,叙白忽有两分难舍,忙也站起身,“去吃面吧,既然叫那周嫂送了来,也尝尝她的手艺。”
  她朝那小饭厅瞟一眼,想到那面上覆的素什锦浇头,还真有些饿了。走去门外看天色,反正已是晚了,庾祺想必已睡下了,要是没睡沉,赶着回去倒别把他惊醒。便扭头看杜仲一眼,点头留下。
  三人踅进小饭厅,坐在那圆案前,九鲤坐在当中,胃口自来就小,吃了小半碗就饱了,朝左看杜仲照样吃什么都香,吸溜吸溜地吃了个底朝天,她直咂舌,一面把自己碗里的都挑去他碗里。
  叙白睇着她一脸嫌弃的神色,忽然笑问:“那日我打发人给你们送的几样家常菜,你们可还吃得惯?”
  杜仲吸着面囫囵点头,“吃得惯,几样菜都好吃,就只那壶酒过于清淡了些。”
  “原是家母的意思,她说姑娘家都爱吃那种清甜的酒,太烈的大多不吃。那玫瑰酒还是她老人家去年闲时亲自酿的,不知鱼儿吃着如何?”
  怪不得吃着和外头买的不大一样,酒肆里酿的花酒,因知道是妇人与不常吃酒的人买得多,为讨他们好,便故意搁许多糖,反而过于甜腻。
  她搁下筷子称赞,“好吃。你娘该是位养尊处优的贵妇人,想不到还会酿酒?”
  笑意挂在叙白面上,泠然悠长,“我娘不是正头太太,愈是闲来无事的人才愈会弄这些。她老人家说若你喜欢吃,等这里的事了了,她再打发人送一坛子去你府上。”
  “送到我家去?”九鲤瞅他,倏地似被他眼底的温存灼了一下,屁股还是安稳地坐在凳上,心却有点跼蹐。她迟疑地笑起来,“你娘知道我?我又不是什么名门大户之家的小姐,初来乍到——”
  “我那日回家去,娘问起我在荔园的际遇,我就说到了你,”他似乎有意停顿了一下,才笑着看向杜仲,“噢,还有庾先生和杜仲。”
  杜仲捧着碗,觉得自己整副骨架都像是多出来的,有种无处安放的尴尬,只得呵呵一笑,两口将面条唆尽了,起身叫九鲤,“咱们走吧?看样子快三更了。”
  叙白适时住了口,起身叫门口衙役相送,话里隐含的意思,相信九鲤左思右想,总能揣测得出来。
  可惜九鲤一向只在戏台子上看人家眉目传情,从未亲自经历过,紧琢磨了一路,还是有些不敢确定。
  进院眼看要同杜仲各归各屋了,方在廊下拉住他悄声问:“嗳,你说,齐叙白为什么要同他家里人提咱们?”
  杜仲乜斜着眼,“你猜呢?”
  九鲤觉得脸上有点火辣辣地烧起来,“会不会是,他想——”她用两只冷手捂住脸,又傻笑着摇头,“哎呀我看不会,我和他才认得几天啊。”
  杜仲凑来她耳边,贼兮兮地道:“这世上多的是还不认得就谈婚论嫁的男女,头回见面就是拜堂成亲那天。”
  他鬼鬼祟祟地口气说得她一臊,扭头拧他一把,“少胡说!”
  “哼,我胡说?我算是知道什么叫‘少女怀春’了。”
  “再说我撕你的嘴!快回房睡觉!”说着,她先推门进去,板着脸将门阖上。
  漆黑中惊想,糟了!杜仲那没上闩的嘴,可别扭头就去告诉庾祺!待要开门叮嘱他一句,转身手把住门,却又停顿。
  早晚是有这一天的,在她自己心里,与婚姻这事躲躲藏藏的趣味,全来自庾祺的眼光。
  那边厢,杜仲刚关上门,黑暗中就冒出阵冷声,“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渐渐适应了这黑,才看见是庾祺站在东内间那碧纱橱底下,脸色看不清,不过只听声音就知这情形不妙。
  杜仲心虚地低笑两声,欲去寻火引子掌灯,“是我把师父吵醒了?”
  “不用点灯。”他又出声阻止,“不关你的事。”
  朝窗户上看一眼,外面东厢房也是漆黑一片,不过总觉那窗户里头也贴着双蠢蠢欲动的眼睛,朝着这屋里刺探着。他不知出于何种心情,并不想给她了解得太深,便只借着门窗上踅进来的一片斜月光蹒到外间椅上坐下。
  桌上有半壶冷茶,他正要自斟,杜仲忙近前来替他倒了一盏,“是为盘查厨房里那个值夜的周嫂,鱼儿怀疑她有作案嫌疑,可这周嫂专管上夜,白天不在园子里。”
  “犯的着盘问这一夜?”
