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叔父 第66节
作者:再枯荣      更新:2025-11-03 16:45      字数:5757
  第64章 庵中仙(〇七)
  吃过午饭,庾祺要替顾家小公子施针,怕九鲤在屋里坐得无趣,就叫她出去逛逛。幼君听见,也说要出去逛逛。九鲤本来早有些坐不住,只是不大放心留她和庾祺在这里相对,这才情愿坐在桌前打瞌睡,眼下听她如此说,自是巴不得。
  顾夫人笑道:“你们正该去逛的,这附近虽说是乡野田间,可真是景色怡人,今日又难得有些凉爽,与其在屋里干坐着,不如出去走走。你们只管逛去,一会我叫她们预备晚饭,你们在这里吃了晚饭再家去不是正好?”
  九鲤便和幼君娘妆缓步而出,幼君含笑自叹,“难得今日有这样的空闲,能往这郊野之中逛逛。”
  “姨娘下晌没事忙?那么多铺子的生意不用管?”
  娘妆接口笑道:“哪能事事都要姑娘亲力亲为,那么些掌柜管事岂不白养着他们了?”
  “这话也是,这么大个江山,也不都是皇帝一人操持,手底下还有一班大臣呢。想来姨娘料理这么大的摊子,就同皇上打理国家差不多。”
  幼君掩嘴一笑,“你这比方打得我可不敢承受,竟然把我比皇上了,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不过你这丫头真是嘴甜,怪不得那么些人爱你疼你。”
  九鲤谦逊地笑笑,“瞧您说的,哪有人那些人爱我疼我啊。”
  “怎么没有,且不说你家里头的人,就说先是齐家,后又是魏家,你看看,南京城的好人家都想来和你庾家攀亲结友。”
  说着,见九鲤脸上微红了,她正色道:“到底为什么又放着齐家不要了?齐家虽不如前,可到底是名门之家,按说读书人家总比买卖人家强些,齐大人好歹有个官职,也比那魏二公子好啊。”
  九鲤只笑着摇头,“我也说不好,都是听凭叔父和老太太做主,自然是他们看谁家好就是谁家好囖。”
  “庾先生先前不是蛮看中齐家?我知道齐家兄弟二人曾做过昭王的伴读,眼下看着是受了祖父的牵连,前途稍阻,可倘或将来是昭王继位,齐家又该是另一番光景了。”
  “姨娘还知道这些啊?”
  幼君笑笑,“做生意的人,要想生意做得大,就少不得要眼观六面耳听八方,否则得罪了人不知道,岂不是睁眼瞎?”
  “叔父向来无心高攀。”九鲤不想和她说太多有关齐家的事,毕竟齐家与她的身世有关,而她母亲善姮又与朝廷有密切关系,这些都不能轻易与人道,她欲转过谈锋,正好走出寺门,看见银杏树下另有一番热闹,便指过去,“姨娘你瞧,那不是静月师父嚜?怎么和人在那里推搡?”
  原来那银杏树下停着辆马车,有位老爷坐在车上,挑着帘子朝静月递出个什么,静月像不好意思收,正站在车下同他推来让去。
  幼君定睛朝车上那人望了须臾,便微笑着向车前走去,“赵员外,这么巧,您今日也来烧香?”
  赵员外一见是她,把手收回袖中,又伸出来打拱,“原来是关大姑娘,你也来礼佛?”
  九鲤眼尖,分明看见他手里有一串绿松石念珠,已藏入袖中。固然佛门中人少不得这东西,也有香客敬送的,不过多是菩提或木料一类的珠子,这位赵员外倒大方,竟送宝石一类。奇怪要敬送也该是送给住持净真,怎么送个知客小尼姑?
  须臾赵员外的眼睛转在九鲤身上,目露贪恋之色,“这位姑娘眼生得很,不知是谁家的小姐?”
  幼君轻咳一声,笑道:“这是庾祺庾大夫家的小姐,我认作了外甥女,闲着没事,和她出来逛逛。赵员外有事请自忙,改日我做东,请赵员外并咱们熟识的几个朋友到白玉楼小聚。”
  “该是我做东才是。”赵员外点头应着,看
  九鲤的眼神留恋不舍,“那我先告辞,改日咱们白玉楼吃酒去!”
  几人望着马车掉头而去,那静月忽把九鲤乜一眼,嘟哝一句,“哪里都有你,仗着长得好,处处要来显眼!”
