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叔父 第22节
作者:
再枯荣      更新:2025-11-03 16:44      字数:5425
 
  她禁不住长长地“唉”了声,庾祺好笑,“你还会有什么愁事不成?”
  “我就不能有烦难忧愁么?”她嗔一眼,指望他问。
  他却不问了,嘴角挂着丝笑意沉默下去。
  真是讨厌,她盯着他微鼓起腮帮子,无声地埋怨着,这埋怨却不干脆,是幽怨缠绵的,提不起气来。庾祺半低着脸看自己的手在那片被子上摩挲打转,察觉她的目光总在自己脸上,他没敢抬头,唯恐在她眼睛里撞破什么,她那双眼睛不擅藏事。
  岑寂中僵持持续过去一段,杜仲配完药进来了,将小炉子就放在床前,扇火煎药,不一时黑罐子烧沸起来,咕噜咕噜的声音,叫九鲤想起往年冬天在老太太房里吃肉锅子的情形,庾祺在老太太屋里坐不惯,难得他在家吃饭,也总是早早就放下碗走了。
  那一早刚下过大雪,她歪着脑袋看他打帘子出去,身上只穿着件寻常棉袍,有寒风扑进来,她忽然替他觉得冷,忙放下碗问老太太:“您不是给叔父缝了件袍子么?我拿去给他。”
  是件湛蓝银鼠里子大氅,做成好些日子了,不知怎的老太太也一直没给出去,见她自告奋勇,忙命丫头取了来给她,摸着她脑袋和冯妈妈说:“我们小鱼儿大了,也晓得心疼人了,总算你叔父没白养活你。”
  她六岁,抱着袍子跑到庾祺房里,路上跌了两跤也不觉疼,反而跌出阵欢天喜地的笑声。
  庾祺听见打帘子出来看,见她个头不大,却抱着个大包袱皮,以为是什么沉重的东西,忙去接来,“这是什么?”
  “老太太给您缝制的衣裳。”
  他眼皮稍垂了下,苍冷的脸色有点尴尬,把衣裳随手放在桌上,既不打开,也没叫拿回去,忙着要出门。
  九鲤又去将那包袱皮抱来塞在他怀里,“这大氅是蓝色的,您瞧我的斗篷是白色的,您穿上这衣裳抱着我一道出去,不是很衬么?”
  庾祺看一眼那袍子,又看着她好笑,“说半天你是想让我带你出门?”
  她狠狠点头。
  他却脸色一变,“不行,外头都是雪。”
  她猛地扇着一对眼睛,“好容易积起这么厚的雪,我会背柳宗元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了,还不能领会那情景,您不带我瞧瞧去么?”
  后来经不住她缠,还是牵了她出去,刚到田间她就不肯走了,怕滑到田坎底下,一定要他抱。
  他上月命人撒在田坎上的白花蛇舌草。这一片的田地及对过一座小山头都给他赁下了,仍雇庄上的人种些常用药材。白花蛇舌草这种药不占地方,随便在田坎上撒些草籽就能活,只是不耐寒,偏缝这几日大雪,少不得来看一眼。
  他蹲下去,将她放在腿上,拨开积雪一看,底下冒出一片嫩绿的草。她在他怀里探出身,伸手碰那些嫩芽,碰到一点冰凉,但在他怀里是暖的,所以像是在冬日里触到了春天,扬起一片清脆的带着无限希望的笑声。
  他抱着她站起来,睇着她好笑,“你怎么瞧什么都觉新奇?”
  他倒是瞧见什么都是那副了无兴致的样子,好像早与这世间断了关系。
  九鲤遂想起另一件怪事,他午间怎会有兴致在园中闲逛?
  正想问,窗外倏有人用探问的口吻喊“庾先生”,听声音是张达,杜仲去开门,他朝屋里张望着,一面笑呵呵道:“北屋开着门亮着灯,又不见人,我想你们八成是在鱼儿姑娘屋里。”见床前在煎药,又惊道:“唷,是谁病了?”
