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叔父 第67节
作者:
再枯荣      更新:2025-11-03 16:45      字数:5744
 
  庾祺仔细回想,倒真是如此,按说到庙里来礼佛之人,即便素日脾气再大,到了神佛跟前也应当知道收敛些,那妇人却像专来寻衅挑事的。一个外地香客,难道与了意会有什么过节?
  他又拿起香囊看,幼君瞧见,轻轻从他手中取过香囊,“这东西会不会是那妇人身上的?我看她穿着打扮,像是出了阁的妇人,也许身上正好带着件丈夫的东西。”
  九鲤细想却摇头,“就算她是谁家的奶奶,出门应当是轻装为主,这种东西再心爱,搁在家里头就好了呀,随身带着又没什么用处,反而平添累赘。我看不像是她的东西。”
  幼君把香囊还给庾祺,睇着她含笑点头,“看你素日大大咧咧的,没想到心思如此缜密,条理也清晰,真是难得。”说着,又向庾祺微笑,“先生真是教导有方。”
  庾祺瞥九鲤一眼,嘴角噙着丝笑意,只不说话。
  只是九鲤给他二人这赞扬的目光看得既不好意思,又别扭。心只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二人是一对夫妻,在这里哄孩子玩呢!她暗暗翻记白眼,扭头撩起窗帘子向外张望。
  这一路过来,净是田地,路上人烟稀少,倘或走在路上被人尾随,不会察觉不到。从而思量,除非昨日尾随了意的人和她认得,所以她并没有警觉,其实是结伴同行?
  不多时及至吴家村,幼君只在村前等候,庾祺二人进了村,打听到那吴老婆子家中,还真是瓮牖桑枢之家,一看院中到处是鸡粪,九鲤小心翼翼地捉裙垫脚跟在庾祺后头进去,问那吴老妈妈,想不到这老妈妈是个耳背的,庾祺不惯大声说话,还是九鲤扯着嗓子和她说了三四遍她才听清。
  “了意师父啊?早就回去了!昨下晌来放下东西就走了!你们瞧,东西不还在那里摆着嚜!要说那净真师太真是菩萨心肠,这两年多亏她照拂我老婆子,不然我早饿死了!了意师父人也好,每回来还要给我拾掇拾掇屋子,真是菩萨眷顾我老婆子。”
  老婆子说得感激涕零,九鲤不好告诉她了意死了的事,只得凑去她耳朵前问:“老妈妈,我问你噢,昨日了意师父是几个人来的?!”
  “你这么大声做什么?我听得见!”老婆子瞅她一眼,让开了些,“是一个人来的!”
  九鲤讪讪放低嗓音,“那你昨日在村里有没有看见什么生人?”
  “你说什么?!”
  “不是说听得见嚜——”九鲤嘀咕一句,不得不又扯开嗓子,觉得自己像公鸡打鸣,“我说你昨日在村里看没看见生人?!”
  老婆子摇着手,“没生人,我们这村上二十几户人家都是熟脸,难得有生人来一趟。”
  “那了意师父与村里的人可曾吵过架么?”
  “乱说!她是寺庙里的人,我们敬她还敬不够呢,谁和她吵架?!”
  庾祺举目一望,这村子的房舍相隔都有些距离,院墙砌得皆只半高,路均是穿插在菜地里,视野无阻,倘或真有生人跟随了意出入,肯定打眼,老人家既说没看见,就应当是没有。那便佐证了凶手的确是藏在那片小林间,等着了意经过。
  两个人想到了一处,辞出院来,九鲤嘀咕,“看不出那了意真有些善心,您听见没有,她来送东西不说,还常给老太太打扫屋子。”
  庾祺轻笑,“她是出家人,怀善心有什么可意外的?”
  “她贪财啊,贪财之人心存善意,这不是自相矛盾么?”
