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叔父 第64节
作者:再枯荣      更新:2025-11-03 16:45      字数:5462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62章 庵中仙(〇五)
  下晌归家,魏老太太特地吩咐让魏鸿送老太太和九鲤一程,于是魏鸿便跟随她们的马车一路到了琉璃街上。九鲤路上就热得口干舌燥,一下马车什么也不顾,只急着奔到后头来吃茶。
  甫入洞门,见杜仲在大日头底下趴着,不知在做些什么,她走去看,才发现地上摆着张炕桌,桌上铺着纸笔,他弯在这里原来是在抄书。小时候他就常被庾祺罚抄书,雪地里也跪过,两者相混着罚他还是头一回,再说这都多少年没被庾祺如此罚过了。
  她拂裙蹲下,望着他好笑,“你今日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竟惹叔父生了这样大的气?”
  正说着,绣芝端了碗冰镇酸梅汤来给他,道:“快别问了,还不就为雨青煮药膳汤的事,老爷觉得都是他背后撺掇的,再说丰桥雨青两口子年纪都不小了,哪能罚他们?所以只罚了他在这里抄书。”
  “叔父知道了?那他许丰桥叔给他把脉了么?”
  “谁还敢给他把脉?这一下午大家话都不敢说一句!”
  杜仲晒得脸上潮红,大汗淋漓,抢下那酸梅汤几口吃净,揩着嘴与九鲤道:“这事情原是咱们大家商议下来的,眼下不能叫我一个人在这里挨罚吧!凭什么?就因为我是个男人,又年轻,禁得住?你既然回来了,快去替我说句话,让师父放我起来,我都跪了一个多时辰了!”
  九鲤却满心只记挂别的,“既然叔父知道了,那他到底和没和你说他身子怎么样?到底还有没有救啊?”
  杜仲怄得大翻白眼,“他有没有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再晒下去,我就没救了!你别啰嗦,快去找师父求情!”
  “郭嫂,你先给我端碗酸梅汤来,我渴死了,吃了再说。”九鲤不紧不慢站起来。
  杜仲不由得恨她两眼,“你就见死不救吧!”
  “我又没说不救,只是我眼下渴得嗓子眼里冒火星,要说情也得等我喝杯水再去吧。”
  待她慢慢喝过酸梅汤,适才又往前头去,原来老太太领着魏鸿和他在铺子隔间里头说话,她在碧纱橱外听觑。魏鸿说话不但有礼,还透着股敦厚拘谨,庾祺心里虽不大喜欢他,也不好说他什么,只管面上敷衍着说话。
  丰桥见她在门前偷听,忙“噗嗤噗嗤”地朝她吐信子招手,待她走到柜前,他愁眉苦脸道:“我可告诉你,老爷生了气,你今日可别惹他。”
  九鲤一面瞟着里头,一面抑着声,“到底叔父有没有病你们问了么?”
  丰桥一脸晦气地摇头,“都是你们闹的,我想老爷哪会有病,他若有病自己不晓得开药吃?”
  “嗳,您前几天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都是被你们俩个死孩子给绕进去的!”
  正说着,见魏鸿从里头告辞出来,九鲤朝丰桥摆摆手,迎着他走去,和他笑笑,“你这就走了?”
