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叔父 第86节
作者:
再枯荣      更新:2025-11-03 16:45      字数:5237
 
  说到此节,天已变得昏朦朦的,几人从侧殿中出来,见对过讲经堂内也散了晚课,众尼姑熙熙攘攘朝后头去了,夜风掀动着她们的衣袍,在深海一样幽昧的天空底下,她们不过是一点点灰色的蜉蝣。
  有个十来岁的小尼姑跑过来道:“下晌我们已将先前陈二爷居住那间北屋打扫出来了,庾先生今夜可睡那间屋子。”
  庾祺点头致谢,叫着几人从大雄宝殿左面信步进去,九鲤走在他身边,远远朝那边望着,那些尼姑穿着或灰或褐的僧袍,鱼贯钻进洞门,只像一片或深或浅的灰迹一般。她自从到南京城
  来,见识了太多的女人,不免唏嘘,一面把庾祺的胳膊抓得紧紧的。
  庾祺朝手臂上垂看一眼,低声问:“你冷了?”
  九鲤只是摇头,他又道:“自从前几日接连下过那些雨,夜里就有些秋意了,你夜里睡觉不要掀被子,尤其是这山里。”
  九鲤横着眼嘟囔,“您又拿我当小孩子,才不要您叮嘱这种话。”
  两个人不知悄声在前头说什么,叙白在后面看着九鲤两手抓着他的小臂,一时乜眼一时噘嘴的,觉得有股凉风卷进腔子里来,把一颗心卷得空荡荡的。
  趁着小尼姑送夜茶的工夫,叙白再三思量,在廊下将那尼姑截住,提了茶壶敲开庾祺的房间。庾祺一看他手上提着茶,便猜他有话要说,自掉身进屋,让了他进来。
  叙白把茶壶放在桌上,神色踟蹰地笑笑,“我想来问问先生,倘或此案真是慧心一人所为,您说她会不会自杀?所以我们在各处城门关卡,才会寻不到她的行踪。”
  庾祺已坐回椅上,撩开衣摆翘起腿来,靠在椅背上半笑不笑地睇着他,“我看齐大人不是来问我这个的,这些事在齐大人心里都是不值得挂心的小事。”
  叙白不由得哼笑,“庾先生误会我了,这种命案一向是县里的要紧公务,我不挂心这个,还能挂心什么?”
  “齐大人志向远大,岂能屈居于一县做个县丞?我听说过些时,你有位客人会到南京来,此人姓鲁名韶,在四川开采铁矿,可对?”
  叙白脸色一变,“你怎么知道?”
  庾祺笑笑,“赵良可不是吃素的。”
  叙白眼色一沉,笑着坐下来,“你这不是把赵大人出卖了嚜,若王爷知道赵大人已知此事——”
  庾祺仍笑,“昭王一向爱才,赵良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我想王爷正是用人之际,不会苛责于他。”
  赵良在吏部为官多年,各省各地有不少官员曾是经他之手擢升,若是来日果然能说服昭王篡位,发动赵良,必能笼络不少官员。
  他今日直言,难道是赵良已有依附之意?
  叙白放心一笑,“既然庾先生肯直话直说,我也诚心劝告先生一句话,即使先生不在乎声名狼藉,也该顾全小鱼儿。您于小鱼儿有养育之恩,即便日后世人皆知你们不是血亲,也接受不了这段关系的转变,男人倒还不打紧,可小鱼儿终归是女流,青莲寺的姑子是受了净真等人的诓骗逼迫才做下那些勾当,可佛祖一样视她们犯了霪戒。世人也是一样,错就是错,他们可不会理会其中的无奈之处,只会紧盯着那一点错处不放。还望先生不要让鱼儿泥足深陷。”
  想必他今晚就是为说这句话来的,庾祺笑意僵冻一会,未置可否,只说:“我知道了,你请回吧。”
  叙白走到廊下来,替他拉拢两扇门,从缝隙中见他神情渐渐变得失落颓丧,这几句话看似无足轻重,可到底还是落进他心里去了,谁叫他这人就是见不得九鲤将来有任何不好?