  杜仲让他进来,“小鱼儿吃多了积食。”
  险些没讲九鲤怄得跳起来,她忙爬起来分辩,“没吃多,就是吃了肉不怎样好克化。”
  杜仲特地走到罩屏内看她的脸色,“要不要紧啊?”
  “不要紧,就是肠胃有些不大爽快而已。”见庾祺从床沿起身,像要领他出去,她忽然来了精神,“是不是说案子啊?就在这里说嚜,我也听听!”
  庾祺只得在外面罩屏坐下,摆手请张达也坐。张达道:“午间过来就不见先生,还以为有发急症的病人,”
  “没有,我不过闲来无事,在园子里转转。”言讫,漫不经意地笑笑,“张捕头,你们衙门那些官差可有些不像样,今日齐大人不在园中,一个个便歪的歪,靠的靠,无精打采的,说是巡园,也不过闲转几圈就聚到间空屋子里饮博去了。”
  张达诧异,难不成是早上在叙白屋里时,衙役忘了给他上茶,他心里怪罪?竟是个小肚鸡肠之人,他暗暗鄙夷,面上笑着替底下人开脱,“当差的都是如此,大人不在跟前,能躲个懒就躲个懒了,若真有事,您放心,他们都勤谨着呢。要是有人歪声丧气不敬重先生,先生告诉我,我罚他。”
  别人不知道,九鲤可是知道的,庾祺从不过问人家的闲事,兀的说起这些,必有深意,因而益发将耳朵竖起来。
  庾祺笑着摇手,“没什么,连日操劳,好容易你们齐大人不在,不免松散些。不过日间在那边屋里坐着时,见交班前那个衙役倒是精神,上峰在或不在他都是一样,依我看,偶有懒散的可以不罚,时时勤谨的却不该不嘉奖,不知他姓什么?”
  张达蹙额回想,朗声笑道:“噢,您说的是他啊,他姓蔡,单名一个晋字,四.五年的捕快了,倒一向是个勤谨人,不过人老实,不大会说话,所以在衙门不讨好。”
  庾祺点点头,转而问:“今日那关大姑娘见着柔歌了么?”
  “我正是来告诉您这话的,今日午间我叫了那柔歌过去,原以为两个妇人坐在一处会对着哭,谁知两个人说不到几句,竟吵了起来。”
  “噢?吵什么?”
  “也不是,是那柔歌一头在吵。我说那柔歌也太不识相了,关大姑娘要许她银子,她不领情就罢了,还骂人,说他们关家狗眼看人低,又说什么她虽是行院出身,可能弹能唱自会赚钱,犯不上拿他们关家几个臭钱。您听听,这真是不讲理,人家关大姑娘不过是怜她无名无分跟她兄弟在这园子里混过一段——”
  说着,神色忽便,口气转得凝重,“嘶,对了,要说有可能杀关展的,这柔歌就得算一个,怎么没想起查她来?”
  九鲤乍听这话,忙掀了被子下床,“嗳,张大哥,你这话我可不赞同啊,怎么柔歌姐就得算一个?就因为她和关展相好?难道她喜欢他,还喜欢出错了?”
  她趿拉着鞋,跑出踢踢踏踏的声响,到榻前庾祺低眼一瞧,那浅口绣鞋上还露着一片白腻的脚背,他忽然感到脑仁隐隐作痛。
  他稍提了下她的裙面,将那双脚掩住,横她一眼道:“你又好了?回去睡着!”见她不走,他又道:“那我们就出去说。”
  她只得又掉身回去,上床裹了被子坐着,还似不服,“要说与关展相好就有嫌疑,那园中有嫌疑的人可就多了,不是还有那位卢家媳妇?”
  张达立起身走到罩屏底下,回头望着庾祺,“可别的人不像这柔歌那么蛮横霸道啊,上回不就是她因为吃醋装成鬼吓唬人?”又转头看九鲤,“这事不还是姑娘你亲眼所见?”
  “就算你说得对,可杀人
  的动机她兴许有,杀人的时间她没有啊,那天晚上我们是一起到关展房里去的,进门他就已经死了,我和杜仲皆可作证。”
  杜仲挑着根箸儿连忙点头,听见嗤啦一声,药扑出来,他忙端罐子出来,在炕桌上泌药。
  张达又追到榻前来,“那夜你们虽是一齐发现的尸体,可那柔歌却是先你们到的小竹林,怎知她不是在你们去之前先把人杀了,然后再到小竹林里埋伏你们?”
