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叔父 第91节
作者:
再枯荣      更新:2025-11-03 16:45      字数:6228
 
  然而那不过是她的错觉,天仍然是秋高气爽,只是风吹起来就有些冷。次日她同思柔套上马车往庾家去,思柔路上总思量着到了庾家如何开口才不算丢份,问榎夕,问了三遍也不见她搭话。思柔睐眼一看她,她竟在旁边出神!
  思柔气不打一处来,冷哼一声,“人说事不关己才高高挂起,你倒好,自己亲儿子的事也不尽心,老爷早死了,你自己不多打算点,难道还指望他起死回生事事替你擘画?”
  榎夕恍惚回神,忙低着眼点头,笑着,“我昨夜睡得晚了些,起来就有些没精打采,不是不管。”
  “就算该我操心,你做亲娘的,也不能袖手旁观。”思柔怒其不争地叹一声,想到从前老爷还在世的时候,她倒是很来得,一身狐媚手段,自从男人一死,真到女人需得把家撑起来的时候,她竟什么忙也帮不上,只勉强帮着操持些家务。
  思柔只管寻思得鬼火直冒,却不好过分说她什么,免得人家说她肚量小,丈夫死了还不能善待他的小妾,这不是大家闺秀的品格。
  她只得自己暗暗打算着,一到庾家铺子前,先打发跟车来的婆子进去通传。
  丰桥在铺子里一听说,忙一面支使阿祥进去说,一面迎到街面上来。一看不得了,这两位太太足足带了七.八个仆妇来,怪道听老太太说,齐家什么都好,就是那位太太爱摆架子!
  眼瞧着赶车的小厮摆了根小凳在车前,两位太太踩着凳子递嬗下车,一个仪态端庄,一个举止娴静,一开口,都很和气。丰桥忙迎着二人往里进,里头雨青与绣芝早出来接了。
  两位客人刚从后门踅进院去,雨青便来拧丰桥的耳朵,将他往堂中掼过去,“瞧瞧你这样子!你不好年轻姑娘,专好寡妇是不是?你这口味真是够刁的!你不在这里张罗生意,忙着跟进去做什么?!”
  一面说一面剜着他进去了,正屋里早已备好了茶果点心,庾家众人都没料到她二位太太会突然造访,老太太慌着换了身衣裳,偏头发蹭乱了点,思柔一看,心里就微微一皱。
  庾祺也还是那样,打躬作揖,礼数周全,却并不十分热络。
  他仿佛看出她二人的来意似的,笑中带着一份疏远,思柔心中不定,不过既然来已来了,何妨说一说,便把昭王赏赐的那枚玉佩拿出来,齐家的面子不够,昭王的面子总算大?
  “这是前两日王爷送给我们叙白的,王爷说,很愿意看见我们两家结下秦晋之好,连王爷都如此说,我们哪敢轻慢,所以就没托媒人,我和二姨娘亲自来了。也是我们来得唐突,老太太和庾先生不必忙了。”
  说话间四人落座,老太太与思柔坐了上首,庾祺与榎夕在下首对座。老太太一看那枚玉佩放在了桌上,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讪讪地看庾祺。
  万没想到庾祺不卑不亢,笑着直言:“王爷的美意我们心领了,也承蒙二位夫人纡尊降贵到我们这等人家来,只是男女婚姻不看家世,只看缘分,我看鱼儿与令公子似乎并无这段缘,要不然上回从贵府回来就该有今日,不至于耽搁到这会。”
  思柔万没想到屁股还没坐热就遭此一击,脸色不由得一变,望了庾祺须臾,才又刻意重振笑容,“庾先生此言差矣,儿女婚姻既是看儿女间的缘分,哪是我们说了算的?我看还是把姑娘请出来,先问问姑娘的意思,老太太您说呢?”
  老太太见她唇上那抹精刻的笑意,已有些被震慑住了,还敢说话?只管讪讪笑着,又斜着眼睛看庾祺。
  庾祺呷了口茶,抱歉地笑道:“真是不巧,听说魏老太太有些不舒服,家母一早打发她包了药去探望去了。”
  老太太忙冲着思柔点头,“是啊,真是不巧了。”
  思柔一看老太太这态度,显然都凭庾祺做主了,也没见做母亲的这般看儿子脸色的!且这时候提魏家,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们齐家还比不上一户牙纪?
