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叔父 第92节
作者:再枯荣      更新:2025-11-03 16:45      字数:5125
  回来了,也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态度,除了好吃好喝待着她,哪处还拿她当娘看待?反而是她胆战心惊地和他相处了十几年,生怕哪句话不对触怒了他,她这娘做得亦是受尽委屈。
  今日怒上心头,也不怕得罪他,索性就摊开脸和他闹一回,“你当然巴不得议不成了,你打什么主意当我不知道?你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我会不知道你心里在盘算什么?”
  庾祺心里一跳,掉转身来,看见她嘲弄的脸,便走去把门关上。
  老太太随他调过身子,声音虽不大,却似针一般尖利,“哼,你也怕人听见,你也知道不是光彩的事,你不是常教导他们要敢作敢当,这会怎么不敢认了?敢情你也觉得丢人!”
  他在门后委顿片刻,脸色禁不住变得颓白,他朝她瞥一眼,见她目光极尽嘲讽,像在看大奸大恶之人。连自己的娘也是这样,外人更不消说,他们只会比她说得更难听,目光更轻蔑。
  他人虽向回走过来了,眼睛却不敢看她,“我做了什么?”
  “非要我把话明说了?你也是读书识字的人,平日里教起他们来道理一大堆,叫我说破了,你脸上可有光?我劝你该回头回头,我们庾家虽不是什么读书上进的人家,可自来都是本本分分的庄稼人,你再做那些不顾脸面的事,将来死了,也难见你爹你哥哥!”
  庾祺立在案前,只觉如鲠在喉,他踟蹰须臾,到底转过身来,冷冷盯着她,“你不要提大哥,他就早死了,你想他来孝敬你,只好下辈子,这辈子你再不情愿,也只能吃我的花我的,只要死不了,就得和我相对。”
  老太太给他一激,把头上的玉簪拔下来,丢在书案上,“好好好,我不该吃你的花你的,从今往后我也不敢沾你一分光,我还回我的乡下种地去!我还做我的穷婆子!”
  那细簪子没落稳,从书案上弹到地上,叮当一声碎成三截,庾祺忽然心也跟着碎了似的,不由得一把捏住她一条胳膊,低声震怒,“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您从小就看不惯我?!”
  九鲤站在窗户外头听见他的声音,像只破鼓响得极沉极闷,却在她心里震了震。
  后来老太太提了个说法,要带她回乡下去。她把耳朵死死贴在窗根上贴了好一会,也没听见庾祺的回答。
  隔会老太太先开门出来,她忙躲到柱子后头,看她进了正屋,她才闪身出来,走进庾祺房里,想和他说打死不要跟老太太回乡下去。
  可是一看,庾祺坐在书案后面红着眼,见她进来,便猛地眨眨眼,对她温柔笑着,“怎么了?”
  她忽然有些说不出口了。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94章 齐梁界(〇六)
  九鲤不作声,走到书案后头去,慢慢朝庾祺蹲下来,他也微微将椅子挪来向着她。她握起他一只手贴在自己脸上,眼睛抬起来,两双泛红的眼睛相望着,她一下就望进他心底里一片漆黑的脆弱的地方。
  “怎么了?”庾祺俯下身看她一会,明白她多半是在外面都听见了,关于老太太要携她回苏州乡下的话他没有反驳,她大概失望了?
  可他只能叫她失望了,他不能爱她,也不能看她爱别人,也许这是最好的法子。
  这一刻屋子里静悄悄,什么齐家魏家的,都远离了,只有他们两个人与日暮里的粉尘,但她知道,她仍然不能真正和他厮守在一起。
  她不禁笑了笑,一颗心酸楚地沉下去,“都怪您,您对我太好了,把旁人都比了下去。”
  他的温柔,他待她的好,根本是个牢笼,她此刻才发现是被他困了很多年。
  庾祺也笑了,后仰着攲在椅背上,温柔地摸她的发髻,“我要是待你不够好,你就该恨我了。”
  她的头发天生厚重,从前那些琐碎的细节自从发现爱她开始,反而常常从他脑中冒出来,夏天的时候她洗过头,喜欢仰倒在床上晾头发,他在时她就把脑袋枕在腿上,抱着冯妈妈给她缝的布老虎,睁着一双大眼睛在底下看着他。
  此刻那双清澈的大眼睛蒙着一层水雾,“恨也许比爱好。”
  送她回乡下,她会不会寂寞?她本来就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天长日久,不免恨他。但他的心肠突然在此刻无比硬起来,恨他也总比看她爱上别人好。
  其实兜兜转转折腾了这么久,要不是“事到临头”,他根本不能发现他远没有自己想的大方,先前那份大度只不过是演给自己看。
  “你装得像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可你一直记着从前的事,你打心里就记恨着我,回来这么多年,给我好吃好穿,修大宅子给我住,明着是孝敬我,其实不过是要给乡里乡亲们看,瞧瞧庾家这打小就给卖了人的儿子多了不得,从没和他老娘计较,还这样孝顺,你知道人家越说,我心里越不好过,你就是故意要拿针戳我的心窝子!”
