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叔父 第72节
作者:再枯荣      更新:2025-11-03 16:45      字数:5719
  果不其然,走到寺前,正撞见去了意从前做丫头那户人家盘查回来的衙役,一问那衙役却说:“那户人家姓宋,了意从前在那户人家只当过半年差,那半年内,宋老爷一直在外地做买卖,有几位少爷那时都还不满十岁,余下的几个小厮家丁都赌咒发誓没与她有过什么关系。且自她到青莲寺出家之后,再没见过。”
  看来还真叫幼君说对了,庾祺摆手打发了衙役,与幼君缓步进寺,摸出顾夫人房中找到的那钱袋子给她看,“关大姑娘见多识广,请替我看看这东西会是何人所戴?”
  幼君接来细看细摸一遍,“这是京绣,不是一般师傅能绣得出来的,料子嚜也是内供货,外头很难买着,用这种钱袋子的人,非官既贵。我记得昨日在尸体旁还捡到一枚香囊不是?先生请给我细看看。”
  庾祺又将香囊摸给她,她对比一番道:“这个香囊就不如这个钱袋子了,用料虽也好,却是市面货,绣活虽精巧,却也不及这钱袋上的彩鹤有风韵,不像是一个人的东西。”
  难怪庾祺看着钱袋子上的样式觉得熟悉,这种风致的东西,从前在全府常见。由此可见幼君说得不错,钱袋子的主人应该很有些身份,只是这么一位身份贵重的男人,怎么会出现在青莲寺这小小一间庵庙中?由不得人不细细琢磨这青莲寺。
  “我记得大姑娘曾说过,这青莲寺早年不过是间野寺破庙,是交到如今的住持净真手中才逐渐发扬起来的,这位净真师父到底有何本事?”
  幼君笑着摇头,“我也并不知道,大概是她经讲得格外好吧。”
  这笑却有些泠泠的,在大太阳底下使人心生凉意。庾祺觉得她分明知道些什么。
  可再问,她仍是摇头,“我并不是常吃斋念佛的人,哪清楚这些闲事?”
  说话间,她把眼调向前头大雄宝殿,可巧里头走出位衣着富丽的老爷,身后跟着个小厮,两人四处望着,像是在找什么人。幼君老远朝那老爷招了招手,喊了声“赵员外”。
  而后眼睛尽管望着那赵员外在笑,却低声和庾祺说:“那位赵员外也是我生意上的一位朋友,先生别看他有五十岁了,倒也是老当益壮,家里妻妾成群,还成日在外头寻花问柳。男人是不是不论老少,都这么花?”
  庾祺睐她一眼没作答,看着那赵员外笑呵呵走到跟前来道:“关大姑娘,怎么这两日老在这里碰见您,您也念起佛来了不成?”
  幼君反打量他,“有位朋友在这里小住,所以我才常来。倒是您赵员外心诚,这么热的天,添香油打发下人来就好了嚜,还亲自来跑。”
  赵员外只笑不答,脑袋四下里一转,又转回来,“您瞧见静月小师父没有?”
  幼君一猜就猜到静月八成是那天那个和他在寺门前拉扯的小尼姑,“不知道,做知客的,多半是在招呼香客吧,怎么您没看见她?”
  庾祺搭了句腔,“静月小师父好像不做知客了,如今在饭堂当差。”
  赵员外不禁细细打量他一番,和幼君调侃,“这位先生看着仪表非凡,关大姑娘,您不单会做生意,别的本事也不小噢。”
  幼君倒不计较,引介道:“这位是庾祺庾先生,上回您瞧见的那位小姐就是他的侄女。”
  赵员外也听过庾祺的名讳,忙打拱,“失敬失敬。”
  庾祺回了礼,大家稍叙两句,这赵员外便告辞出寺去了,庾祺扭着头看他一会,继续并幼君往里头走。
  走到客院的洞门底下,幼君倏然没由来地轻笑一声,庾祺问她笑什么,她笑着摇头,“我不过是可叹,男人的色心一起,连菩萨眼皮底下竟也顾不得了。”
  庾祺笑了一笑,“大姑娘似乎话里有话?若是有心提点,不如直话直说,若没这份心,就不必说这些没趣的话。”
  幼君暗嗔他一眼,这人真是不近人情,她只得吁一口气,“庾先生见谅,我是做生意的人,生意场上最怕得罪人。庾先生有时候同那些男人比起来,倒正直得不像个男人,不论何时何地都是一样,心里像没有女人似的,说气话来也惹女人生气。”
  偏这时候九鲤从廊下走来了,她因家见关家小厮搬来那些瓜果,知道关幼君来了,却半日不见人,正奇怪呢,就看见她和庾祺一道进院来。她自然不高兴,朝庾祺翻了记大大的白眼,喊了声“关姨娘”便转过背去,仰着脖子往自己屋里转去了。
  幼君趁势又笑,“您看不是这话?连小丫头都生你的气了。先生去哄哄吧,叫她来顾夫人屋里大家切瓜果吃。”
  庾祺只得转去九鲤房中,慢吞吞地跨过门槛,阴沉沉的脸上却挂着丝讥讽的笑,“就没趁我不在,跑去同齐叙白说话?”