  他转背笑了笑,乘着一阵凉爽夜风自转回房去了。
  这头庾祺还在左右为难,左右却都是九鲤,恰好又听见敲门声,还是九鲤,她拧着那兜碎瓷片丁零当啷地进来,回身掩上了门,兴冲冲走过来,小心把这包东西搁在他身旁的桌上。
  庾祺朝那包袱瞅一眼,“你拼出来了?”
  她忙打开,拿出粘黏好的三寸来长一截空心圆柱子给他看,“我拼起来一点了,不过还是看不出是个什么,想是像截棒子一样的东西。”
  庾祺一看这截空心圆柱的径约是两寸,再一看那布兜里剩下的那些碎片,脑中一闪,登时想起慧心房中那只带锁的空匣子。
  原来那匣子是用来放这件东西的,这就说得通了,怪不得妙华背后早就有一枚同慧心一样的刺青。
  正想着,九鲤仍将那东西套在大拇指上,往他眼皮底下凑了凑,“要是个扳指,又太大太长了,不像——您能看出是个什么么?给我个提示,我好把它都拼出来。”
  他抬额看她一眼,只觉耳根有些发热,淡淡道:“不用拼了,不是什么好东西。”
  “啊?”九鲤拽了凳子在他跟前坐下来,“你知道是什么了?是什么啊?”
  要不告诉她,只怕她宁可今晚不睡也要这里同他纠缠下去。他只得避开她的眼,乔作不大在意地说:“这是件双头触器,又俗称‘角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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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88章 庵中仙(卅一)
  什么“触器”又什么“角先生”的,九鲤仔细想想,并没从医书上看见过这些字眼,所以全然不懂。不过从庾祺晦涩的神情来看,这东西一定是与男.欢.女.爱的事有关。
  不过慧心屋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难道真有个“奸.夫”不成?
  她暗忖片刻,愁的抓脑袋,“哎唷我真是有些颠来倒去的糊涂了!到底有没有一个神秘男人存在啊?”
  “没有。”庾祺把那圆柱子从她大拇指上取下来,摸了条帕子用茶水浇湿了递给她,“擦擦吧。”
  她偏着脖子,“我的手可不脏。”
  庾祺忽然狡黠地笑了一笑,把帕子随手搁在桌上,“你会想擦的。”
  “为什么?”她觉得他这笑有两分可疑,映着旁边的昏昏烛火,又很吸引人,益发笃定这件瓷器是一件秘帐之内取乐的玩意。
  她心下好奇不已,非得要知道是个什么,于是盯着那堆瓷片暗自琢磨,看来看去,总算看出点名堂来了,当即脸涨得通红,忙抢了桌上的帕子擦手,恨不得搓掉层皮。
  “这东西是干什么用的?”她原意是想问慧心拿这东西做什么,可词不达意,显得无知又愚蠢,
  她这人却有一点怪,自从长大以来,越是寻常女人觉得羞于启齿的事情,她越是想表现得雍容大方。
  就像小时候月信初来身上不爽利,在床上睡了一天,庾祺来问,老太太和冯妈妈只管遮遮掩掩地藏了她弄脏的衣裳,她却偏要明明白白地说给庾祺听,“我来红了,我是女人了!”
  当时庾祺满面尴尬,欲避出屋去,她却可怜兮兮拉住他的袖口不让走,“我肚子疼,您给我揉揉吧。”
  他只得在床边坐下来,叫丫头煎姜茶,替她揉肚子揉了半宿。
  此刻想起来,原来是怕那些男女之别令彼此疏远了。不过后来到底还是疏远了些,却已养成了这性格。
  这一问倒把庾祺噎了半晌,不知该如何答她好,斟酌之下,只得拐弯抹角道:“我想慧心和几位死者之间,可能有些同性之谊——你有没有听过,‘磨镜’这话?”