  而后不待九鲤还嘴,她就一扭头往寺内去了。
  这三人仍向左边一条小路慢慢逛,隔了一会九鲤才回过味来,方才静月那话仿佛是在抱怨她坏了她的好事,大概是指那串念珠她没得着?可关自己什么事呢,难得是因为赵员外看自己的目光有些不端正?
  她想到这里,身上突然一阵恶寒,敢情那赵员外一把年纪,竟是个好色鬼!不但打尼姑的主意,连她的主意也恍然动了那么一下!她不禁低声骂道:“真是个老不死的老王八!”
  幼君心中早有数,听见她骂,好笑起来,“男人就是这样,不论小的老的,都是不正经。你总不能因为他们看你的眼光,从此就不出门了,我一向不赞同女人家因怕惹是非就藏在闺阁里,世道好或坏,都是躲不过去的,该经历就得经历。”
  九鲤睐着她看,“姨娘也生得很美,为什么赵员外就不以那种色眯眯的眼光看你?”
  幼君朝前头微微仰着脸笑,“他不拿那种眼光打量我,是因为他知道在我身上除了色相,还有更大的利益可图,要图那些,就不得不对我规矩敬重些。其实人都是揆情度势,你也不必太介怀,等人知道你有比色更重的东西,他就是千不甘万不愿,也不得不敬你怕你。”
  九鲤不由得暗暗佩服,“姨娘真厉害。”
  “人嚜,各有所长,你也不得了,帮衙门破了几件命案,这份机智也是少有人能及的,我看你将来还会有大出息。”
  三人顺着小路走,不觉走进片小林中,时和气清,闻林中黄鹂百啭,缓行出来,豁然开朗,路两边是茫茫水田,远处稀稀疏疏地有几户人家,鸡鸣犬吠。九鲤又不禁怀念起乡下的日子,其实那死水微澜的日子也有它的好处,将她和庾祺圈禁起来了,没有那么多新奇的事发生,也会少许多意外,她不必悬心他会忽然讨个老婆回来。
  路旁有条半丈宽的清澈沟渠,从那茫茫的翠绿稻田间蜿蜒到眼前,不知打哪条溪流引来方便浇灌稻田的,这水倒干净得很,水底的杂草能看得一清二楚,身上正走热了,手心汗腻腻的,她便拂裙蹲下洗手。
  娘妆也蹲下来洗了条帕子递给幼君擦汗,顺着水流往前看,不远处搭着块石板,那石板底下似乎堵着个什么大东西,一团阴影,她定睛细看,突然吓得脚下一滑,踩进沟里,“你们瞧那底下是不是个人?!”
  九鲤顺着她颤抖的手望去,好像真有个人蜷缩在那大石板底下,不过看不清。她起身走到前头,果然石板后头的水流小了些,她弯腰凑在石头底下看,还真是个人!冷不防吓得她跌后两步,撞在幼君身上。
  幼君也有些害怕起来,“真是个人么?”
  九鲤定住神,点点头,又要凑去,幼君忙拉住她,“你这孩子,怎么喜欢往死尸身上凑呢?咱们还是先回去告诉你叔父,叫了他来再说。”
  “我还没看仔细呢,不知是死是活,我再瞧瞧,要是活人咱们好拉她一把。”
  “活人能塞在这石板底下?”
  九鲤不管不顾地弯下腰,见那死尸浑身赤.裸,像是个女人!她想拉她出来,偏石板太低,胳膊够不着,又细看一回,这女尸竟然是个光头!
  她直起身和娘妆说:“嫂子,你快回去告诉我叔父和住持一声,好像死的是寺里的姑子!”
  闻言娘妆忙赶回寺去告诉庾祺,庾祺又告诉住持净真,一面命她打发人往衙门去,一面与一班执事尼姑与些好事的香客都朝这田间路上来了。
  九鲤远远听见人声沸腾,便向庾祺跑来,“叔父!尸体在那块石板底下藏着,我和关姨娘两个根本搬不动!”
  那群尼姑与香客犹豫着不敢上前,只庾祺和九鲤走到石板前来,庾祺弯腰看了一眼,将衣摆撩在腰带上,两手用力一抬将石板掀开,一具白森森的女尸暴露在烈日之下,众人不禁哗然。只见那女尸头向双膝蜷着,浑身赤.裸,头上连僧帽也未戴,左边脸上有一片狰狞的疤痕。
  人群里立时有人惊呼:“是了意!”
