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叔父 第71节
作者:再枯荣      更新:2025-11-03 16:45      字数:6325
  慈莲只得自己掀了被子,又将僧袍缓缓撩上来,笑容十分勉强为难。
  九鲤暗想,这人不知是怕痛还是怎的,好像有些忌讳。难道是因为男女之别?出家的姑子大概更忌讳这个了。她便笑劝,“做大夫的才不忌什么男女,都生病了还管那些有的没的,也难好起来。师父是不是为这个,到城里去瞧病,也没叫大夫施针?”
  慈莲眼落到她脸上一笑,“大夫也没说要施针,恐怕也忌讳我是个尼姑。”
  正说着,庾祺因弯着腰,怀中忽然有件东西掉在被子上,三双眼睛一齐看去,原来是那只麒麟香囊。九鲤替他拾起来,刚好撞
  见慈莲的目光,也疑惑地盯着香囊看,“这东西——”
  九鲤见她神情不大对,便递上去问:“这是个香囊,师父认得么?”
  谁知她扇两回眼,尴尬地笑了一笑,“我怎么会认得,只是看它做得精致,所以细看了两眼。”
  庾祺瞥她一眼,见她神情恍惚,似想什么想得出神。他完针坐在凳上,从九鲤手中接过香囊,又递到慈莲眼前去,“师父再细看看,这就是在你们附近那沟渠边捡到的。”
  慈莲因在屋里养病,并未去瞧过了意的尸体,可了意死的事她大小都是知道的,因又看这香囊,“先生是说——这枚香囊是在了意的尸首旁边拾来的?”
  庾祺望着她的眼睛点头,“正是,问过寺里的人,都说没见过,师父若见过此物,可记得是什么人佩戴的?”
  慈莲被他看着,又闪躲着眼神微笑,还是摇头,“我也没见过。”
  庾祺睇她一会,仍把香囊收进怀里,并九鲤坐等两刻,就起身收针,“师父眼下反胃,就不必吃药了,午饭只用些清粥罢了,等晚饭时候再看有没有略好些,明日一早我再来替师父施回针。”
  二人要告辞出去,慈莲挣扎着要起来相送,九鲤忙摁她睡回去,“师父别客气了,我们这几日都住在客院里,你若有别的地方不好,就打发小师父们到后头告诉我们。”
  说着二人出来,抬眼一看,已近中午了,却没见多少香客。往日这时辰正是香火鼎盛的时候,香客们都爱赶在午前来,好顺便吃顿斋饭再归家。大概是青莲寺出命案的事传了出去,附近的香客都不大敢来了。
  这倒清净不少,九鲤一壁低头扎着羊皮包的绳子,一壁跟着庾祺往客院闲逛着回去,“这慈莲到底是什么病啊?真如您所说的没什么要紧?”
  庾祺时下一听她的声音,耳朵里就不觉回响起她说喜欢叙白的话,还敢以叙白的“未婚妻”自居,真是放肆得不着边际!他想着火大,冷笑着瞥她一眼,“你觉得会有什么要紧?”
  九鲤也没给好脸,翻着白眼将羊皮包塞在他手里,“我不过是看她病得有些蹊跷,多问一句罢了,又不是疑心您诊得不准。”
  庾祺半晌没话答,她竟也不缠着他问了。等走到洞门底下,他才淡淡说了句,“我看她不是身上有病,是心里有病。”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70章 庵中仙(十三)
  九鲤初听茫然不解,心里有病他都能看出来?
  随后一想,倒也不错,病症在身,病结在心,不少人都是如此,替人看病看久了,一眼就能看到人心里去。不过那慈莲是个出家人,会有什么心结?就算有一二件事一时想不通,日日伴着青灯古佛,也不至病成那样。
  她犯起嘀咕,“那慈莲是有些怪里怪气的,还有才刚她看见那枚香囊,可不像没见过的样子,难道她认识凶手?是因有什么难言之隐,所以不便说?”
  庾祺心下也以为慈莲说香囊时的词钝意虚,不像真话,待要说,遽然在背后有人喊了声,二人在客院洞门下站住,回首一看,原来是早上那个为验尸与九鲤吵吵嚷嚷的监寺老尼姑,叫什么觉明的。
  那觉明老尼姑走上前合十,“阿弥陀佛,我方见二位施主从小徒慈莲的房中出来,想是替慈莲瞧病去了?住持特地打发我来问一声,慈莲的病到底有没有什么要紧?”