  “眼下也是一样,你明着是替鱼儿张罗婚事,
  东家看了又看西家,还不是做给人看。我知道,就真是皇帝老爷来了你也不会答应这婚事,你不过是装个好人样给自己看!”
  这番话是老太太说的,知子莫若母,人说假戏真做,他演了那么久,轻易就给老太太戳破,他变不成至好的人,也成不了至坏的人,但也只能这样了,他只能卡在中间,进退不得。
  九鲤要和老太太回苏州乡下去,派丰桥送,雨青他们都觉得是因为接连拒了齐家魏家的婚事,得罪了人,老太太面上过不去,何况那头也不能常没人照管,老太太在南京到底也过得束手束脚,谁不知道他们母子间的嫌隙。
  至于为什么带九鲤回去,老太太是说:“瞧她在这里住得,性子越发野了,将来更不好找人家。”
  不知怎的,折腾这一场,阖家听见,都觉得替九鲤找人家这事遥遥无期,大家都隐隐有种九鲤终身难嫁的预感,就跟庾祺似的,大概是命中婚缘浅薄。
  雨青一面替她收拾行李,一面道:“我听说苏州城里有间月老庙灵得很,老太太顺路带着鱼儿去拜拜,兴许来年就能定下了。”
  老太太拧着件衣裳扭过头,嘲弄地笑一下,没话对答。神佛能管得了庾祺么?他根本不敬鬼神。
  那头九鲤一样在收拾细软,丰桥定了明日的船,一大早就要往码头上去,约莫四.五日就能返回苏州,她一想到那水上的行程就觉得渺茫寂寞。庾祺答应一年回去看她一回,但那又怎么样?
  杜仲窥着她没表情的脸,隐约感觉到一些,拒婚和还乡都很蹊跷,但他没敢问,只说:“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师父的。”
  九鲤把衣裳撂在床上,转身恹恹地看他一眼,“谁照顾谁?”
  “好,好,师父照顾我,总行了吧?”他把从前关幼君送他的鱼戏莲花的金佩又熔成了两半,拧着一半在她眼前,“你不是一向喜欢这个么,我化成两半了,咱们各戴一个。”
  这两天也没觉得十分难舍,突然这会一看他的眼睛,九鲤倒哭了,一把抱着他,才觉得他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来了。
  她放开他,不满地瞪他一眼,“你别高兴,你和郭嫂的事情叔父已经察觉了,他那么个迂板守旧的人可不会答应。”
  杜仲吓得忙捂她的嘴,扭头一看,幸而绣芝不知在哪里忙。他不大担忧地笑着,“我也知道叔父不会轻易答应,所以我预备慢慢蚕食他!只要他老人家不来问我,我就先憋着不说。”
  九鲤抹了抹眼泪,“你这么个笨人能怎么蚕食他?”
  “我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啊。”
  他要和庾祺斗法,想都不要想!不过也许他不一样呢,庾祺只当他是儿子,做他的“爹”,也许他能体谅他一点,不像她,他和她是那么特殊。
  也许将来杜仲是能如愿的,她更有种落了单的感觉,转身继续慢慢收捡起东西来,“祝你心想事成吧,不过我看悬。”
  杜仲呵呵笑了过去,一屁股坐在床上,向后反撑着手,仰着脸看她,“齐叙白知道你要走么?”
  九鲤摇摇头,“我不知道。”
  正说着,绣芝进来道:“魏鸿来了。”
  这魏鸿原是为那日他祖母来向老太太赔礼的,走到正屋里,特地给老太太磕头,老太太更不好意思了,忙挽他起来,吩咐雨青叫了九鲤过来和他说话,两个人站在一处,老太太怎么看怎么惋惜。
  说了一会话,魏鸿要告辞,老太太又叫九鲤送他出去。九鲤特地带着他从仪门走的,在巷子里魏鸿问:“才刚看见老太太似乎在收拾东西,老太太要到哪里去?”
