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叔父 第85节
作者:
再枯荣      更新:2025-11-03 16:45      字数:5633
 
  九鲤窥见她一片哀恸中有点依恋的神色,便笑道:“你也很信赖她囖?”
  “这是自然了,慧心师姐是首座,监管寺中大小事宜既威严又公道,从不偏私,开解起人来头头是道,谁会不信赖她?了意那个暴脾气也十分信服她,慈莲还常说当年随净真和慧心从苏州到青莲寺,因家里缝难郁塞而病,亏是慧心百般安慰,悉心照料,要不是她,只怕根本熬不过来。”
  “听说那时候了意的脸毁了,大病一场,也是慧心亲自煎汤送药,在床前劝解。”静月咂舌摇头,“现在想来,了意师姐大概是为了避那些污秽霪乱
  的勾当,才故意毁掉自己的脸。一个女人被逼到这份上,只怕心早死了大半了。”
  看来慧心不但自己能在苟且中坚持下来,还能引导别人锲而不舍地活下去,果然有些得到高僧的意思。
  说话间,听见杜仲和张达回来,九鲤走到门前,见他二人正将两筐东西抬进院来,旋即一股恶臭扑鼻,她忙抬手在鼻下扇着,“这种东西就别往屋里搬了,在院里拣块空地搁下就罢,难闻死了,抬到屋里还叫人睡不睡啦?”
  杜仲热得浑身是汗,暗暗抱怨庾祺不公道,脏活累活就分派给他和张达,九鲤只在房里与人坐着说话,连半点太阳也晒不着!
  “这就嫌臭了?你没见我们才刚把这些东西刨出来的时候!”他忿忿地挤过她进屋去洗脸,扯着嗓子问:“这盆里的水是不是干净的?!”
  九鲤回头乜一眼,“我才刚洗脸的!你嫌不干净就自去前头打水!”
  他哗啦啦掬起水来胡乱擦着。
  青莲寺一干拉飒都是埋在后山,混在一处早分不清谁是谁的,他们把那坑刨出来,当下筛过一遍,将一些一看是出自各房里的杂物挑拣带回来,眼下张达倾筐倒在院中,以待细查。
  静月跟着走去,有些糊涂,“这些拉细东西有什么可查的?”
  九鲤现学现卖,“越是拉细,越是能看出死者素日的行迹,譬如喜欢吃什么,做什么,譬如有的人生病了,拉细里就会有药渣,翻翻药渣,还能知道她得的是什么病。”
  “不愧是开药铺的,三句话不离本行。”静月瘪着嘴蹲下身,看张达拿了截棍子在里头乱翻,多是些打碎的杯碟碗盏,吃剩的点心果皮,不要鞋袜,旧帕子,碎布头——
  “这是什么?”九鲤看见个小小的包袱皮,扎得紧紧的,便摸出绢子垫着将那小包袱拧起来晃了晃,叮铃咣当的,是些碎瓷片。打开来,看样子不是件大东西,却摔得极碎,一片碎瓷不过一寸,不像是摔的,倒像是用什么敲碎的,不知是什么,还特地用块碎步包裹着。
  静月瞅着那包袱皮道:“这块布有些眼熟,像是慧心以前的挂的帐子裁下来的一片。”
  “这么说,这是慧心屋里的拉细囖?”
  静月点着头起身。“我不陪你在这里翻脏东西了,我还得去预备晚饭呢,你们晚上可有什么想吃的?”
  九鲤盯着那堆细碎瓷片摇头,实在瞧不出这原是个什么物件,瓷片上又没有花纹,完全的白瓷,却又不像菩萨像。她心下纳罕,便将这包袱皮拧进房中。
  快到晚饭时候了,庾祺才回来,进门见她像没听见,认认真真在桌旁摆弄什么,换了身衣裳,一件酡颜的对襟绉纱短衫,掩着一片海棠红的抹胸,底下一样是海棠红的纱裙。她难得肯通身都穿得如此艳丽,想她八成是穿了两日素服,给憋坏了,物极必反。
  他亦反常地一直盯着她看,又像摸到她身上的肉,心里发起痒。半晌他咳嗽一声清清喉咙,收敛好神情,“你在鼓捣什么?”