  庾祺反剪起手道:“我替她施过一回针,只看今日吃饭还吐得厉不厉害,若能进食,就好吃些好药,吃些好饭进补进补,也就能慢慢调理过来了。”
  话已说完,觉明却踟蹰着不走,只抬一眼落一眼地笑瞟他二人,“那就好,还亏得庾施主在这里,慈莲这不就有救了?唉,说起来也真是愁,自她这一场病下来,看了两三位大夫也看不出个缘故,病了十来日,外头憔悴不少,心里也有些糊涂起来了,常说些没头倒脑的话,二位倘听见她说了什么糊涂话,可不要当真计较。”
  这却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九鲤含笑打量她,“监寺师父这话倒叫人听不明白了,慈莲会说什么糊涂话啊?”
  觉明忙笑,“没什么,只是久病之人的呓语罢了,连我们也听不明白。两位辛苦了,快请回房稍歇一会,不多时就可用午饭了。”
  说罢她合十行礼走了,九鲤盯着她那臃肿的背影看了会,扭头和庾祺道:“这老尼姑也有些古怪,早上拼命拦着不许咱们验尸,说是为了意的名节着想,此刻看来,分明另藏私心。还有听她的口气,慈莲好像的确知道些什么。”
  “知道不肯说,那也无用。”庾祺淡淡地道,
  走过叙白房前,房门未关,庾祺斜眼一瞥,见叙白坐在里头榻上吃茶,一面认真翻阅早上检验的记案。扭头见九鲤也正斜眼往屋里瞟,他便冷咳一声,吩咐她回房去休息,还特地嘱咐一句不许她乱跑。
  九鲤打量这意思无非是要她不许跑去叙白房中,心中不屑,哼,腿和眼都长在自己身上,是他想防就能防得住的么?
  比及正午,小尼姑来叫吃饭,九鲤开门出来,以为庾祺一定敞着房门紧盯着她呢,谁知却是双门紧闭,敲门也无人应,人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那小尼姑道:“方才我看见庾先生与张捕头都出寺去了,想是这会回不来。”
  “他们往何处去了?”
  “看他们不是往一个方向,张捕头往右边大路上骑马去了,庾先生是往左边小路上走了。”
  大概一个是进城,一个是去复检现场。九鲤只得与顾夫人叙白先往饭堂用饭,一看那陈三奶奶也领着丫头在前头,仍旧穿一身鲜艳衣裳,走得弱柳扶风,两只耳珰左摇右晃地招摇着,像一种挑衅。这陈三奶奶也怪,出了命案,一般的香客怕惹麻烦,都躲开了,怎么她还不走?
  顾夫人撇着嘴悄声说:“我打听过了,据说要在这里礼二十二天的佛,在药师菩萨座前念足三千八百遍经,如此她公婆才能得长寿,这是在淮安府时一个游方老和尚说下的。”
  九鲤诧异,“她和你说的?”
  顾夫人一笑,眼中满是轻蔑,“你看她那副样子会和我说什么?我的丫头和她的丫头闲话时打听的。她那两个丫头还说,其实家里人不大喜欢她,本不答应陈三爷扶她为正,说是出身太低,可架不住陈三爷喜欢呐,长得跟个妖精似的,哪个男人会不喜欢?要不是公婆不满意她,她犯得着这么大老远的来替公婆讨寿?还不是为了哄公婆高兴。”
  “她是什么出身?”
  顾夫人摇摇头,“说不清,说是陈三爷的一个朋友送他的,原不是淮安府的人,据说家里人刚好过世了,她无依无靠,这才被人买去送了陈三爷,反正也没处查,谁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
  说话间几人走到饭堂,虽和先前一样是单做的小灶,可不是了意的手艺,吃着总差些滋味。九鲤原就不大爱吃饭,稍尝几口就没兴致吃了,只勉强陪着顾夫人吃完,又一齐回到客院,陪顾小公子玩耍一会,便踅到叙白房中。
  因怕人议论,也不关门,两个人坐在对门的八仙桌旁吃茶说话。太阳照在院中的花树山石上,形成密密复复的影,几面客房之间像是隔着帷帐重重,各有隐秘。九鲤托住半边脸朝门外看那连通东西的黄木香花架,一面和他细说起早上替慈莲看诊之事。
  慢慢说完,她自凝颦,“这慈莲一定知道些什么,只是她不肯说,许是顾及几个老尼姑,而且我觉得她还有个古怪之处。”
  此人昨日叙白与张达也盘问过,了意被杀那天,她到城里瞧大夫去了,跟前有个小尼姑陪着,与了意之死全无关系。
  不过也许她另知道些什么内情,叙白凝着眉放下茶碗,“何处古怪?”
  也不知是不是九鲤自己多心,早上庾祺替那慈莲看诊时,每逢手他的手碰到她身上,她脸上就暴露出一丝惊慌无措,这些都落在九鲤眼睛里,当时不觉得什么,事后想起来不免怀疑。
  叙白笑了笑,“大概因为男女授受不亲,她又是个尼姑,所以格外不自在?”