  思柔自觉是受了什么奇耻大辱,本来也料到有这结果,便懒得再说下去,含笑起身道:“还真是我们来得不巧,既如此,我们就先告辞了,请老太太闲来无事,常到家里去坐坐。”
  老太太起身相送,一瞥那桌上堆的礼,一时不知该还是该留,犹豫不决间,两位太太已踅出门去,她哪还顾得上这些没要紧,忙跟着送出去。
  回来一看,庾祺还在椅上散淡地吃茶,她禁不住一叹,“就是要拒,也该拒得和软些,好好的提什么魏家,这不是叫人下不来台嚜。”
  她哪里知道庾祺的心思,他只想着反正拒绝人总要有个说法,他不愿费尽精神去维护别人的体面,索性就让他两家互相憎恨好了,谁叫他们错打了主意。
  显然是忘了这两头的主意都是由他自己先打起来的。
  齐家的人来了又走了,这头九鲤浑然不知,还在床上做梦呢,等起来才听绣芝说这事,她忙将面巾丢回水盆里,瞪圆了眼睛,“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没听见?!”
  绣芝在床前叠被子,扭着脖子好笑,“也不知你姐弟两个昨晚关上门来说什么,说了那大半宿,你也睡到这会,杜仲也睡到这会,听得见什么?”
  自然是“严刑拷问”杜仲和她的事,不过杜仲再三央求,一定不能给她知道,免得她脸皮薄不好意思,还说要好好盘算着去说服庾祺。
  九鲤都不忍告诉他,庾祺早知道了,而且很生气!
  绣芝又说:“人家才刚走了,两位太太脸色都不好看,这下可是没了回旋的余地了,齐大人可要伤心了。”
  九鲤忙走到妆台坐下,“那叔父是怎么回绝的?”
  “老爷说,你和齐大人没有成就婚姻的缘分,又说你此刻在魏家做客。瞧这话说得,人家拒婚的要么说年纪还小,想多留两年;要么说八字不合,怕彼此冲克,老爷真是——”绣芝摇着头笑,“何必这样伤人呢?”
  九鲤知道,庾祺
  是故意这样讲,好叫齐家两位太太伤了面子,日后凭叙白再怎样求,她们不能再答应这门亲事。这叫釜底抽薪,反正庾祺一向不怕得罪人。
  可为什么要提魏家?难道魏家那头他会答应?
  她坐在凳上迟疑,就怕万一,连梳头都梳得不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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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实在时间不够写不到8000了,明天补上。
  第93章 齐梁界(〇五)
  齐家的礼下晌庾祺还是雇了辆马车,预备打发人给他们家送回去,原想使唤丰桥,可铺子里一时走不开,想着绣芝到底也是三十的人了,素日说话办事也得体,便派了绣芝。
  马车走不多一截,杜仲就赶了上来,叫停了车,撩开袍子钻进车内,嬉皮笑脸坐下来,甩下衣摆,“我和你一块去,免得齐家的人说话刁难你。”
  绣芝瞅着他,“你出来家里知道么?”
  “我从仪门走的,他们不知道。”
  她嗔他一眼,“我不过是个下人,齐家会刁难我什么?你真是杞人忧天。”
  杜仲把腿踩上来,“这可说不好,齐家这会正在气头上,见着咱们家的人,岂会给好脸?师父也是,这事就应该打发青婶去,谁敢欺负她?”说着,不由分说把绣芝的脸捧过来,近近地瞅着她一笑,“你看着就面相温柔,容易给人家欺负了。”
  绣芝把脸撇开,不知怎的也要强起来,对着他轻轻嗤笑,“那是你错看了我,我要是真那么好欺负,孤儿寡母的,早让人欺负死了。”
  杜仲一横胳膊揽住她的肩,连连点头,“是是是,你了不得,拳打雄狮,脚踢猛虎,简直是张飞穿针粗中有细。”
  “这是夸人的话么?!”
  绣芝瞥着肩头,将他的手拿开,他又搭上来,她又拿开,他复搭上来,反复以往,她只好作罢,虽笑得无奈,心里却有种久违的甜蜜,好像从前新婚的时候,两个人无论做什么都觉得有趣。
  及至齐家,杜仲将东西交给门上小厮,小厮进去回禀,思柔本在榻上坐着念经,听见把眼睁开冷笑,“瞧,咱们前脚走,后脚人家就把东西给咱们送还回来,这是什么意思,怕欠着咱们什么了?俗话说买卖不成仁义在,这不是明白告诉咱们,一点关系也不想和咱们牵扯上嚜。”
  想来十分气不过,烂船还有三千钉呢,他们齐家虽落败了,可也是几朝的重臣,从前也曾位列内阁,风光无两,如今竟被个卖药的看不起!
  这都是叙白自找的,天底下的姑娘都死绝了?偏看中他庾家的姑娘!她想着便把叙白乜一眼,“人家分明就没把咱们当回事,咱们书香门第,却在这里卑躬屈节枉费心机,尊严何在?”