  按时辰算也来得及,可九鲤还是不信,“柔歌姐一个妇人,怎么可能轻易杀得了一个大男人?那屋里可是连打斗的痕迹也没有。”
  “嗳,兴许就是关展没想到,她是出其不意在背后下的手,所以关展根本没有防备,何来的打斗?”
  两个人争论起来,各自有理,却无结果,再争下去只怕谁也不必睡了。庾祺端起药碗往里走,暗下逐客令,“天不晚了,你吃了药也该睡了。”
  张达自然不好再多留,只得告辞,走前又说:“对了庾先生,那关大姑娘说回去预备好棺椁,过两日来抬她兄弟回家。”
  庾祺澹然点头,只盯着九鲤将药吃得一滴不剩,这才叫杜仲收拾了炉子回房去睡。
  次日起来,九鲤那副肠胃的确是好了,可因夜间踢被,果然有些伤寒发热起来,庾祺另开了药方,严令她不许再出去,叫杜仲也不必跟去巡诊了,在屋里将她看住,他便听她在屋里呼哧呼哧擤了一日的鼻涕。
  又过一日,亏得那伤寒总算没大发起来,不见咳嗽,精神也还好,鼻涕也少了些,只是昨日擤得多了,鼻翼底下一片红,火辣辣地疼。
  杜仲自己吃过早饭,收拾了碗碟提去厨房,捎回来两三尺细软的布,九鲤在榻上裹着被子看他在那头裁布,奇怪,“你难道要做衣裳不成,拿这布做什么?”
  她伸手一摸,又不如他们素日身上穿的料子好,“怎的,你节俭起来了?”
  他嗤啦啦将布撕成两片,懒声懒气道:“这是师父叫我托吴嫂买来的,叫裁碎了给你搽鼻涕用,那草纸太粗,不是将你人中那一块磨得疼了嚜。”
  九鲤见是庾祺吩咐的,忍不住一份欢喜得意,早上庾祺出门时还因她不吃早饭说了她两句,又说“懒得管你”,却记着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她将被子裹紧,两腿盘着榻上歪两下身子,把炕桌上的药端起来一饮而尽。
  未几叙白过来探望,见她不梳头,蓬散着长发,脸上果然带两分病气,一个灵俏的鼻头拧得红彤彤的,益发俏皮。好在看她精神还好,他心里的弦松了松,将个两层提篮盒放在炕桌上。
  “这是什么?”
  “我娘听说你病了,特地打发人从家里送来的清粥小菜。”
  九鲤一揭开盖,见是一碗芥菜肉糜粥和一碟米醋糟鲜笋,还拌着点山楂蜜饯。齐家的厨子真会做!方才还没胃口,此刻给这酸味和山楂一引,倒引得开胃了。
  叙白笑道:“这是我娘说下的做法。”
  怪不得,如此细腻别致的菜色,他娘必定是位温柔贤淑的妇人。“你娘怎么会知道我病了?”
  “昨下晌我过来瞧你,可巧家里打发人给我送东西来,因在屋里没看见我,问了底下衙役,就知道了。”他笑着撩开衣摆,坐在榻前那凳上,“家里这些下人,回去什么话都说。”
  无论如何都亏得人家惦念,虽还没打过交道,饭倒吃了人家两回,九鲤不知何以为报,翻箱倒箧的翻出闲时做的香袋子递给他,“你带回去给你娘吧,谢谢她饭。我针黹不在行,是不大中看,不过里头配的香料却是用了心的,天热了防蚊虫最好,不好佩在身上,就挂在帐子里好了。”
  “你说昨日来过?我怎么不知道?”说着看向杜仲。
  杜仲只是摇头,“什么时辰?我也不知道。”
  叙白不以为意地笑着,“我来时杜仲也没在,只在院外头撞见庾先生,他说你睡着了,我就没进来吵你。”
  九鲤回想,昨日可没睡午觉,一定是庾祺借故不放他进来。便挑高了眉峰,“叔父还对你说了什么?”