  登时惊的惊哭的哭,乱作一锅粥。住持净真仍有些不信,并两个中年尼姑近前来看几眼,旋即净真将眼一闭,满面悲怆,合十呢喃了一声“阿弥陀佛”,紧着便叽叽嗡嗡念起了经。
  庾祺看她们一眼,跨到沟渠那面,背靠稻田蹲下,动了动尸体的胳膊,“是死于昨日傍晚前后。”
  他一开口,九鲤便也在路旁蹲下来动一动尸体的手,“尸体已经完全僵住了,大概死了有八.九个时辰?”
  “不错。”庾祺向她点点头,指着尸体左胸,“左胸前有三处刀口,看深浅大概是被匕首一类刀具所刺,能看见的地方没有其他伤痕,要想细验,得等尸僵缓解以后。你先在附近找找有没有什么可疑的痕迹。”
  九鲤攒眉起身,嘴里抱怨,“这泥路上脚印车马印乱得很。”虽如此说,却仍弓着腰在路上细细查找。
  庾祺举目一看,可不是嚜,这附近又有人家又有田地,自然过路的人和车马也多,日复一日,新印叠旧印,谁还辨得清哪个是凶手的?
  那堆尼姑在稍远处哭成一片。静月趴在那首座弟子慧心肩头,一面哭,一面要看不敢看地朝这边斜着眼。慧心轻轻拍几下她的背,扶开她的身子,壮着胆子走到前头来。看了几眼尸体,确认是了意无误后,痛心地阖上眼,嘴里念念有词地替了意超度起来,脸上淌下两行清泪。
  幼君与娘妆因嫌太阳底下站着热,便往后头那片小树林里走开了些,未几忽听她在那林间喊了声:“庾先生!”
  众人又随庾祺遄行赶来林中,幼君指向一片灌木,“先生你看,那是不是了意师父的衣物?”
  庾祺定睛,几株灌木后头果然丢着些僧袍僧履,他埋头朝里头走去,可惜地上被松针落叶深覆,根本没留下脚印。他在灌木后头翻看衣裳鞋袜,上头沾着不少血迹,地上也有一些,想是此处就是行凶杀人之地,原该有更多的血渍,怎奈半夜下雨冲掉了不少。
  他转身环顾,这片林子虽小,但松树薆然,灌木葱郁,是个天然围屏,即便傍晚行凶也不会被人看见,何况附近几户皆是农户人家,傍晚十分必已归家歇息,找到人证的几率极小。
  正在此刻,九鲤又在大石板那头呼喊,庾祺将衣物交给一班尼姑,朝九鲤走去。只见九鲤蹲在沟渠旁,待庾祺走过来,仰头递上个东西给他,“您瞧,这会不会是凶手的?”
  庾祺接来,原来是个玉白香袋,正中用银线绣着团麒麟纹,看用料绣工,又看此物干净簇新,像是个富裕的男子所佩之物,绝不是附近哪户人家的男人遗失在这里的。
  九鲤指着河沟旁的一簇水草,“我在这里拾到的,您说会不会是凶手将尸体塞到石板底下时不小心遗落的?”
  庾祺点点头,走到净真跟前问:“师太,此路通向何处?”
  净真睁开眼,只见双目微红,“这条小路通的地方很多,附近几个村庄都通,还通着条出城的路。”
  “那走此路出城的人多么?”
  旁边有个中年尼姑摇头,“并不多,我们寺门口那荷塘对面有条大路可直通城外,纵然有香客要出城去,也都是走那条路,这条小路远些。”
  九鲤站起身,“照你的意思,常在这条路上走动的,都是附近田庄的人家?”
  “也有像你们这般闲逛的香客。”
  可闲逛的人多是在白天,谁会赶着傍晚天将黑时来此处闲逛?可见凶手要么是过路的人,要么是早有预谋,专门于昨日傍晚在那小树林间等着杀了意。九鲤心下思度,还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些。
  因
  又问:“不是说昨日了意师父去给一户人家送菜蔬去了么?那户人家住在何处?”