  九鲤翻看那堆碎瓷片看得太出神,冷不丁吓了一跳,手一抖,瓷片划破了食指指腹。
  他简直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又这么不当心。仲儿呢?”
  “他说困,在隔壁屋里睡觉。”她挤着指端,把血挤出来,自己又没有干净的帕子,便转过来把手指伸到他面前,故作一副楚楚可怜的表情。
  庾祺冷瞥一眼,一径走到上首椅上坐下,“我不管,谁叫你这么大年纪了,还只管冒冒失失的。”
  她顿觉委屈,起来走到他面前,仍把手递去,“您做什么今日有些冷冷淡淡的?是不是您又后悔了?”
  庾祺没吭声,抬额看她一眼,把她的手握着细看一遍,笑了,“这细口子再晚些只怕都能长合了,也值得当回事?”不过又说:“别碰水了。”
  她也并不是小题大做,不过是要他重视,得了这一句,心里舒服了,便又笑起来,指指桌上,“您看那是个什么,又不是菩萨的像,也不想杯盏碗碟,是慧心房里的东西,好像是她离寺那日丢出来的。”
  说到慧心,庾祺神色有些凝重起来,“给慧心验尸那日,我不在寺里,你们说当时是因为尸体后背上的一枚花形刺青大家才认出是慧心?难道尸体的面目已经一点也不能分辨了?”
  “对啊。”九鲤点点头,把凳子拽到他膝前来坐下,“那皮已经皱得不成样子了,仵作轻轻一蹭就能把皮剥下来。”
  “那身形呢?”
  “身子发肿了,看不出来,不过看个头也错不了,慧心比一寺里的姑子高不少,比我还高半个头呢。”她说着抬手比了比,忽然皱起眉头,“您为什么想起细问这个?”
  庾祺睇着她一笑,“你也觉得有些不对了?”
  她凝着眉不说话,半晌呢喃,“说起来,咱们还从没见过妙华,并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身量又是怎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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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87章 庵中仙(三十)
  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对妙华的印象都是听众人描述的,长相标致,身段纤纤,性格清高——
  眼下庾祺又添绘一句,“也许这妙华的个子和慧心是一般高。”
  这就是说,凶手将尸体长期浸泡在水里是故意为之,目的就是想让尸体面目难辨,大家就能凭借那枚刺青认为死的是慧心!
  日影西沉,斜阳照进门来,晒在九鲤后背上,却令她蓦地觉得寒噤噤的。她突然想起那日慧心邀她说话,明明当时觉明觉光两个就在屋前看着,她即便要好心提醒她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挑那个时候?
  “难道那天慧心就是故意要在那两个老贼尼眼皮底下提醒我?那时候寺里出了这样大的事,即便大觉寺下了请帖,肯定也会被净真推辞,只有净真她们担心她多话,泄露了寺里的事,才会想把她支走,名正言顺离开青莲寺,根本就是她的目的!”
  九鲤慢慢说着,拔座起来,绕着八仙桌转了两圈,又转回庾祺面前,“可是尸体后背上那枚刺青不是新刺上去的,仵作明明验过!”
  “有什么奇怪?可能是旧年所刺。”庾祺朝桌上递了下下巴,“给我倒盅茶来。”
  “噢。”一拧起茶壶,才想起这茶是早上沏的,泡了大半日,早没了香气,又浓又涩。他吃茶一向讲究,她有点犹豫,“我叫她们新瀹一壶来吧,这壶涩得都不能吃了。”
  “不妨事,我这会口渴,稍坐一会就往前面用饭去了,还折腾什么。”庾祺笑了笑,有种意外之喜,她忽然懂得在这些细微处关心起人来了,大概温柔体贴是女人与生俱来的天分。
  不过想到这天分是被他启发的,又有些惭愧。
  九鲤把盅递给他,端详着他的脸色,他不自然地垂眼皮吃茶,这种近乎逃避的动作使她知道,他大概今日又清醒过来了。
  她有些悻悻然,不过却是意料之内,他要真是能轻易被情慾冲昏头就不是他了。她又澹然拂裙坐下,“您怎么会忽然想到这是一个李代桃僵之计?”