  “那周嫂煮了三碗面去,我们就留在那头把面吃了才回来。”
  “好吃么?”
  “好吃好吃!”
  抬眼一看,越是黑暗中,越显得庾祺那双眼凛凛的,威严中带着讥讽的波光,使他整个人不至于太冷,仍有份为人的生机。
  正因这点,杜仲仍敢腆着脸笑,“同咱们家青婶比起来,不过寻常。”
  “少同我花马吊嘴,我说过几回,行医者要稳重。”庾祺训斥一句,见他脸上有了些怯色,又不忍,口气放软两分,“除了盘问疑犯,他们还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就是闲说些家常。”
  他呷了口茶,不经意地笑一笑,将茶盏慢悠悠搁下,“不过几天就熟那份上?还说起家常来了。”
  杜仲揣测其意是事无巨细都要知道,便细细说来:“鱼儿倒没多说什么,齐叙白说得多些,上回那衙役送来的饭菜,是他娘亲自打点的,对了,原来他亲生的娘是并不是齐家的正头太太,是姨太太。”
  庾祺提着根手指抚着那茶盏的沿口打转,“噢?那他是不是请鱼儿到他府上做客?”
  杜仲忙将脑袋拨浪鼓似的摇起来,“那倒没有,就算他邀,鱼儿也不会应他,哪有年轻男女不经长辈应允就私自相邀的?就算鱼儿要应,我也会拦着不许。不过他说——”
  “说什么?”
  “他说他娘想送一坛亲自酿的酒给鱼儿。师父,他娘还没见过鱼儿就这般殷勤,是不是想打咱们鱼儿什么主意?”
  这还用问?一定是那齐叙白回家说了九鲤不少好话。他有些后悔不该放任他们来往,可经不住细一想,就是亲生的爹娘也难阻挠孩儿的人生际遇。九鲤长大了,能跑能跳,终归是要碰见些什么人,就和当年碰见他一样,是剪也剪不断的缘分。
  他过了近三十年的日子,尽管从未有过热烈的心情,却也从没有像这一刻,突然有种老了的心情,好似回到那年闹饥荒的时候,老太太拉过他的手,交到师父手中,换了活命的二两银子。他被师父牵着离家,依依不舍地扭头看,老太太却像躲避着他的目光,拉着他大哥钻进那黄泥土坯的屋舍中去了。
  他那时比九鲤当年略大些,已经体会了人生的悲凉与孤独,大概是这缘故,当年没忍心丢下九鲤,后来也留下了杜仲。
  他坐在黑暗中像个年迈的人,抚着茶盏的沿口,动作也似显得老态龙钟,迟缓得厉害,慢慢吁出口气,“这话日后再说。往后他们再说什么,你都来告诉我,要紧是看住他们,不要乱生什么出格的事,坏了庾家的名声。”
  庾家要名声?又不是什么名门之家。这话杜仲也是头回从他口中听见,觉得怪异得很。不过道理他明白,一律点头,“我知道。”
  其实那齐叙白真是不错,官虽做得不大,可到底还年轻,前途还无可限量。他忖度着,向前一步,“我看齐叙白是个好相与的,我瞧他还有两分长得像师父。”
  “像我?”庾祺好笑,又鄙夷,“像在何处?”
  “乍看有点像,他眉毛底下也有颗痣,不过他的痣生在瞳仁上方。”
  庾祺暗中挑着眉毛轻蔑地一笑,他师父从前就对他这颗痣满是遗憾地评判过,这痣要生在瞳仁之上,倒是滔天富贵之相,生在眉尾之下眼尾之上却主凶,没想到竟有几分准。他的过去的确没少涉凶度厄,难道齐叙白的滔天富贵是在未来?官场上风云际变,还真是难讲。
  “你觉得他堪配鱼儿?”
  杜仲听他语气平淡,不敢妄断,心内焦躁,到底好或不好也不给个准信,只叫人猜,猜还猜不透!他只得傻笑,“还是写信回去问问老太太的意思吧,老太太在家就总说,就算是王孙子弟她老人家也要亲自瞧过再说。”
  庾祺点着头,不过还是旧话,“日后再写。”
  在他仿佛什么都不紧不慢,万事皆可容后,关展的案子也是一样,说是说由他来查,一日夜过去了,他却连问也不问一句。次日一早张达寻到这头来,见他仍是照旧,正会同了众大夫欲望各屋巡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