  净真朝前指去,“沿着这条路走上七.八里,有个吴家村。那位老香客是个老寡妇,有个女儿也远嫁了,我因见她常日无人照管,所以常叫了意将厨房里的菜蔬给她送些去。”
  慧心红着眼圈道:“看样子了意师妹昨天下晌就该回来的,只是在路上遇见这样的事才夜不归寺,我们还都当那吴老妈妈留她在家住了一宿。”
  看来凶手也早知道了意往那吴家去了,否则不会在这路上埋伏,或者他是一路从那头尾随着了意回来的。九鲤因扭头和庾祺说:“叔父,咱们该去那吴家问问看。”
  庾祺正在四处远眺,闻言点点头,上前向净真道:“还请诸位师父暂守在此地,等衙门的人过来。”
  净真合十行礼,“自是责无旁贷。”
  九鲤一看前头到处是绿油油的稻田,心下发愁,这七.八里路不知走得人如何腿酸呢。没承想忽然听见车马声,掉身一看,关家的马车恰好赶到跟前来。
  车帘自里头掀开,露出幼君一张浅笑的脸,“我虽不懂查案,可料想你们必少不得要到附近查问,那些人家看着近,走着却很费脚程,我就回去把车赶来了。”
  九鲤虽心里有些不情愿,可双脚难敌车马,只得认命地同庾祺登舆。三人各坐一边,九鲤因没见娘妆,问了一句,幼君道:“总要留个人在寺里替咱们张罗,一会忙完回去,解暑的凉茶有了,晚饭也都预备好了。”
  这么乱的时候,亏她还能想得如此周到,九鲤不得不服,“姨娘真是——”
  话音未落,幼君便含笑打断,“别一味说好听话哄我了,我看你才是厉害,小小年纪,看着死尸竟然不怕。”
  “有什么可怕的,我又没做亏心事。”
  此言一出,只见幼君脸上的笑意微僵了一瞬,大家不约而同地想到关展。九鲤本来是有口无心,想辩白,又觉得在她和关幼君,辩白的话都只会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根本没必要。可她竟怕幼君多心,只好垂头丧气,一时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静默片刻,庾祺忽然问:“关大姑娘,你也常到这青莲寺来烧香?”
  幼君噙着笑摇头,“我并不大信神佛,只是我娘念佛,我偶尔陪她来一趟。这两年益发忙,就不来了,这回是因顾夫人在这里小住我才来看看,她丈夫是我生意上的朋友。”
  庾祺一手搓捏着那半干的香囊,“这青莲寺一向就很有名?”
  “我听我娘说这里的药师佛很是灵验,大概名声在外,来这里进香的多是祈去病消灾,顾夫人不也是带她家小公子来求康健长寿的嚜。”幼君说着,背后靠在壁上澹然地睃他二人一眼,“其实早年间这青莲寺也不过是个小破庙,在此修行的姑子也只五.六个,更兼地方远,不大有人来的,是自净真师父做了住持后,四处布施讲经,这才渐渐把名声宣扬出去,有了名气,香客增多,来此剃度出家的人就多了起来,外地也有不少慕名而来的,香火日益鼎盛,有了钱,净真住持就把这寺重新修盖了一番。”
  庾祺一面听着,像没大留心,眼睛只管垂在手中的香囊上头。
  说到外地香客,九鲤脑中登时迸出一句话——“也要回得来才行”。
  她神色一变,忙打着庾祺的手,“叔父,您还记不记得晌午在饭堂的时候,那个衣着鲜亮的妇人的话?”
  庾祺回过神,抬头看她,“她说了什么?”
  九鲤急道:“当时小尼姑在饭堂说了意出门去了,那妇人就接嘴说了一句‘也要回得来才行’,好像她早就知道了意回不来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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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65章 庵中仙(〇八)
  提起这话,庾祺也有两分印象,那妇人不像南京本地人,口音较杂,听不出到底是何地人氏,但听她身边两个丫头的口音却能猜出是从淮安府一带而来。要说这小小青莲寺还真是声名远播,这寺中香客既有常州来的,也有淮安来的,再问一问,只怕天南地北的都有。
  想到此节,庾祺笑笑,“那妇人若杀了人,怎敢堂而皇之宣扬?”
  九鲤争辩道:“道理虽如此说,可她倘或不知情,怎么会说出那样一句话?且昨日咱们用午饭的时候她也在饭堂,您忘了,她话里的锋芒好像有些专门针对了意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