  老太太走出来道:“丫头,你送人家出去。二哥,你得空尽管和你祖母到家来。”
  本来她老人是想留客,但奈何在里头说了这半晌话,也没听见庾祺说一句款留魏鸿的话,她心里对此时他与九鲤之间古怪又微妙的气氛有所察觉,明明知道按理该如何做,但所做的一切都只敢在庾祺的应允之下。她做娘做得极懦弱怕事,可是生来如此,也对自己没办法。说罢她自往后院走了。
  魏鸿和九鲤道:“想你和老太太都累乏了,我改日再来拜见。”
  “你晒着烈日送我们回来,怎么样也该留你吃过晚饭再走啊。”
  他憨厚腼腆地笑着,犹豫忐忑的模样,想是心里想留,但碍着庾祺没说留客,未敢私自答应。
  庾祺从里头望着他们,见魏鸿面带不少羞意,眼色躲闪,九鲤倒只管大大方方地盯着人看。他忽然吊诡地有点放心下来,她不喜欢这样低眉垂眼的男人,她自来喜欢挑战,喜欢知难而进,他知道太容易太轻便的东西她都喜欢得不长久。
  他本来担心魏鸿真给她挽留下来,可如此一看,又不急着出声阻止,闲适地端起茶来随他们站在外头说话。
  九鲤用余光往碧纱橱内瞅了眼,顿觉无趣,只得送了魏鸿出来,目送他打马而去。她在街前站了会,一颗心在炎炎烈日下,感到茫茫然。
  隔会她转回铺子里,慢吞吞踅进隔间,随便拣了张椅子坐下。她贴着椅背,把腿长长地伸出去,盯着自己的绣鞋上的缠枝纹看,一直没作声,自己却在这沉默中觉得煎熬。
  庾祺仿佛知道她缄默得难受,便先半笑着开口,“怎么回来衣裳也不换?外头热得很,身上想必出了不少汗,衣裳腻腻的很舒服?”
  “青婶在给我烧水,我洗过澡再换衣裳。”
  他把茶碗放在旁边,“就为你洗澡,家里柴火钱也要不少费。”
  渐渐两个人又像如常了,她窥他一眼,咬着笑意走到上首来坐着,“您许杜仲起来吧,再跪下去只怕要中暑了。”
  “他凉茶喝了不老少,酸梅汤也吃了几大碗,还会中暑?我看他那脑袋就得在太
  阳底下好好晒一晒,不然净胡思乱想些没用的东西。”
  九鲤暗噘下嘴,“他也是担心您的身子啊,我们都是为您好。”
  庾祺冷笑,“你们看我像是有病?”
  这哪里能看得出来?她心里嘀咕,瞟他两眼。
  他给她这半信半疑的目光一刺激,难得神色略显浮躁,“我好得很!”
  这也不能看出来,好不好只有他自己关上门才知道。九鲤歪嘴道:“那您为什么不叫丰桥叔给您把把脉?”
  “好好的我把什么脉?哪个好人会无端去找大夫瞧病?”庾祺屏息凝神,这才按捺住火气,“往后不要再胡猜乱想!”
  九鲤仍不放心,沉默一会后小声说:“您可不要因为怕伤体面就瞒着我们噢。”
  “别再说了!”他长吁出一口气。
  看他脸色只怕再说下去他免不得要发火,她只得住口。可他又不问问魏鸿,她再坐着倒觉没意思,便转进院叫了杜仲起来,又将他的话偷偷转告老太太。
  老太太因想,庾祺到底是个大夫,若真有病应当早就自己吃药了,大概真是他们多虑。她渐渐放下心,又叹还是青莲寺的菩萨灵验,不管庾祺到底有病没病,反正是今日烧了香今日就解了家里的烦恼,无论如何不能不去烧香还愿,再说还与那顾夫人说好的,要叫庾祺去替她家小儿看脉。
  可她没敢和庾祺说,却推九鲤去,“你撒个娇卖个乖你叔父就肯去了,叫我和他说,他又要教训我是在外头乱应承。”
  九鲤心下正巴不得,这回谁也别跟着,连杜仲也不带,就只她与庾祺两个同往青莲寺,清清静静玩耍一日,何乐而不为?晚饭后便和庾祺说了。
  隔日一早,二人雇了车,又抬着一箱香烛往青莲寺去。庾祺瞅那箱子东西就知道九鲤是去菩萨跟前还愿,心下满是个无奈,本来没病没灾,倒成了菩萨的功德。一看九鲤,她正打帘子望着外头,脸上带着笑,唧唧喳喳和他说着那青莲寺的景致如何好,斋饭又是如何可口。
  “不过要想吃得好些,得添钱另做,您身上带没带着银子啊?我嫌荷包累赘可是分文没带。”
  他在对过叹了口气,笑道:“天下没有白来的吃食,神佛地界也是一样,我知道你吃不惯那些大锅大灶的饭。”