  “这没什么矛盾的,一人千面,向来如此。”
  这田埂上的路极窄,庾祺不放心回头,见她走得歪歪斜斜,便伸手想扶住她。谁知九鲤心下还在记恨,一把拍掉他伸来的手,“我自己能走。”
  庾祺只得转回头,“那你扯住我的衣裳。”
  她不甘不愿地伸出两个指头抠在他腰带上,老远看着,像庾祺身后叮呤咣啷坠着个拖油瓶。幼君在车内望着好笑,那笑耐人寻味,目
  光也深邃叵测。
  三人打道回青莲寺,寺中自有一番热闹,不但张达与叙白来了,连新任的县令彦书也到了,想是初到任上就遇凶案,不得不郑重以待。可这彦来到寺中别的事且先不管,倒挨个把寺里的菩萨诚心拜过一遍,年纪不大,还不到四十,早已通达尸位素餐明哲保身的为官之道。
  庾祺一路进来,才走到大雄宝殿后头,张达便偷么和他笑说:“话先说在前头,这回可不是我要烦劳先生,我们这位新到的县令大人可是打定了主意要揪着先生不放,连赏银都带来了,你想躲清闲也躲不得了。”
  不见他还好,一见他庾祺就想起他背地里编排他“有病”之事,因而冷蛰蛰钉他一眼,“张捕头查案推理的本事倘能及说三道四的本事三分,倒也用不着劳烦别人了。”
  张达听他话中带刺,不明所以,只得扭头看九鲤。九鲤一把拉他退后,附耳过去,“你说叔父身子有亏叔父都知道了。”
  “要死的杜仲!”张达摩拳擦掌,暗暗咬牙,“我分明叫他不要提是我说的!”
  九鲤幸灾乐祸捂着嘴笑,“你还不知道杜仲,他嘴上可是从不上闩的。”
  “怪不得有这种热闹竟没见他的影子。”却蓦地出现个关幼君,张达扭头看她一眼,和九鲤嘀咕,“这关大姑娘缠你叔父可缠得够紧的,连庙里也跟来了。”
  “你不要乱说,她是因为有朋友在这里礼佛才来的,不过是偶然碰见。”
  说话间,幼君已踅进顾夫人房中。庾祺九鲤则随张达踅进北边客房,只见叙白一脸不耐地坐在桌前,另有位乌纱补服的大人背身立在长条案前,正捻着香拜案上那几尊白瓷菩萨。
  张达生等着他将香插在小炉内适才上前回禀,“彦大人,庾先生回来了。”
  这彦书不高不矮也不胖,肚子微微腆出来一些,唇上下巴上皆留着须髯,两只眼睛眯着打量庾祺两眼,便和气地笑邀庾祺坐下,“先时在京已听王爷说起过庾先生的大名,如今南京满亭谁人不知庾先生医术超群,才智过人,我刚到任上,对南京尚且人生地疏,查办这起凶案恐怕茫然。好在有先生和齐大人这等青年才俊,这回还是要麻烦你们二位庾多费心。”
  说着,怕庾祺推辞,又自袖中摸出封信来,“好在昭王体恤下情,有亲笔手谕,特招先生为本官幕内师爷,先生放心,酬劳自然不会少。”
  言讫一面将那书信递给庾祺,一面叫了个衙役捧了二十两银子进来。
  庾祺看信上确有此言,揣度昭王之意,并不是真心想替这彦书排忧解难,不过是想借彦书来牵住他,好像生怕他随时离开南京逃无踪迹一般。他瞟一眼凳上的叙白,慢慢讲信折好,呈还了彦书,打拱谢过,接了银子受下此命。
  彦书宽心一笑,连坐下听回禀也懒得了,只道:“既有庾先生和齐大人在此,我就放心了,我已命住持收拾出几间客房,几位便暂居寺中办案,我这厢还要先回衙去,衙内还有许多公务等着我去办。齐大人,若遇紧要而不能定裁之事,就派人回衙禀我,这里就交给你多操心了。”临出门去,他又扭头嘱咐,“对了,隔壁那位奶奶你们可要多照拂。”
  他几人说话的工夫,九鲤已在侧耳倾听隔壁客房的动静,那鲜亮妇人此刻像就在房中。听见彦书这话,她心下更是奇怪,待彦书一走,她便阖上门,走到八仙桌前坐下,向叙白咧开白牙一笑,“你们到寺里来,该盘查的已盘查过了么?”
  叙白心中不免想到那日在街上碰见她和魏鸿的情形,一股醋意袭上心头,便半笑不笑地睇着她,却不说话。
  张达坐下道:“我们一到,就将寺里的姑子和长住的香客都盘问了一遍,那了意和这些人都没仇怨,纵有几个曾有过口舌的尼姑,昨日傍晚也都各有事忙,也都各有人证。”
  九鲤向前欠身,反手指着身后,“隔壁那位打扮得光鲜亮丽的奶奶呢,你仔细问过没有?她是从哪里来的?来青莲寺到底有何目的?”