  “说啦。”九鲤自在桌前翻个茶盅倒茶吃,“刚说完。”
  他走到桌前来睨着她,“都说了些什么?”
  九鲤歪着脖子道:“我不好告诉您的,您也最好别打听,免得把您自己气出病来。”
  “你——”他怕骂狠了伤她的脸面自尊,骂轻了她又根本不往心里去,根本没有能压得住她的词。他只得道:“你自己的体面就不顾了?”
  她斜了一眼,闲端起茶往嘴边送,“谁说我不顾了?我们虽然说话,可都是开着门在说,光明正大着呢。您放心,我从今往后都会恪守礼节,免得人家说我和他还没成亲呢,就心急火燎起来了。反正好日子终会到的嚜,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明白。”
  庾祺万没想到,她竟能翻着花样来怄他,真是“棍儿大了撧不折”!然而他打又打不得,到头来只把自己气得面色通红。
  九鲤反搁下茶碗,笑嘻嘻道:“从今往后您也不必为我的名节体面操心了,我懂规矩得很,您也不要再说叙白心术不正的话,他今日都和我说清楚了,他其实没坏心,您只管往后瞧吧。”
  “我瞧什么?”庾祺微笑着,一字字却是从牙关里狠磨出来,“我明明白白告诉你,你和他,没往后。”
  九鲤也不和他吵闹了,反而起身挽住他的胳膊,在他眼皮底下凑着张笑脸,“我知道有句俗话,老丈人看女婿,越看越惹气。可还有句俗话,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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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敬献肥章。
  第71章 庵中仙(十四)
  九鲤说完这番话,便不管不顾地往顾夫人房中吃瓜果,留庾祺独自在屋里气了半日,又无可奈何,只得不去想九鲤,暂拿了香囊和钱袋摆在桌上钻研,脑中一面琢磨幼君说的那些话。
  不觉下晌,张达骑马回来,没承想连杜仲也一道来了,带了身换洗衣裳,装在个包袱皮内,挟在腋下,一进青莲寺便四处打量,脸上笑个不住,“张大哥,跟你打个商量,我同你住一间屋好不好?我可不想跟我师父一间屋子,时刻受他管束着,不得自在。”
  张达略带鄙夷地睐着他,“你师父叫我接了你来,自然是器重你,那你还不得勤谨些,时时刻刻在他眼皮底下孝敬着?”
  “嗨,他哪是器重我啊,他叫我来还不是为了让我时时监视着小鱼儿。”
  “监视小鱼儿?为什么?”
  杜仲长吁一声,笑道:“不是齐叙白也在这里么?”
