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叔父 第21节
作者:再枯荣      更新:2025-11-03 16:44      字数:4884
  “我?我自然是美的——”她得意须臾,又觉脸皮略厚,哪有如此自夸的?忙朝他咧着牙根笑起来,“你要是觉得我自不量力,就当没听见过这话。”
  越说越有点不好意思,她连连摇晃着只手,恨不得将方才的话扇个烟消云散,“忘了吧忘了吧,我没讲过!”
  那腮畔有颗泪珠,烨烨一闪,被太阳碰碎了,都散在身前身后的阳光里。女人的眼泪是明珠,叙白第一次觉得这比方十分准确,心里突然冒出个念头,希望她倾下一筐的“明珠”来淹没他。
  “这叫英雄惜英雄。”他略退开身,朝她笑着。
  这一笑,恍惚又像庾祺,曾经梦中的庾祺。她觉得脸给太阳晒得发热,不由自主微微低下头,“她的美是藏头露尾的,那才有韵味呢,不像我,太年轻了,好像到处在招摇显摆。”
  “真有意思,天底下的女人都想年轻,你却嫌自己年轻?”
  她对那关幼君实在印象深刻,也许是因为有一瞬间,觉得她和庾祺一样内敛。是不是年纪大些的人都是这样?她此刻觉得自己过分张扬,美不知收敛,就显得浅薄。
  她抿着笑摇头,不知如何作答。想到小时候,步子迈得小,跟在庾祺身后永远担心他腿太长,走得太快,一个错眼就抛闪了她,所以日夜盼着快快长大,长大就好了。
  如今终于是长大了,可庾祺一样也在长,只怕永远赶不上他。
  一时见杜仲从巷中跑出来,与二人道:“周嫂家是住在这巷子最里,听动静她在家做午饭呢。”
  九鲤收敛一片怅惘,正色道:“那别惊动她。她说的那邻居呢?”
  “就在她家隔壁,此刻家中也有人。”
  三人朝巷里走,一个证人而已,其实找个衙役来问问便罢了,叙白以为九鲤在荔园关了几天,有些憋闷,所以昨夜才说一起出园来询访证人,不过是想借故放她出来逛逛而已。
  不想睐目见她脸上带着疑惑的表情,他也不禁有点郑重起来,“你以为周嫂说的是假话?”
  她沉默须臾,蹙眉摇头,“我也是盲瞽摸象,昨夜我睡在床上想她说的那些话,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
  杜仲因问:“哪里不对啊?”
  “我要是知道倒好了!”
  这巷子湫窄,走到最底那孟家外头,院墙上有几个地方砖头残缺,从漏洞中望进去,有个相貌平平的十四.五岁的少女正在院内洗衣裳。九鲤上前敲门,隔会那少女来开门,看见是三个陌生男女,一脸奇怪。
  叙白道是衙门的人,这少女迟疑着将人请进院内,从正屋里搬了两根长条凳出来让坐,“难道是我们家缠上什么官司了不成?怎么还劳动了衙门的人?”
  杜仲听她说话老练不怯懦,心生两分好感,忙笑着摆手,“不是不是,你别怕,不过是来问几句话。姑娘怎么称呼?”
  “孟苒。”这孟苒又旋去倒了几碗水来,“你们要问什么?”
  杜仲便问起那晚她去荔园外头找周嫂取钥匙的事,她细说起来,与周嫂讲的并无多大出入。
  脚下因泼了一地浑浊的水,九鲤顺着污水望到那木盆里,洗的是几件寻常男女布衣,不知怎么穿的,竟能穿得如此脏。
  她在污水之上坐不住,便起身走到旁边干爽地方去,款步巡顾。这家里看着虽残旧,屋舍倒有三.四间,只是像住的人口少,倒有两间屋子是空的,窗户破了也不修,里头堆放好些杂物。
  倏然听见几声咳嗽,从正屋窗户里头传来,九鲤望那窗户一眼,掉身回来问:“你们家还有些什么人?”
  孟苒看那窗户一眼,“还有位老爹,瘫痪在床。”
  杜仲不免心生怜悯,“那这家里是靠你一个姑娘家养活着囖?你靠什么营生呢?”
  她苦笑,“不过平日里接些浆洗织补的活计。”
  九鲤点着头看那木盆,“你那些衣裳也是替人家洗的么?我看料子寻常,难道一般的人家也花钱请人洗衣裳?”
  她跟着望去,恍然一笑,“这个不是,这是自家的衣裳,好几天没活了。”
  九鲤又听见隔壁有孩子的笑声,因问:“你与隔壁周嫂很要好?怎么放心把钥匙放在她身上?”