  一问张达想起来,隔壁那妇人来头可不小,“不问不知道,那位姑奶奶原是淮安府府台陈大人家中三公子的奶奶。”
  怪不得彦书要他们对她多加照拂,也难怪她言行如此张扬。九鲤咕哝着问:“府台家的三奶奶——那是正头奶奶么?”
  张达笑了笑,“原不是什么正经货,先是陈三爷的小妾,今年初陈家正经的三奶奶病故了,陈三爷就将她扶了正。这不,刚走马上任,急着要向公婆表孝心,听说这里的药师佛灵验,她就带着丫头到这里来祈求陈大人两口长寿安康。说是佛门清净地不好摆架子,所以只带了两个丫头。彦大人正好与那陈大人相熟,才刚还看过她带的陈大人的亲笔书信呢。”
  庾祺坐在上面椅上,吃过半碗茶,忽将那香囊抛到八仙桌上,“了意的尸体现停放在何处?”
  “净真师太命人在前头院中收拾出了一间屋子暂且停放着,只是眼下天气炎热,可放不了多久,至多三日后就得下葬。”张达翻看着香囊,“这是什么?”问完又递给叙白。
  九鲤接嘴道:“这是我在尸体旁边找到的。”
  叙白翻看着香囊凝眉,“那地方我们去看过,小路偏僻,走动的多是田庄上的人,怎么会有这么个精致的香囊掉在那里?这明显是男人家佩戴的,一定不是死者身上会戴的东西,难道是凶手遗失下的?”
  九鲤自进门见他神色就有些不对,好像待她不如先时热络了,难不成这一段时日未见,就疏远了?她骄傲惯了的,便也不对他热络,摸着一边耳垂漫不经心道:“多半是吧,不过还未查明。”
  三人正说着,庾祺忽然在后头转过谈锋,“张捕头,明日你派个人往城中请个老到的稳婆来协助我验尸。”
  九鲤听这话有些诧异,沉下心一想,了意的尸体是赤.裸的,僧袍被剥在那片小林中,的确此节可以。不过她心下却疑惑,立起身走到庾祺跟前,“叔父是怀疑了意死前曾受过奸.污?可是不像啊,咱们在她身上除了胸前的三处刀伤,并没有看见什么斑痕,她受人奸.辱不会不反抗啊。”
  庾祺斜上眼,目中稍有踟蹰之色,“怎见她一定是受人奸.辱,而不是自愿与人通.奸?”
  这她倒没敢想,佛家一向受清规戒律所束,谁也不会轻易将一个尼姑和通.奸之事联系在一起。
  张达也另有思路,“我看不会吧,那了意的尸体我方才看过,她长成那样,寻常男人只怕难对她起什么色心吧?”
  庾祺冷笑,“凡事要以检验为准,未必张捕头嫌麻烦?”
  张达自知他眼下看自己十分不顺眼,一句没敢分辩,只笑摸着鼻子答应,“明日一早我就派人去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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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66章 庵中仙(〇九)
  四人在屋里说了半晌,一会有人敲门,九鲤开门见幼君与娘妆站在门前,是特来向他们告辞的。幼君听见庾祺给新来的彦大人招了幕内师爷,又听说他和九鲤要在寺中小住,便问要不要告诉家里给他们送两件换洗衣裳过来。
  九鲤正巴不得,俏皮
  地朝她眨眨眼睛,“不麻烦姨娘吧?”
  幼君笑说:“这有什么麻烦的,不过是顺道。”
  庾祺从屋里走来打了一拱,“那就多谢大姑娘,还请到我家替我二人说明一声,叫家中无需牵挂。”
  幼君含笑应承,又将眼歪进屋内,“齐大人,多时未见了。”
  叙白也起身走来拱手,“关大姑娘,多日未见。”
  她点点头,一双眼上下照他一遍,“齐大人好像变了些。”
  连九鲤也觉得奇怪叙白哪里变了,打量他一回,倒是半点没看出来。
  叙白一样一脸迷惑,幼君又微笑道:“大概是我看错了。不过人家说日异月殊,有的事昨日是一样,今日就是两样了,齐大人可不要松懈了精神。”
  庾祺知她话中有话,暗中一琢磨,笑说:“事情要变,岂是留神就能防范得住的?”