  她略歪下脑袋摸着茶碗下的托盘,“也有道理,可我总觉得奇怪,大夫摸到她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她也不该有那么
  大的反应,难道做了姑子,就和男人半点也挨不得?”
  叙白沉默下来,起身绕着桌子踱步。“先生说这个慈莲的病不在身上,而是在心上?”
  “是啊,叔父看人再没有不准的,许多人得病,的确也是因心事而起,我看她也像忧心忡忡的样子。你没到她屋里看过,她那卧房里有扇窗,被她用块布遮住了,屋子里昏暗暗的,说是怕太阳光刺眼,可她床上还挂着帐子,睡觉的时候放下帐子来,根本不会晃眼睛。人家都是怕屋里光线不好,她倒怕屋里光线太强似的。”
  “的确有些不对劲,不过久病之人,有些反常的举动也是有的。”叙白也犹豫不定,笑道:“会不会是你想多了?”
  九鲤拉他坐下,“所以我想叫你试试她。”
  “怎么试?”
  九鲤心下觉得蹊跷,那了意身为尼姑,却非处子,要不是从前在俗世中时就与东家有了说不清的瓜葛,那就怪哉了;而这慈莲又好像对男人有些过分防范,也是奇怪。好像这些姑子都与“男人”有丝隐昧的牵连,连杀害了意的凶手也是个男人,难道转来转去,不是仇杀,却是情杀?
  要想确定是不是同男人相关,还得靠叙白这个男人去试探,不过确切用何种手段她也想不出,只抿着嘴转转眼睛,“哎呀我也不知道,反正男女之事凭的是感觉,说哪里说得清?你看着办好了,那慈莲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你一定能感觉得出来的。”
  叙白笑了一笑,“你相信我的感觉?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的直觉准不准。”
  九鲤另有深意地睐着他,“你就别谦虚了,你不是疑心我的身世么?不是也给你疑得准了么?”
  他忽觉尴尬,原来庾祺说的是真的,她果然早就知道了。他只得坦率笑道:“其实是因为你和京城的一位长辈长得太像——”
  话还未完,九鲤已没所谓地摇摇手,“你用不着解释,我知道,你说的那位长辈姓全,你们都叫她‘全姑姑’是不是?我在你家里见过她的画像,后来我问过叔父,他说那是我娘,她叫全善姮。”
  既然把话说开了,叙白便想顺藤摸瓜,“那你为什么会到了庾家?是不是庾先生和全姑姑——”
  九鲤笑着摇头,“我也不知道,这个嚜你只好问我叔父去了。”
  “你没问过他?”
  “问过,他没说。”九鲤不以为意,睇他一会,就把脑袋凑近了些,“我倒要问问你,你既然认得我娘,那你可知道我爹是谁?”
  此刻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叙白不如和盘托出,“我也不清楚,那幅画是昭王到南京来交给我的,你们刚搬到南京来时,他曾在街上碰见过你,觉得你与全姑姑实在长得太像,就给了我那幅画,叫我暗中查访你与全姑姑的关系。其实我也只是年幼的时候偶然见过全姑姑一面,她的事我本不大清楚,多是王爷告诉我的,据他说你娘从未婚配,所以你爹是谁根本没人知道。只是先帝还在位的时候,她曾与先帝膝下的丰王私下来走得较近,王爷怀疑你的亲生父亲是那位丰王。”
  “你是说‘皇梁之变’的主谋?”