  “素日我都是在家做活计,所以他们家忙不过来时,我就帮他们照看照看孩子,常来常往自然就熟。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姑娘瞧我家里还有什么要紧的东西么?再说老爹时时在家,他只是起不来身。”
  正说着,忽然周嫂端着碗才出锅的菜进院,看见他三人在这里,神色刹那有一丝慌乱。
  叙白倒坦然,起身向周嫂道:“本官说过,无论你说的是真是假,都要验对过才算。昨晚你说的话我们问过了,若你还能想起旁的什么事,可随刻去园中回我,我们不搅扰了。”
  周嫂端着碗侧身,半垂着脸让他三人出来。
  走到门外,九鲤还扭头朝院内瞅一眼,杜仲见她目光似乎还在钻研着什么,忙拉过她,“走了!我看这周嫂的嫌疑可以洗清了。再说了,周嫂看着就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寻常妇人家,就是逼急了我看也不一定敢杀
  人,你当谁都跟你似的胆大包天。”
  九鲤回头剜他一眼,“我是替你找眼珠子呢,我看你的眼珠子是落在那孟苒姑娘身上了!”
  “胡说八道!我根本没怎么瞧她。再则说,她姿色平平,有什么好看的?”
  两个人吵闹斗嘴,叙白含笑听着,三人走出巷来。
  午晌已过,因三人还未吃饭,九鲤难得上街来一趟,不舍得回去,叙白便就近领他二人去往间小有名气的酒楼用饭。吃的是地道南京菜,其中有一道板鸭烧得极好,咸香酥烂,九鲤吃了好些,回园还赞不绝口。
  园中叠影重翠,小路上到处是小块小块的阳光,像有一面玻璃镜子摔碎在地上。九鲤叽叽喳喳同叙白杜仲二人说着话,“其实我们家老太太烧饭才叫好吃,她还认得许多野菜,有时候掐些回来,好些我都叫不出名字,却是甜有甜的好,苦有苦的妙。”
  正走到池边,在旁有座太湖石堆砌而成的假山,可巧庾祺就走在那假山后头,抬眼看见那假山外一排柳丝飘拂,听见她的声音仿佛是柳荫里跳来蹦去的雀儿。看不见人单听那声线,他才觉得她连嗓音也像有了变化,比起前几年的那种尖细,柔润了些,不那么刺耳了。
  不过听说话他三人像在外面馆子里吃的午饭,他又觉似有那么一丁半点的锥心。
  叙白道:“长居乡野间的人,自然识得许多野意。府上不过是大鱼大肉吃惯了,偶然吃野菜才会觉得香,见天吃那些的人也不觉得美味。”
  杜仲道:“从前我们那地方闹过灾,荒年的时候连野菜也没得吃,饿死不少人,我们老太爷也是那时候过世的,大爷也是那一阵落下的病根,大了也不见好。”
  大爷指的自然是庾祺的兄长,也就是九鲤的爹。叙白以为九鲤会触语伤情,可瞟眼看她,她仍是一脸舒缓的神态。他心内疑惑,顺着杜仲的话往下探问:“不知是什么——”
  话音未断,九鲤陡然眼皮一跳,站定了身,拽下根柳条对杜仲扭过谈锋,“咱们在外头吃饭,不知叔父午晌吃饭时有没有等咱们?要是他久等咱们不回来,一会又要挨训。”
  杜仲也似领会,眼睛瞟过叙白,笑起来,“不会的,师父知道咱们出去问案子。”
  叙白余光朝两边扫一扫,又顺着他们的话往下说:“我看你们都像怕庾先生,他在家时也同在荔园一样,总是板着张脸?”
  刚问完,听见“吭”一声短促轻盈的咳嗽,庾祺从旁边假山后头走出来,脸上带着丝刻意的微笑,却比板着脸时还显得冷冰。
  老话说隔墙有耳,谁知隔山也有耳!九鲤忙将柳条抛开,转过脸吐舌;杜仲则暗幸方才没说他什么坏话,不然拧他回去,少不得叫他倒背《千金要方》,轻而易举便能寻个错处罚他一通。
  只叙白神色自若,上前打拱,“庾先生。”
  庾祺稍稍点头,一径错身过去,走到九鲤所站那柳树底下,“我讲过多少回,外头馆子里的饭不干净,要少吃。”
  九鲤掉过身来低声咕哝,“一年到头也吃不上两回。”
  “你说什么?”
  她抬起脸呵呵一笑,“那家酒楼干净着呢,不是街边的小馆子,上下两层,人家用的桌椅都是水曲柳的。”
  “噢?还是家名贵酒楼囖?一顿饭下来想必花费不少,谁会的账?”
  “叙白。”
  庾祺半笑不笑地,“人家没有姓么?”
  九鲤轻翻眼皮,调子托得懒懒长长的,“齐——叙——白——”
  “我有没有说过,不要在外头白吃白拿人家的?”
  她听了生气,掀眼皮剔他一眼,“我和杜仲身上忘了带钱嚜,我还帮他查案呢,也不算白吃。给您这么一说,我倒成那起贪吃贪喝爱占人便宜的人了?您就是如此看待我的?”