  他垂下笑眼,支吾了一阵,却摇头,“没说什么。庾先生不论说什么,想必也是为你好。”
  一定是说了难听的话,否则他不会显得如此为难,今日大早上来,大概也是因为庾祺早上要去巡诊,故意避开着。
  她心里哼了声,歪嘴道:“你别听叔父的,他那人,小时候不大管我,长大了倒管头管尾起来了,这就叫管不到地方。”
  说话把碗碟摆开来吃,一面说案子的事,“我病了这两日,可别把正经事耽搁了。”
  “耽搁不了,你放心。”
  前两日派去外面打听有意买这荔园的衙役昨日回了话,的确是有好些人家打听过这荔园的价钱,一户姓孟的,一户姓于的,姓黄的,姓萧的,都是些本地名流富绅,除这些人家外,还有姓楚的,是个外乡人。
  不过听说李员外狮子大张口,开价开到一万五千两银子,大家都说李员外这宅子闹鬼,还敢开出这个价钱,是不自量力。李员外争说闹鬼是谣言,咬死了要那个价钱,后来大家拉扯不下,也都像作罢了,只那姓楚的外乡人还像有意要买,不过他还的价钱李员外不答应。
  这些人家九鲤听都没听过,南京城的房产价格她也不清楚,不过听叙白的口气,一万五千两显然是高于行市。
  “不是说这园子闹鬼么,李员外不说便宜点,还敢要价一万五千两?”
  叙白笑道:“按一般行情一万五千两的确是略高了些,不过这园子的地段极好,出门便是繁华街市,柴米油盐,布匹药材买什么都便宜,可谓闹中取静。”
  “且这园子虽是李家的祖产,可在李员外手中是翻修过的,当时翻修所用的木材都是从云南而来,砖石也都是上等货,而今不过是久无人住才看不出光彩。若谁买下它,不必怎样花钱翻新,只需请人扫洗扫洗,将园中花草修理一番,添置些家具即可。你日日在园子里走动,看见那些花草树木没有,有许多都是奇珍。”
  怪不得园中花草树木好些九鲤不认得,从前也没见过,她摇首咂舌,“要这么算,一万五千两也不算贵,那些人怎么还不买呢?”
  “做买卖的人要都像你这样爽快岂不是亏死了?生意人为点蝇头小利打得头破血流的多的是。”叙白笑着摇头,“不过那也是先前开出的价格,如今荔园已出两条人命,再开价,我看李员外也未必敢开出这个价钱。”
  难道真是为压低这园子的价钱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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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明天开始都是22点30更新。
  第28章 双迷离(〇八)
  九鲤垂着眼皮吃粥,暗中琢磨起那楚姓外乡人,上回李员外来园中说话,并没有提及这回事,想必也未将此事放在心上,看来是还价太低。
  因问:“那姓楚的当时还了个什么价钱?”
  叙白说来也奇怪,“那姓楚起初还价一万两,李员外不肯,想要他再加两千,姓楚的反而又压到八千两,气得李员外甩膀子便走,说他是耍着人玩。”
  “这都是你派去打听的衙役说的?他怎么能打听得这么清楚?”
  杜仲蔑道:“要换我去,一定比他知道得还多。”
  叙白笑道:“这楚官人当日与李员外约在三彩街的白玉楼谈价,衙役是向白玉楼的伙计打听的。”
  九鲤不做生意的人也知道,谈买卖当是你出个价钱,我还个价钱,磋商几个回合,最后敲定个中间的价钱,两边得利方可。姓楚的如此还价,要么不是诚心要买,要么是另有势在必得的主意。
  因喃喃道:“未必真是这楚官人为了压价,故意将这园子变作凶宅?”
  杜仲在旁笑着插话,“嗨,这可说不定了,有些有钱有势的人不是就视人命如草芥么?有一回我与师父去一大户人家瞧病,亲眼见他们
  家打死个下人。这种事在那些有钱人府上常有,事后许他家几个钱,人家也就不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