  叙白本来脸上就是一片颓然,听了这话,更觉无地自容,榎夕这时候也没有说话的份,少不得窥他一眼,暗自心疼着。
  倒是叙匀觉得他母亲说话有些过分,便在座上劝,“婚姻之事,能成就自是缘分,不能成就是无缘,什么卑躬屈节,实在谈不上。庾先生不过说话做事直了些,没有看不起咱们家的意思,母亲何必庸人自扰,硬要揣度出些没有的意思来,伤了彼此间的和气。何况自古男女婚嫁,本该男方主动,叙白是个大男人,难道在家等着人家小姐上门提亲不成?”
  思柔横他一眼,无话可说,只得打发那小厮,“你就把东西接进来,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免得人家说咱们齐家恼羞成怒,连个待客的礼数都不顾了。”
  那小厮领命出去,接了东西,仍按理请杜仲进门吃茶,杜仲自然客套推辞,正要走,不想叙白赶到门前来,说有话问他,便暂将绣芝留在一间仆妇们的值房内吃茶,邀着杜仲到他的外书房里来。
  叙白看了茶便道:“今日庾先生辞拒此事我倒不觉意外,先生一向不喜欢我我是知道的,只是鱼儿到底是什么意思?”
  杜仲只得装憨,“你看她是什么意思?你们平时来往,难道你没问过她?”
  叙白低着头笑笑,“两位太太回来说今日鱼儿没在家,是不是庾先生有意把她支到魏家去了?怕她当着面和他闹起来?”
  杜仲心里好笑,他这意思是鱼儿早就和他情投意合了?他真是白认得她了,他哪里知道,鱼儿在乡下时和盖房子一帮人都能坐在一起谈天说地热络得很。
  起初杜仲也以为九鲤会喜欢齐叙白,后来渐渐咂过味来,按九鲤的性子,喜欢的东西立马就要弄到手,哪会和他拖拖拉拉俄延这么久?她真要耍起赖来,庾祺根本招架不住。
  他只得呵呵一笑,“你何必非鱼儿不可呢?天下的好姑娘多得是,同是男人,我摸着良心劝你一句,小鱼儿根本不是给你们这样的人家做夫人奶奶的料,她又好往外跑,又不敬重长辈,三从四德,一样不会,女诫内训,从没读过,真进了你们这种人户,简直是砸你们家书香门第的招牌。”
  “我并不介意她这样的性格。”
  “你不介意也不中用啊,师父他老人家不答应。”
  叙白微笑着歪了歪身子,“你知道庾先生为什么不答应么?”
  那缘由可就多了,杜仲没所谓地摇摇头。
  叙白又笑了一笑,“你不妨悄悄问问鱼儿,庾先生对她或许,不单是长辈对晚辈的爱护——她是女人,又是当事人,她一定有所察觉。”
  杜仲何尝没有察觉,但这事是不能从外人嘴里说出来,他们家的事,外人怎么说得清?他们懂个屁!他那晦涩的笑意登时激得杜仲脸通红,跳起来便一拳朝他挥去,“你敢诋毁我师父!”
  叙白抹了下嘴角,蹭下来一点血,却仍对他笑笑,“你是鱼儿的兄弟,我不会和你打。”
  杜仲还待要挥拳,有两个小厮忙冲将进来,把他架住往外拖拽。
  叙白摸了帕子擦干净嘴角的血渍,口腔里也破了点皮,那血发苦。让他说准了,先前那揣测并不只是揣测,庾祺和九鲤之间果然不清不楚,而他们的关系简直是坚不可摧,他拿什么同庾祺争?
  他在椅上顿了顿,起身走到门前来,反剪着手道:“客气点,好好送杜公子出去。”
  那头绣芝还在值房里等,一面听他们齐家的仆妇说话,原来齐家因为家道中落,渐渐有些入不敷出了,不过竭力维持着往日体面,下人们从京城回来时就裁去了一半,现今剩的都是家生的下人,月钱也比从前减了一半。
  人都是由奢入俭难,从前好日子过惯了,如今稍微艰难点,这些人便有了怨言,自然私下里也免不了那偷鸡摸狗雁过拔毛的动作。
  这时有个三十来岁留着两撇胡须的男人笑呵呵走进来,拧着两坛酒,又提着一只卤鹅,大手一挥,说是请众人吃的。
  三个仆妇笑着谢过,又打趣道:“陈自芳,你又哪里发了财来?竟然破天荒请我们吃酒,叫你老婆晓得,不说是你自己请我们吃的,反赖说是我们哄你的吃,要我们还席,我们可还不起!”