  觉得这个“磨”字很有暗示性,比耳鬓厮磨的磨还要严重,程度还要深,不由得想到两条蛇濡湿地交.缠着,所以他说着,目光里氤氲着一层水雾。
  她能感到他眼里的水汽是热的,不觉低了低头。这个词虽没听过,不过既说同性之谊,她想到妙华,倒马上领会了,大概当年妙华因与慧心有情,这才要求在后背刺上同慧心一样的花形刺青。她看向那堆瓷片,怪不得他说这东西是双头的。
  转头细想想,那个麒麟香囊不也是慈莲亲手做了送慧心的?连了意也同她亲亲热热小树林里坐着赏花说话,可见这三个人女人都爱慧心,那慧心呢?
  九鲤满面尴尬,却不肯大惊小怪,装得一派澹然地点点头,“我明白了。这慧心也真是厉害,竟然会有这么几个女人喜欢她,她到底喜欢谁呢?”
  庾祺笑着摇头,“不知道。”
  她打量他一眼,“要是您,您喜欢谁?”
  “我看一个女人就够叫人头疼的了。”他叹一声,微微歪着一双笑眼。
  这话是暗指她呢,九鲤磨了磨牙,乜一眼把头半垂下去,嘴巴翕动着,却不出声。他盯着她的嘴巴看想知道她到底
  在说什么,可瞧着瞧着又走了神,只留意到她水润熏红的两片嘴唇。
  片刻后他咽动喉头,歪过眼去,“你把这堆东西收起来,来日可做物证一齐交到刑部。”
  九鲤只得起身将那包袱又扎起来,一壁系着,一壁偷偷窥他。他微微向那边瞥着目光,不往这东西上看,好像避之不及。大概是因为这东西总让人联想到男.欢.女.爱,又是在这样安静的夜里,又是他们这样的孤男寡女,不免杯弓蛇影。
  隔会听见她扎好了,他才转过来看一眼,她的目光坦率。她不知道男人在这方面需要的控制和忍耐比女人多得多,她自然可以比他坦荡。
  “才刚叙白过来说什么?”
  庾祺笑了笑,“没什么,就是说案子。”
  她皱了下鼻子,表示不信。
  “他说他怀疑慧心已经寻了短见,所以各个城门关卡才查不到任何消息,想明日派人去各处湖泊河道捞一捞。”
  她惊疑一下,不过想想不是没可能,慧心杀人的动机若是想替这几人超生,那么按她的思想,她自己也是罪孽深重,不单犯了霪戒,也犯了杀戒,她如此信奉佛法,一定不能饶恕她自己。
  可是又似乎有哪里不对,九鲤蹙眉坐下来,“如果她一心要求死,杀了妙华,送回寺来,再自行了断不是简便得多么?为什么还要刻意将妙华的尸体伪造成她的?这难道不是金蝉脱壳想逃之夭夭么?”
  庾祺沉吟半晌,突然问:“慧心离寺那日,是不是陈嘉到青莲寺那天?”
  九鲤稍作回想,还真是,那天她同杜仲顾夫人一齐到街上的酒楼吃饭,回来路上顾夫人崴了脚,她就是那时候在青莲寺门前的荷塘初会陈嘉。后来进了寺,觉明觉光两个就邀她二人进屋寻膏药贴,出来便遇见的慧心。
  她忙点头,“不错,就是那天,慧心请我到她房里说话,给觉明觉光看见了,下午她就被打发去了大觉寺。”
  庾祺陡然拔座起来,“我知道为什么她要借妙华的尸体来遮掩,她是想拖延住时间杀陈嘉!”
  倏然一阵夜风乍起,“啪嗒”一声吹开门扉,朝门口望去,廊下灯笼摇曳,烛影婆娑。
  那烛光从白纱绢里透出来,格外迷离,照着片石青色的裙,靛蓝的裙带,碧色的衫,一样迷离。慧心一向觉得自己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或许像观音大士,非男非女,法无定相。
  此刻倒像一缕蓝幽幽的魂魄,在夜里的长街上游荡,向人来索命。冤有头,债有主,净真等人不必说,官府绝不会轻饶了她们,不过陈嘉说不定,他有权有势,来日回了京,谁知道是按律严惩还是仗着他陈家的权势逃过一劫?