  他凝重地点点,“当年‘皇梁之变’事发,丰王府上下人口都论罪处置了,若你真是丰王的骨血,就是罪臣之女,庾先生隐瞒你的身世也情有可原。”
  要真是罪臣之女,就不能认祖归宗,那么她就只能永远以庾祺的“侄女”这身份活在世上。按庾祺的性格,只要他们之间存着这层关系,他就不可能正视他对她的感情。
  这可真是作难了——
  叙白睇着她沉思的脸,不禁柔声辩解,“我起初虽然是为查明你的身世才接近你,可这与我后来想娶你为妻全不相干,你一定要相信我。”
  她忖度下来,满不在乎地笑笑,“我知道,你若真是想利用我什么,单凭我可能是罪臣之女这点,你就该明哲保身,不会和我议亲。我没有不信你,只是往后你若知道什么与我身世相关的事,可千万不许再瞒我,我也想知道我爹究竟是谁。”
  按说像她这样的孤女,对自己的父母难免会感到好奇。但他不知怎的,分明从她的笑容里觉得她的好奇心并不是发自一份骨肉亲情,好像另有目的。但不论是怀着什么样的心理,她想知道也是无可厚非,他于情于理都不能拒绝。
  “只要王爷告诉我什么,我一定转告你。”他笑着答应,进而脸上浮起为难之色,“我看庾先生因为这事对我误会不小,认定我对你是不怀好意,我们的亲事,只怕他不会答应。”
  九鲤端起茶闲逸地抿了一口,“你理他做什么?只要我愿意不就行了?你没听人说么,做父母的都犟不过做子女的,叔父也一样,日久见人心,只要你以后以诚待我,别再藏着掖着的,他自然会对你改观。”一面说,一面朝他斜着眼,那卷密的睫毛一扇一扇地,从底下扇出些狡黠的光来。
  一时间他也分不清到底谁对谁心怀叵测,不过没所谓,女人再狡猾对男人来说也只是一份俏皮,不会成为他的妨碍和威胁,他对于这一点可以放心。
  却说午晌日头正毒,庾祺走到小树林中,见树密阴浓,闻蝉声鼎沸,拨开灌木走到发现了意衣物的地方蹲下来,一面查看地上,一面观察周遭,也没个路人经过,纵有几个扛锄头的农户,也只远远在林外那绿茫茫的稻田间行走。
  他一点点拨开满地的落叶松针查找,热得汗透衣衫,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竟在发现衣裳的不远处发现三四枚零碎的鞋印。
  印子虽多是小半枚,却也能分辨是两个人的,一男一女,女的穿的是双僧履,青莲寺的尼姑穿的多是盘绳纳底的鞋子,踩在地上,纹理粗糙;而另一双男靴则是一双粉底皂靴,鞋印看不出什么纹理,大概鞋底涂抹得精细,或是皮底子,这倒与那枚香囊相符,都像是个极讲究的人的穿戴。
  正看着,忽然林外小路上有人轻笑一声,“庾先生在那里找什么呢?”
  抬头从灌木中看去,原来是幼君与娘妆,两个人正并在一处往灌木从中瞧来,“是发现了什么要紧的线索么?”
  庾祺拍拍手起身,“大姑娘今日又来了。”
  语气淡淡的,似乎一点也不关心她今日为什么会来,或是料到她一准会来?幼君不免对他猜中她的心有些羞恼,不过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非要往这里跑,对和娘妆解释是为了来和齐叙白套近乎,可心里瞒不过自己,既为这个,也为别的,反正是忙里抽闲转着转着就转来了。
  还好有顾夫人做个由头,她笑道:“买了些新鲜果子给顾夫人母子捎来,寺里的饭菜到底单调了些,顾夫人就罢了,只怕小孩子吃长了吃不惯。再则,我想小鱼儿年轻怕热,必想吃些清凉爽口的,也给她带了些蜜瓜西瓜来。才刚走到寺门前,见先生一个人往这头逛来,我想是因为案子,心里也好奇,就命小厮先搬了东西进寺里,我和娘妆也慢慢往这头走来了。”
  庾祺提到九鲤便有气,哼道:“又想她做什么。”
  幼君眼皮半垂,觉出他叔侄二人闹得不愉快了,多半是因为叙白,只含笑不说话。
  娘妆倒张口劝,“先生宽些心吧,我们都是从这年纪过来的女人,这岁数的女孩儿就是反叛,别人家还可,先生家里上下都宠她,她自然什么都不怕,您这时候管也晚了。我看鱼儿姑娘是懂礼的,不会闹出事来,您越是约束紧了,越是不好说。”
  一番话令庾祺脸上更添了为难,又和她们说不着,只得沉默。幼君看他脸色,暗掣了下娘妆,不叫她说了,自己捉裙走到跟前,朝地上一看,也发现那几枚脚印,“先生是在看这些脚印?”
  庾祺喃喃自语,“有些奇怪,这脚印看着有条不紊,那了意并不像是被人挟持到此处来的。”
  幼君横看他一眼,并不觉得奇怪,“那就是她自己跟着凶手走来的,你看这里有丛野花,坐在这里赏花歇凉岂不惬意?”
  果然前面开着簇黄色的花,对着一棵大树,与凶手共坐赏花?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庾祺撩着衣摆往前两步查看,树根底下虽是大片苔藓,却有给人压坐过的迹象。这了意一定与凶手熟识,甚至两个人的关系很不简单。
  庾祺自想一阵,幼君见再没甚好看的,便劝着他回去。
  到底幼君是在外头见惯了百般龌龊,路上见庾祺想得出神,
  便似笑非笑道:“先生大概是在想那了意师父出家前会和什么男人有私,你这么猜测,无非是受了俗规俗礼限制,觉得一个尼姑和一个男人本不该有瓜葛。其实尼姑也是女人啊,那些苟且之事不一定就是在出家之前做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