  庾祺待要说,可巧听见隔壁开了门,杜仲在廊下叫了声“齐大人”。
  接着叙白笑着回应,“我来叫庾先生和鱼儿吃饭。”
  这声音就在门外,九鲤忙朝庾祺看一眼,他的神色有一瞬的慌乱,也凝重地看向她,无奈地微笑起来,这笑仿佛在说:看吧,这种蔑伦悖理的关系,非是我,连你自己亦不能坦然。
  不知叙白在屋外站了多久,好在他们在屋里并未有什么出格的话,说的都是案子。九鲤赌气朝门前走去,恰好叙白也转到门前,打拱说:“庾先生,前头来人说晚斋好了。”
  几人遂往饭堂用饭,自从净真等人被缉去衙门,现下监寺的是两个年近四十的师太,从前一个是司库,一
  个是管青莲寺田产的,据净真几人交代下来,从前之事,竟与这二人无关,因此才得保全。
  两位师太因想洗清青莲寺污名,商议之下,趁这会吃饭的工夫,特地走来和庾祺叙白二人合十,“如今寺中多位空悬,别的也罢,只住持之位,或是本寺中择定,或是他寺另寻,还想讨官府一个示下。”
  叙白领会其意思,为青莲寺将来的声誉,由官府出面定下一位住持,显得这青莲寺是官府下辖似的。不过他不愿兜揽这事,既于自己无益,反而会欠下彦书一个人情。官场上最怕欠人情。
  两位师太见他不应承也未推辞,只得又看向庾祺,庾祺本不欲理这闲事,可放眼望去,饭堂里坐着几十个尼姑,将来都是要靠香火供奉吃饭的。其实哪里菩萨不都是泥像?塑在晦暗阴沟里和塑在光明殿堂里没什么分别,人来敬拜,无非是拜自己心里的慾望,朝何处拜不是拜?
  何况九鲤偷偷在底下拉扯他的袖口,附耳说:“您答应了吧,您把案子查清,彦大人不是正得谢您嚜。”
  他便点一点头,“好,等案子查清,我会知会彦大人一声,请他来择一位可靠的住持,”
  话音甫落,似听见满堂比丘尼长吁了一口气,两位师太亦高高兴兴告辞而去。这事虽是庾祺应承的,可九鲤自觉是自己劝的,以为行了件善事,便怀着份成就的喜悦,美滋滋捧起饭碗,胃口大开。
  一时叙白反有些尴尬,怕她对他心生不满,不欲在此事上纠缠,借故和张达岔开话头,“你们翻检各房拉细,可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没有?”
  张达正呼哧呼哧扒着饭,闻言搁下碗抹嘴,“都是些寻常不过的东西,没发现什么,不过鱼儿姑娘捡走了一包碎瓷片,不知拼出个什么来了?”
  “那东西砸得太细碎了,别说拼了,我连名堂还没瞧出来呢。”九鲤拉下脸,转问叙白:“你呢?发现什么没有?”
  “什么也没有,在慧心屋子翻了半日的禅经,倒快把七情六欲给抛撒了。”
  杜仲打趣,“你可别突然顿悟,也出家做个和尚!”
  叙白笑着摇头,“其实这些佛家道语不能全当真,人要是真无欲无求了,一辈子还活什么意思?”
  张达笑道:“他们佛家说这辈子的业是为修来世,这辈子没意思了,也许能将下辈子修得更好。”
  一语惊醒梦中人,庾祺忽然放下碗筷,众人观他表情似在走着神,便不敢出声,只你望我我望你。
  隔会九鲤方悄声问:“叔父,您才刚说那具尸体不是慧心的,是不是因为在慧心房里发现了什么?”
  说得杜仲张达惊疑不定,杜仲忙问:“什么尸体不是慧心的?怎么回事啊?”
  九鲤便将方才和庾祺在屋里的推论说来,可巧静月此时端着一瓯什锦包子来放在他们桌上,叉着腰说是她新学的,叫他们试菜,其实不过是她敬谢才刚他们答应由官府出面择定住持之意。
  九鲤心领神会,不好拂其心意,便端起盘子送到各人面前,招呼大家吃,一面扭头问她:“我还没问过你,妙华的身量有多高啊?”