  不能让他躲过去。
  这番装束慧心极不习惯,她自记事起就穿着僧袍,只要是出家人,不论男女,都是一样的服色,年月久了,自己都忘了是个女人身。但十分讽刺,女人该吃的苦她却几乎都吃过,不过尝遍了其中滋味也还是不适应做女人。
  这身衣裙是了意私藏的,了意曾和她说:“将来咱们逃出青莲寺,我就穿这套衣裳,你穿那套男装。”
  了意是众多师妹中最爱美的,也的确是最美,当年在灶火旁自毁容貌不知是鼓足了多大的勇气,为此哭了好久,后来心里平静了还凶巴巴对她说:“你总不会和男人一样看重色相吧?!”
  慧心倒不像男人那样重色,不过却和男人一样,学了会撒谎。
  到底是几时开始错乱的?
  大约是那是许多年前的一天,陈家大爷在南京进学,逛到青莲寺来,在此借宿,当夜净真便把慧心送去了他的客房。后半夜慧心出来,净真竟还没歇,她将她叫去房中,关上门来问及陈大公子与她的始末,渐渐地越问越细致。
  那晚上炕桌上的蜡烛就如同佛像半垂的眼睛一样昏沉沉的,净真那双细长的眼也是半眯着,从那眼缝中流出一种迷离神醉的目光。
  她捉住慧心的手贴到自己身上,慧心的个头比寻常女人要高,手掌也比一般女人要大,她觉得这是只男人的手。
  她拉着她的手往自己脖子底下一路摸去,“像这样?摸了这里?”
  同时她的眼睛流连在慧心的眉目间,她最喜欢慧心的眉眼,天生一股英气。
  慧心忘不了她潮.湿.的巢穴的触感,令她想到盛夏山门外那荷塘里的淤泥,当时险些没呕出来,以为会厌恶一辈子。
  不过连自己也不能预料自己腔子里这颗心会如何发展,她没想到后来会为此着迷,大概是慈莲太温柔,她一直自咎当初的缄默,眼睁睁看着净真将她带回这地方,甚至觉得自己也是帮凶。
  可慈莲却说:“不怪你,反正像我这样的犯官家眷,卖到哪里都是一样。到别的地方去,也许单是受苦受罪,还遇不到你。”
  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不值一提,俗世纸醉金迷,世外一样烟熏火燎,本来天地间什么都是颠倒混乱。
  她学人家抚了下发髻,这顶假发是妙华的,
  慢慢走到那行馆前头来,见宅门紧闭,门前有衙役看守着,有一个上前来问:“这么晚了是什么人?这是官府行院,闲杂人等不许进,还不快走得远远的!”
  慧心镇静地微笑,“我是庾家小姐庾九鲤,特地来向陈二爷赔罪。”
  偏这两个衙役没见过九鲤真容,素日只听衙门里的人说这位庾姑娘如何如何貌美,近前一看,倒不错,难得见这样标志的女人。都知道是庾祺伤了陈嘉,按说此刻庾家小姐来赔罪也没什么可疑,谁会不畏惧陈家权势。
  两个衙役敲门叫了名陈嘉的小厮出来,说明两句,那小厮悄声问:“这大晚上的打发个女人来赔罪是什么意思?当初二爷就是为她才重伤!”
  这两个衙役这般那般说两句,小厮寻思,是了,多半是庾家悔悟了,这才对嚜,胳膊哪里拧得过大腿?识时务者为俊杰。
  便吭哧吭哧朝慧心笑两声,“你既有心赔罪,就随我进来吧。”这一路进去不断嘱咐,“我们二爷今日还痛得很呢!气也大得很,等会到了那屋里,你别管他如何,都不可和他顶嘴和他犟,你只顺了他的意,不然往后有你们庾家的好果子吃,可明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