  那陈自芳把东西搁在桌上,把手伸过去,抬了下身旁那媳妇的下巴颏,“管那婆娘作甚,是我自己情愿请你们吃,她要你们还东道,叫她来找我。”
  言讫笑呵呵走出去了,几个媳妇坐下来,反议论起今日太阳打西边来了,他那么个吝啬人,竟舍得请大家吃酒。
  几个妇人请绣芝吃,绣芝刚要客气,就听见人来告诉杜仲要走了。绣芝赶到门上来,一看杜仲脸上带着不小的气,忙问他出了什么事,他只道把齐叙白揍了一顿,别的不肯多说。绣芝只道叙白把被拒婚的气撒在他头上,两人在里头起了冲突,便没再问。
  这里齐家的事一了结,老太太便暗自寻思,庾祺拒了齐家,那会不会就是魏家了?他总不好一辈子不让九鲤出嫁,说不过去。
  不过谁知道,就怕他是疯了,要不是疯,能引诱九鲤?隔几日魏家打发人来,他也是一样说话直白又难听,她夹在中间岂不是更难做人?
  思及此,老太太这两日都没大好睡,掂度着先要试试庾祺的口风。不想还没等到时机,隔日魏家先打发个婆子来请了她去。
  还当是为商议提亲的事,谁知走到魏家,进到了魏老太太房中,只见那桌上堆着堆东西,瞅着眼熟,原来正是她那日来时带来礼,除吃食以外一样不少。
  现今魏老太太又将那些东西打点在那里是什么意思?老太太一面进来,一面暗窥魏老太太的脸色,只见她半笑不笑地,远不及从前那份热络,也不曾起身迎她,只朝旁边摆出只手,请了她坐。
  老太太心里一惴惴不安,就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份乡下人的卑微态度,绷着脸笑了笑,“老姐姐,今日是怎么的?忽巴巴叫了我来,敢是有什么要紧事?”
  她越是如此,魏老太太的姿态越端得高,斜她一眼便哼笑,“什么要紧事敢劳动妹子你?你们庾家是什么身份啊,是名医,是师爷,连衙门里的大人都要看你们庾先生的面子,求着他帮着办事,我敢劳动你什么?要不是昨日庾先生来,说下那一番话,我想着既然要两清,你们家的东西我们断不好收,所以才请你来把那些东西依旧带回去。”
  怪不得,原来庾祺昨日来过了,不知他又说了什么得罪人的话,老太太只得陪着笑,“我那个儿子就是不会说话,要是有一句半句得罪老姐姐的地方,还请您——”
  话音未落魏老太太便又是一笑,“我看庾先生会说话得很,做在这里把我们鸿儿好一通夸,我们鸿儿没他说的那么好,若好,怎么配不上你们家的姑娘呢?不说了妹子,从前的事当咱们没议过,也当咱们没认得过,往后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我们过我们的独木桥。鸿儿再不济,也有的是人家抢着把姑娘嫁给他,我们不怕找不着媳妇。”
  既下了逐客令,老太太哪还好意思再多坐,抱着那堆东西跟着他家下人出来,一路丢一路拣,那婆子也是,在旁抄着手看她一路弯弯拾拾,一点不帮忙,弄得老太太好不狼狈。心头愈发委屈。
  终于在街上雇了顶轿子,归到门前,把东西从轿里抱出来,呼啦啦又撒了一地。雨青忙出来拣,见她老人家脸色铁青,便悄声问:“魏家请您去说什么?”
  “说什么,哼!亏我生了个好儿子,平白叫我挨了人家一顿排场!”
  老太太做了半辈子的穷乡下人,即便后来过了好日子,心还是穷苦之人的心,总觉矮了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好几头,所以受了人家奚落,当着面只是赔笑,一句硬话没得说,何况这事原是她庾家不占理。
  她这一委屈生气,竟壮起胆子找庾祺说道,铺子里没见他,便一径寻到东厢房里来,见庾祺正在书案后头背身站着有条不紊地找书,她气不打一处来,“我问你,你昨日是不是上魏家去了?”
  庾祺也是昨日去了魏家才知道老太太和他们都商议妥了,因此捧着本书侧身站在案后,头也不抬地反问:“您上回与魏家商议定了提亲之事,怎么没对我说?”
  他反倒怪起她来,她一口气堵上心头,“和你说什么,先前不是你答应和魏家议亲的么?”
  “议亲是议亲,又没说一定议得成。”庾祺查到了书上的旧方,便澹然合上书,依旧放回架子上。
  这副散淡态度将这些年母子间的嫌隙都在老太太心里翻腾起来,自从他当年携九鲤归家,好像就不是心甘情愿归家的,要不是他担心自己一个男人带不好九鲤,恐怕绝不肯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