  言下之意是早预备下了,九鲤想到有一年老太太做寿,他请了班戏到乡下,在庄子上搭棚子摆流水席,请全庄的人吃饭看戏,接连三日宅中不开火,阖家人口都一并在戏台那头吃饭。她只头一顿吃了个热闹便抱怨大锅里烧出的饭不好吃,可家里人都在那棚子里忙活,苦于没人手,庾祺无法,只好亲自挽起袖来替她烧饭,他便是那时候学会了烧几个菜。
  她自来就不省心,他在灶下愁眉苦脸烧火,她还要趴在他背上闹腾他,他实在不耐烦了,搬了根小凳来呵她,“给我规规矩矩坐好!”她坐了会又坐不住,歪来凑去地,那灶洞里的火烧得旺起来,把她的头发给燎了一缕,那天她捧着头发哭了一场,他非但没安慰,还凶着说了句“活该”。
  九鲤想着好笑,捂着嘴在那头偷笑起来。
  庾祺不知她在笑什么,反正一丁点小事就值得她高兴一场。他懒得问,只陪着她微笑,脑中忽忆起全善姮的临终前紧攥着他的手说:“你既答应了我要带她走,就要一生一世待她好!”尽管他从没养过孩子,但自认为并未负她所托。
  “叔父,您流鼻血了!”她倏地脸色一变。
  他抬起手背一抹,果然从鼻翼下蹭到一片血。九鲤忙摸了帕子给他,“这是怎么了?!”
  还不是这几天被他们“补”的!他想来就有气,澹然睇她一眼,冷声道:“你接连大补几日试试。”
  九鲤忙坐到他身边来,歪下脑袋看他的鼻子,仍有点疑心,“会不会是虚不受补啊?”
  他将眼一闭,背贴在壁上叹气,“你别再怄我了,让我多活几年。”
  “噢。”她只得住嘴不问,拿过他手里的帕子折了折,抬手替他擦拭鼻翼。
  她明明擦得很轻,但没由来地令庾祺很是烦躁,他握住她的手腕,半睁开眼向下瞥着她,懒倦的目光里渐渐不觉地泛起点侵略意味。九鲤一颗心扑通扑通跳起来,面上发热,可能是热糊涂了,头晕目眩间不知哪来的胆量,竟在他睨视之下,突然把嘴巴贴去他手背上轻触了一下。
  该是个亲吻吧?
  彼此心下都是一惊,但面上却都没有表现得过分诧异慌乱。他只放开她的腕子,把手垂下来,稍稍坐正了些。他很清楚,这时候绝不能把这一吻当回事,就像有些病入膏肓的人,瞒瞒他兴许还有奇迹发生,倘或他知道病情,反而日夜悬心大受其害。他只能当它是个意外,不问也不说,放它轻轻过去。
  九鲤本来自己窘乱不已,谁知等了会见他什么也不说,又觉十分失落,一颗心缓缓地沉静下来,方才震动那一刻引起的风暴郁塞在腔子里,反而成了一种闷。
  渐渐感到车内简直透不过来气,她扭头把窗帘撩开一片,“就快到青莲寺了。”
  庾祺听见她嗓音有些颤抖,转眼一看,见她眼睛里泛着泪光,他心里也泛起酸楚,深思熟虑之后,沉着声道:“我从前答应过你娘,要将你养大成人,要保你一世无忧,我不能失信于她,更不能做个恶人。”
  九鲤一下就听明白了,陡地端过眼怨愤地把他盯着,“你以为你很好么?!”
  他苦笑一下,“可能在别人眼里我算不得什么好人,但我不能对不住你。”
  “你眼下就是在对不住我!”
  他看见她眼睛深处闪动的光与影,也不由自主地被撼动,但他清楚知道她还太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千千万万精彩的可能在前头等着她,根本没必要为一瞬间的冲动去背负上太多流言蜚语。
  “‘眼下’只是短暂一瞬,你才十七,一生还很长,不能不为以后打算。”
  原来他心里果然早就知道了,他早知道!她还终日傻呆呆地苦恼着该如何试探他,叫他明白她的心!她更怨了,泪珠忍不住掉下眼眶,目光近乎是哀求,“我才不要打算以后!我只要一辈子跟您在一起。”
  他避开没看她,“可我不能不替你打算,你能跟我多久?我大你许多,何况男人大多比女人短命,我肯定是要先死的,我死后,你还有二三十年要活。不必等到你老,在你还年轻的时候,走到哪里都被人指手画脚,那时候你就会怪我在你不谙世事的时候哄骗了你,就会觉得我自私卑鄙又无耻。”
  她忙把两手塞进他半蜷的手掌里,“我不会的,我肯定不会!”