  张达了然地笑笑,又斜他一眼,“你小子还有脸跟我睡一个屋?你敢是忘了,上回说你师父的‘病’,你
  转头就把我卖了!这两日庾先生还看我横不顺心竖不顺眼的。”
  杜仲拿胳膊撞他一下,“那不是师父逼问嚜,再说我都替你解释过了,你全是因为关心他的身子。师父不是十分不近人情,你的好意他是知道的。”
  张达纠缠不过,只好答应,说话走到客院里来,碰巧九鲤正在廊下,看见他便拉着问家里的事,杜仲把包袱皮一股脑塞给她,朝对过那间屋一看,见庾祺板着脸坐在桌前,便随便和她说了两句,先赶着转去向庾祺请安。
  一进那屋,庾祺当即命他关上门来,仔细交代了一番话,果然如他所料,这回是特叫他来监管九鲤的一切言行举止,“她越大越叫人头疼,我的话她也净当耳旁风了,你和她是同辈亲近些,往后她和齐叙白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凡你见到听到的,都来回我。你若徇私——”
  “仲儿不敢!”杜仲笑着识趣跪下,心只道管是叫他来做什么的,为案子也好,为监视九鲤也好,反正总比憋闷在家里对着那些沉闷的药柜子强!为表忠心,忙表明立场,“其实我同师父一样,也不想鱼儿嫁给齐叙白。”
  “起来吧。”庾祺脸上总算露出丝欣慰,“你说说看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不就为他不喜欢么!杜仲笑呵呵道:“不是有句话说,负心多是读书人嚜,我看他那人就有些虚。”
  庾祺笑了笑,又细问起家里的情形,杜仲一一祥叙老太太如何,生意又如何,好在庾祺到寺中不过短短两日,家里倒没甚大事,也没什么要紧的病人。他安心不少,便摆手赶他出去了。
  杜仲又转进张达房中,见九鲤在榻上翻他的包袱皮,正翻出一个大油纸包来,举着朝张达晃了晃,“张大哥,你猜这是什么。”
  张达正在桌上倒茶吃,一眼掠过,“总不会是什么金银财宝。”
  杜仲将门阖上进来,“那是我来前青婶偷偷包给我的,怕咱们常吃不惯素斋,拿肉脯熏肉之类给咱们打打牙祭。”
  闻言,张达喜笑颜开,忙搁下茶盅笑呵呵进来,“总算你小子有点良心!”
  九鲤睃一眼长条案上的几尊菩萨,咧着嘴道:“咱们在寺庙中吃肉腥,不大好吧?”
  杜仲与张达皆说:“有什么好不好的,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菩萨连这点子小事都计较不成?”
  于是一面吃,杜仲一面细问起案子的始末,九鲤张达你一言我一语地都告诉了他,听得他一时深思一时猜疑,乱说了一气。
  次日大早,姑子们刚到讲经堂做早课,客院里尚且静悄悄的,趁天光微起,九鲤穿好衣裳出来,敲门叫了杜仲和叙白到前头去瞧慈莲,要他二人趁机试探出慈莲是否真有反常。
  并且一路走来一路叮嘱,“不过有言在先,你们可不许趁机占人家什么便宜。”
  杜仲打着哈欠,“我还怕她占我什么便宜呢!”
  叙白也笑,“难道你看我是那样无礼猥琐之人?”
  “不过白嘱咐你们一句。”她左右睃他们一眼,“你们到底是男人啊,谁知道呢,反正是男人就好色,你们没看见那慈莲长得多好看。”
  叙白笑问:“比你还美?”
  “她没有头发,要是长着头发,那可说不准了。”
  咭哩咕哝走到前头大场院中,听见尼姑们念诵的声音从大雄宝殿穿堂过来,嗡嗡的,像是旋飞来一群蚊子。慈莲因病免了一切修行事宜,天色微薄,风吹得身上凉凉的,九鲤抱着胳膊走到慈莲门前,侧耳听里头没声,不知她睡醒没有。
  她轻轻叩门,“慈莲师父,我是庾家九鲤,你可好些了没有?”
  里头无人应答,九鲤刚挨着门,谁知竟把门碰开了一条缝,朝内看,里头半明半昧,只见罩屏后头摆着个大木浴桶,里头背身坐着个人,一个光突突的脑袋搭在桶沿上,半晌不动,像是睡着了。
  九鲤扭头道:“她在洗澡,咱们等一等好了。”
  三人便坐在廊庑底下悄声说话,说了一会没听见水声,叙白不禁蹙额,“怎么没动静?”
  “她好像靠在桶里睡着了。”九鲤扭头看一眼窗户,想着有些不妙,慈莲本来气虚体弱,在浴桶里睡着,水凉了也不知道,一会更要添病了。她便立起身,“你们别进来,我去叫她。”
  这厢推门进去,口里唤着“慈莲师父”往罩屏内走,那慈莲只一动不动。她狐疑着转到浴桶前面,只见慈莲脸上苍白,嘴巴大张,唇色青紫,瞳孔扩散,脖子上有凌乱的血红抓痕,显然是中毒而死的迹象!陡然吓得她往后一跌,撞得架子床“嘎吱”一声!