  “妙华比你还高半个头,同慧心一般高。”
  这就对了,九鲤笑着点头,“多谢你的包子。”
  叙白早先就在门外听见她与庾祺说的话,此刻未感骇然,只道:“若尸体不是慧心的,那就能解释为什么凶手要将尸体送回青莲寺,目的就是让知道慧心已死,妙华有莫大的嫌疑。”
  庾祺忽然出声,“凶手的目的不止如此。”
  张达还没会悟过来叙白的话,这头又懵了,险些给包子噎个半死,忙吞咽道:“那凶手到底是为什么?”
  庾祺四面睃一眼,暂且没说。
  一时晚饭吃毕,大家纷纷散出饭堂,有尼姑抢着去前头敲钟,只见日薄崦嵫,金钟回荡,众尼姑回房收拾完,赶着到前头讲经堂内做晚课去了。
  庾祺几个则因多吃了两个包子,腹内饱胀,不急回房,慢慢在大雄宝殿内逛着。各佛像座下烛火葳蕤,香烟袅袅,如梦悠长。
  几人一面走,一面听庾祺说道:“我本来也以为凶手费力将尸体转移回来,只是为了让咱们都以为慧心死了,可才刚你们说什么生死轮回的话,忽然提醒了我,凶手杀这些人,也许并不是和她们有什么仇怨,相反,可能是为了抵消她们的罪孽,好让她们来世不坠恶道。”
  杜仲忙问:“什么恶道?”
  “到底年轻,这都不懂。”张达笑说给他听:“所谓六道,就是佛家说的三善道与三恶道,三善道即天神道,人间道,修罗道;三恶道乃是地狱道,饿鬼道,畜生道。佛家说生死轮回,就是指人死后魂魄投胎,总是逃不开这六道之间。”
  杜仲反手拍打他的胸膛,“这个我知道了,生前行善,死后就轮去善道,生前作恶就得去恶道。”
  “佛家有五戒十善,五戒修持圆满者,来世不单仍生为人,还可生于大富大贵之家。”庾祺反剪起一条胳膊,望着高高在上的诸佛,一行走一行说:“五戒是不杀生,不偷盗,不妄语,不饮酒,不霪.邪。而死者了意,慈莲,妙华几人,不管是不是她们自愿,都犯了霪.邪之戒。”
  九鲤忙走到他旁边来,点头道:“难道凶手杀害她们,是想用她们‘死于非命’这份灾厄来抵消她们的霪邪之罪?凶手相信佛主定能以悲悯之心宽恕她们,来世仍许她们生于富贵之家?”
  庾祺望着面前的神相道:“神佛到底有没有悲天悯人之心我不知道,不过凶手多半存着这份信仰。所以几位死者死后都被安置于水中,大概是想以水洁净她们的魂魄。”
  叙白想到慧心房中无数的经文,点了点头,“看来慧心就是主使,可行凶的那名男子呢?到底是谁?和她到底有什么关系?”
  庾祺扭头看一眼杜仲张达,“你们还记不记得妙华租赁的那处房子有什么奇怪之处?”
  他二人寻思半晌道:“除了十分洁净,没什么奇怪的,不过这点也并不蹊跷,一则不论是妙华还是慧心都是很爱整洁之人,二则在那屋里行过凶,怕人发现,自然要收拾干净。”
  庾祺微笑着摇头,“我说的是那张床铺,记得隔壁那位老妇人说,被褥枕头都是妙华自己添置的,那床上既然有两个枕头,说明还有一个人曾在那间屋里与她同床共枕过,我们自然以为是那个神秘男子,可若不是这名男子,而是当日慧心去探望妙华,曾在那屋里留宿过呢?那枕头上竟然干净得纤发不染,两个没有头发的女人,自然也不会有发丝遗落在枕头上。”
  九鲤两手惊叹地扒住他的胳膊,笑起来,“所以您才想到,可能根本没有这样一个男人,而是慧心女扮男装!怪不得午晌回来,您要查看慧心的房间。”
  庾祺轻叹一声,“很遗憾,并没有在慧心房中发现她易装的线索。”
  张达半信半疑,“可那老妇人言之凿凿,说看见的是一个男人。”
  九鲤扭头驳他,“你别忘了前些时连日下雨,老妇人看见那男子的时候,天正下着雨,他打着伞,伞面倾斜,完全可能遮挡住他的五官。”
  “可行动姿势不一样啊,我想女人再怎么假扮,举止间也很容易分辨得出,那老妇人总不至于老眼昏花得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