  他笑了笑,“我会,此刻你说着这些话,都已令我无地自容。别再提了好么?等一阵子自然就过去了。”
  过不去的,要认真追溯起来,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对他的依恋是何时而起,更不知道这份依恋到底的如何一日一日地过分得扭曲,终于变得畸形。总之绝不可能像他说的如此简单,要是真能等一等就好了,那么这十几年来,她怎么反倒越来越病入骨髓?
  他轻描淡写地往她手背上轻拍两下,表示宽慰。九鲤却一把将手拿开,讽刺地一笑,“您别装这副慈祥样,您压根就不是慈眉善目的长相。”
  他假装轻松地好笑,“
  那你要我什么样?”
  她把眼眶里待落的泪凝住了,狠狠盯住他吐出一句,“我恨你!”
  多孩子气的话,他此刻是真心发笑,口气不自觉地软和宠溺,“好,你恨我吧。”
  九鲤恶狠狠瞪他一眼,将脸撇向窗,打起帘子来。阳光绿阴从她脸上掠过,照的她腮畔一颗泪珠宝石似的闪烁,他抬手将它抹了,笑意沉敛了两分,“恨我一时,总好过恨我一辈子。”
  她突然忍不住,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这眼泪哪经得太阳暴晒,不多一时到青莲寺,她脸上的泪已干透了。庾祺叫赶车的抬了箱子进了青莲寺,他二人随后过去,便早有知客瞧见箱子带着小尼姑迎来门前,九鲤一看这知客正是那天那静月小师父。
  这静月也认出是她,当即收了笑脸,“又是你。”
  九鲤心下正是个不高兴,见她如此,也没好脸给她,“是我,怎么了,未必你青莲寺的大门还不许我进了?我可是抬着香烛来的。”
  静月上回就看出她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凡是这样的人家必是身娇肉贵,大老远走来,该疲乏了,所以指挥小尼姑先抬了她的东西进殿,不耐烦地照规矩问一句:“是先进香啊还是先歇脚啊?”
  九鲤原没那么诚心,因冷声冷气道:“先歇脚,打扫一间上房出来,还要好茶。”
  “你要多好的茶啊?我们寺里不过是些寻常的茶,你要好的,只好到茶馆里喝去。”
  庾祺在门外正付了车钱进来,一看九鲤脸上剑拔弩张的,抱着胳膊脸向右偏,再看那小尼姑也是一样,抱着胳膊脸向左偏,倒觉好笑,这二人竟是一般年纪,一般的脾气。
  倏闻得远处有人轻呵一声“静月”走来,原来是庵主净真,这净真一看九鲤也认出来,合十道:“原来是庾家的女菩萨,怎的不打发个人先来寺里说一声,贫尼好先预备。”一看庾祺,又微惊诧,“这位是?”
  九鲤回礼道:“这是我叔父,他是来给住在这里的顾夫人看诊的。”
  净真点头回应,“顾夫人携着小公子和丫头们往附近逛去了,恐怕得晚些时候才回来,二位施主先请屋里歇会。”
  旋即命静月将他二人引去客房,这回倒巧,是在西边,紧挨着顾夫人的屋子。这间屋子比上回北边那间屋子大,左右隔了两间出来,一边是罗汉榻,一边是架子床,想是安顿那些人口多的客人。不过光线却不及北边那头,九鲤斜瞅庾祺一眼,存心和他过不去,故意挑刺抱怨。
  静月听见脸色更不好看了,“寺庙又不是你家开的,有屋子给你歇就算好了,还挑三拣四的——你前日歇的那间已经有人了,我们佛家最讲众生平等,不能因为你家有钱就叫人让你,先来后到你懂不懂?”
  “我又没说要人让我。”九鲤翻了个白眼,自坐在八仙桌前,“去,给我们上茶,一路来渴得很,要凉茶,可不要滚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