  杜仲与叙白听到动静走到门前来看,见九鲤对着浴桶脸色发白,便推门进来,“怎的了?”
  九鲤颤颤巍巍指着慈莲,“她、她死了。”
  一时喧嚷开,将寺中众人都惊动过来,将屋子挤得水泄不通,庾祺拨开人堆进来,杜仲忙上前告诉,“师父,是中砒霜死的,看样子药下得不轻,服药后一刻之内就死了。”
  庾祺点点头,走到罩屏里来,九鲤又将床头一只空碗端给他看,“我仔细看过了,是一碗苦菜粥,砒霜闻着无味,可吃着大概有些刺激的味道,苦菜的苦味倒能掩盖其味道。”
  闻言,一班姑子在外间吵吵嚷嚷起来,住持净真满面哀恸,又在闭目念佛,旁边觉明觉光两个老尼姑马上就朝众人盘问:“这碗粥是谁做的?又是谁端来给她的?”
  静月站出来道:“回师父师叔,这粥是我煮的,也是我昨夜亲端来给师姐的。”
  净真与觉明觉光三人都觉意外,在她三人看来,静月虽初来寺中,修行尚短,有些不服管教,常与人争执之外,倒天性善良,不是作恶行凶之人,净真便叫她将昨夜经过细细说明。
  静月回想着,昨夜约近三更时分,她在大僧房内被个姑子打呼噜的声音吵醒后,翻来覆去再难睡着,暗骂着起身,在铺上呆坐片刻后开门出来,借着月色在场院中散步乘凉。见慈莲房中还亮着灯,因想到她自早上针灸之后,仿佛稍有好转,午饭晚饭虽然也吐,却比先前少吐了些,此刻也不知她又好些没有,便特地走来问一问。
  一时慈莲来开门,穿着白色衣裤,说是刚洗完澡,让了她进屋,“如今你代管饭堂,要筹备早饭,比做早课时还要起得早些,这时候还不睡,明早能起得来么?”
  静月坐下便骂:“她们打呼噜,吵死人了!我本来早睡下了,是被她们吵醒的,只盼着明年我也可以单分间屋子住,真是一日也不想和她们挤在那大通铺上睡了
  !”
  慈莲温柔笑着,在桌上倒了盅茶给她,“其实大家挤在一间大屋子里倒热闹些,夜里吹了灯还有人说说话,独住一间屋子虽不吵闹,也不见得有什么好。”
  “我却巴不得一个人睡,从前在家的时候,我们姊妹四个也是挤在一间屋里,转都转不开,我长这么大,还没一个人睡过。”
  慈莲怜爱地摸了下她的脸,“想家想爹娘了?”
  她却赌气摇头,“才懒得想他们,他们都舍得将我卖给人家做替身,我还想他们做什么?”
  话虽这样,可慈莲听小尼姑们背地里议论她,说她做知客做得格外殷勤,无非是想从香客身上讨些好处,好暗中送回家贴补父母。可见她是嘴硬心软,这一点倒和了意有些像。
  想起了意,不免深叹,“了意的事情,你听衙门的人查到什么眉目了没有?”
  静月摇头,“没有,那个庾家的小姐还常和我打听呢,我看他们都是些没用的人,两天了,问来问去的也没问出什么结果。”
  慈莲窥她一眼,“庾家小姐都问你什么了?”
  “有的没的瞎问一通。”静月握着茶盅,心里不住冒酸,“不知道她跟着凑什么热闹,一个姑娘家不好好在家里待着,在一群男人堆里凑乱子,我看她是日子过得太舒服了,闲得没屁放,都是给家里人惯的。你看她那叔父,简直纵得她没边了,昨日他们在饭堂吃晚饭,她少吃了两口她那叔父就说:‘要是素斋吃烦了,我见离这里四.五里有家酒楼,雇辆马车送你去那里吃一顿。’哼,她才吃了几日斋啊?肯定成日在家大鱼大肉的糟践!”
  慈莲笑笑,“有钱人家的小姐都是这样。”
  静月忽然道:“师姐,你看是她长得好还是我长得好?”
  “各有韵致,你是出家人,她是在家人,你和她比什么呢?”慈莲柔声细语宽慰她两句,眨眼又扯回前话,“你说衙门的人住在咱们寺里,是不是怀疑凶手和咱们青莲寺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