  “先生说得有理,顾小公子的身子还请先生多费心,我过两日再来探望。”
  “姨娘尽管放心,我和叔父既住在这里,也便宜了,自然日日会替顾小公子诊脉施针。”九鲤说着,怕庾祺要送她,便自跨出门来,“我送姨娘出寺去。”
  于是送了幼君娘妆出来,主仆二人相继登舆,稍一坐定,娘妆放下窗帘子,因道:“姑娘才刚为什么要当着庾先生的面和齐大人说那些话?你提醒他庾家在同魏家议亲,庾先生心里岂不是要不高兴?”
  “不用我提醒齐大人自己也知道,我不过是做个顺手人情,再说庾先生的器量没这么小,不会为这几句话就不高兴。”幼君说着自笑起来,“咱们家从前和齐大人无多交集,过个几年恐怕是免不得要打交道的,那时候再攀关系就晚了,不如趁这时候他还只是个小小县丞就与他相交起来。”
  “姑娘觉得他会发达?”
  幼君睐过精明双眼,“我可听说昭王还在南京的时候就召见过庾先生,你以为堂堂一位王爷,真会为了嘉奖庾先生助衙门办案有功就亲自见他?庾先生再厉害,又不是什么身份要紧的人,不过是个大夫。”
  “那不为这个还会为什么?”
  她打起窗帘,向窗外笑望着九鲤的背影,“齐大人二十来岁,从前从没有听说他对哪家小姐动过心,怎么这会偏对小鱼儿上了心?还有他们家那位齐太太,一个名门闺秀,向来端着架子,怎么会瞧得中一个买卖人家的姑娘?齐家再失势也不至于此,我只是觉得这里头有什么古怪。”
  娘妆稍有领悟地点头,“是为这个您才对庾家的人这么热心?我还以为你当真是看上了那庾先生呢。”
  幼君收回手,既不点头也未摇头,抿着点笑意缄默下来,一点日落的红光在她双目中平缓地跳来跳去。
  已是日落了,只见天边残霞,遍地垂阴,九鲤折身往寺门走,香客们递嬗出寺归家,嘴里议论的无不是今日的命案。那静月送着两位香客出来,九鲤迎面见她眼睛略显红肿,必是哭了一下午,想她大概与了意要好,便有意向她打听点什么。谁知未及开口,静月先狠乜她一眼,仰着脖子转身折进寺门。
  九鲤眉头一蹙,忙捉裙跟进去,“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你,你干什么这般讨厌我?要是为那天我在饭堂里说的那句‘众生平等’的话,我给你赔不是好了,我原不该在背后说你们寺里的不是。要是还有别的,你就说出来,老是这样和我斗气有什么意思?”
  “谁同你斗气了?你是什么人啊我犯得上同你斗气么?”静月一面歪眉斜眼,一面走到那大鼎前,把里头未燃完的蜡烛都吹灭了,想是怕起火。
  九鲤为打听事,也不跟她计较,紧跟着她往观音殿里走,“我叫庾九鲤,大家都叫我小名小鱼儿。”
  她一面说,一面帮着吹殿内那些未烧完的蜡烛,静月见她如此伏低的态度,气平了两分,撇嘴嘀咕,“我又不稀罕晓得你姓甚名谁。”虽如此说,到底还是忍不住瞥着眼打量她,见她身上穿的那身青绿熟罗衫裙,忍不住冒酸意,“那你们庾家是做什么的?”
  “我们家是种药材开药铺的,我叔父,就是今日跟我一道来的那位,他是有名的大夫。”
  “大夫还管衙门的事?”
  九鲤满面骄傲,“他可不是寻常的大夫,以他的才智是可以做官的,不想做而已。我们是受王爷之命帮衙门的忙,不是白帮,有赏钱拿的。”
  静月轻嗤一声,“看来有名的大夫也不赚钱,还得想法赚衙门的赏钱。”
  总不好和她说赚钱是其次,也说不清,九鲤自摆摆手,笑着走到观音像底下,学她合十拜了三拜,一双眼睛却不看观音只看她,“你呢,你家在哪里,今年多大了?”
  “——十六。”
  “那我还比你痴长一岁呢。”九鲤望着她咂舌而叹,“瞧你模样长得这样好,嫁个人过日子不好么,怎么要来剃度出家呢?”
  静月撇了下嘴,似有诸多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