  庾祺没想到自己反而落下个不是,一口气梗在喉间,只得扭头看了叙白一眼,“我没这意思,只是怕外人以为庾家的姑娘一顿饭就能收买。会了多少账,回头拿银子还给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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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7号的更新在晚上23点30分,后面恢复22:30更新。
  第27章 双迷离(〇七)
  那柳树疯长,细密的柳条织成片嫩绿的帘子将二人掩在里头,说话听不清,叙白只在那轻轻掀动的“帘影”中窥见庾祺脸上没多少表情。九鲤脸上倒是春色潋滟,百般变化,一时生气一时调皮,眼珠子一瞬间能翻转许多意态,比台子上唱戏的还要生动。
  他含笑问杜仲:“你们说起来怕庾先生,怎么还总见鱼儿同他顶嘴?一定是仗着你们老太太的威势。”
  杜仲撇撇嘴,“她自己就够了不得了,还犯得上仗谁的威势?再说我们老太太也是听师父的,庾家归根到底是师父当家。”
  “老太太听儿子的?”他侧一眼,自点头,“想必是因为庾先生见多识广。”
  “倒也不是为这个,我们老太太一向有些怕得罪师父似的。”
  “母亲怕儿子?这是什么道理?”
  “人老了就会怕子女,这有什么奇怪的?”他自觉比叙白懂得多,油然而生一股得意,乔张致地反剪起一只手。
  须臾庾祺由柳树底下走出来,朝他看一眼,他忙把手垂下,跟着走了。
  九鲤走几步回头,冲叙白瘪嘴,脚步慢慢滞后,拿手指指庾祺的背影,又满是无奈地摊开两只手。叙白领会,只好点头笑了笑。她也朝他点头,扭脸撞上庾祺扣着眉冷着眼看她,她又忙假模假式地低着头跟上去。
  吃了一番无缘无故的教训,她非但不学乖,心里不知何故,益发想跟庾祺对着干。偏他不准许什么从来也没个明确的指示,反正管来管去怎么也管不到点上,像是替人挠痒痒总挠不对地方。
  不过倒也装着规矩了半日,回去便在屋里坐着回想早上见那孟苒与周嫂的情形。那周嫂见着他们似乎总有些紧张,若她心里没鬼,又紧张什么?又觉那孟苒也有些不对的地方,十四五岁的丫头,倒比她还显得老练许多——
  渐渐想到困倦,便卧到床上去。睡醒起来,天已黑尽,恍惚记得先时杜仲来过,像是喊吃晚饭,她因没胃口就没去吃,又蒙头睡去,这时也不知是几更了?
  听见后面大夫们所住的屋子里仍有不小动静,想必还不算晚。她还是不觉饿,胃里酸酸胀胀的,又似隐隐在绞着疼。
  起来倒茶吃,盏刚衔在嘴上,听见敲门,走去开,是杜仲拧着提篮盒进来,“这都过了二更了,你可算醒了,饿不饿?晚饭给你留了,我又拿去厨房热了一回。”
  一说吃九鲤便拧紧眉头,“不要吃,没胃口。”
  杜仲看她脸色不好,精神也似不妙,如临大敌,忙回房叫了庾祺来。
  庾祺进来先摸了她的额头,后又拉起腕子探脉,旋即丢开她的手冷笑一声,“积食着凉,真当外头的饭好吃?”
  她一听,生怕他又责怪,忙捂着额头装头疼,踉踉跄跄往床上退,“哎唷脑仁也疼,身上也冷。”
  庾祺只好咽住话峰,口里说下几味药,命杜仲往厨下配齐,又叮嘱,“搬个小炉子回房来煎,厨房不干净。”
  杜仲忙跑出去,庾祺慢慢走去将门阖上,后头那班大夫夜聚饮笑的动静也关在门外,炕桌上的烛火在沉静中颤巍,稳定下来,屋里只有九鲤的“哎唷”声,因为自己也觉突兀,便一声低过一声。
  庾祺听着好笑,款步走回床前,低下眼睨她,“行了,没那么严重。”
  她半张脸贴在枕上,朝他歪上来一只眼睛,又转开,嘟囔道:“真的不大舒服。”
  “我知道。不过是午晌肉吃得多了,脾胃不消化。”他坐下来,捉起她的手腕又诊一遍,声音低柔了许多,“你本来脾胃弱,不该贪吃。”
  九鲤悔不当初,“那道板鸭好吃,就多吃
  了两块。”她翻正了身,掀开被子,“叔父,您替我揉揉肚子。”
  从前每逢不大消化的时候总是老太太或冯妈妈替她揉,倘或那时庾祺外出看诊不在家,她就在她们的手掌下可怜兮兮地问庾祺几时回来。玩得高兴的时候倒不怎样记挂他,一病就希望他陪在身边。
  他看了眼她身上,将被子牵来替她盖好。
  她又不满地掀开,“隔着被子怎么揉得好?”
  她穿着身烟灰色的薄绸衫裙,薄得可以明显感到肌肤的触感,他没好说什么,扔将被子牵回来,手掌覆在被子上头,略微用力,“积食后容易着凉。”
  她只得噘着嘴乜他一眼,心想,长大也有不好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