  “我和祖母要回苏州乡下去。”
  魏鸿吃了一惊,原以为来日方长,还有机会。这时冷不防听说她要走,那遗憾的感觉袭过来,令他顿住脚,低头沉默了一阵。
  “先前不是还好好的么,为什么庾先生又不同意咱们的事?”
  九鲤也不知该怎么说,只得笑着,“日后自然多的是好姑娘和你议亲。”
  魏鸿又陷入沉默中,庾祺在巷口看了一会,见他两个人就这么干站着,也不说话,也不挪动,彼此间隔着一步,有点危险的距离。他看人的眼光一向不坏,魏鸿不是无礼的人,他不敢出格,但他仍然放不下心地监视着。
  这消息不知怎么也给关幼君听见了,反正她永远消息灵通,傍晚便就打点了一堆东西来送行,和老太太说了一堆舍不得的话。从庾家告辞出来,她却不急着归家,吩咐小厮将马车赶去齐家。
  娘妆看出她的意思,因问:“听说齐家两位太太亲自到庾家去提过亲,被庾先生当面拒了,姑娘干嘛还来告诉?就是告诉了,齐大人又能怎的?”
  幼君笑道:“他能怎么着不关我的事,我只管把这话告诉他。”
  叙白得了这消息,便有些坐立不安,自己也不知是咽不下这口气还是放不下九鲤,这一夜直在枕上翻来覆去。屋外轰隆两声,空气闷沉沉的,憋得人不能呼吸,却又不下雨,也许下到别的地方去了。
  大早起来,叙白便命小厮套了匹马,一径往码头上赶来,远远等着庾家送行的人都返程了,看见九鲤丰桥搀着老太太进了船舱,他才登上船来拜见。老太太只当他也是来送行的,反正还未到开船的时候,便许九鲤和他下船到茶棚里吃茶说话。
  栈道上人来人往,岸上亦热闹得很,两个人一下船,顷刻湮灭在这人海洪流中,叙白道:“怎么不见庾先生来送?”
  听口气像是看见来送他们的人了,九鲤笑了笑,“你在远处等了多久了?”
  “不久,不过两三刻。”叙白又看她一眼,有些咄咄逼人,“你还没告诉我,庾先生为什么不来送你?”
  九鲤只好乔作没所谓,“他来不来有什么要紧?”
  他冷不丁笑了一笑,“他不敢来,怕舍不得。”
  她心里一惊,假装没听见,可他却一语戳穿她,“你不说话,不过是想替先生隐瞒他那些反道败德的行径,你自幼被他养大,他就是你的父亲,你当然要维护他的名声体面,这也情有可原。可——”
  话音未断,她便呵了一声,“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他养大了你,却霸占着你,这难道还不是卑鄙龌龊?”
  九鲤看一眼周遭来来往往的行人,只得抑着声,却咬紧了牙关,“不是的不是的!你不要含血喷人,是我先——”
  他不等她说完,便握住她两条胳膊,“你真是傻!你懂什么?你不过是个年轻不懂事的姑娘,你不过是受了他的蛊惑!你还替他辩白,你细想想,他不能拥有你,也不让别人靠近你,他把你送回乡下,无非是画地为牢,把你像只雀儿一样关在只不愁吃穿的笼子里!这还不是霸占是什么?!”
  九鲤和他说不清,反正他们一定要把脏水一股脑泼到庾祺头上。她甩开手,不想在这话上纠缠,独自怄了半晌。
  过了会,看见他骑来的马栓在那茶棚外头,上头挂着个灰缎包袱皮,就有些纳罕,“你也要出远门不成?”
  “噢,皇上招我进京禀明青莲寺一案,王爷明日也要押陈嘉返京,我预备和他一道走。”
  “既是明日才走,怎么今日早不早就把包袱打好了”
  叙白咽了下喉头,突然语气郑重,“你跟我一起走,好不好?”
  一起走,这算什么?难不成是私奔?!两个人在马旁驻足下来,九鲤从马背上望出去,泊了一岸的船,载客的载货的都有,不知要去到何方,她家的船是要回苏州,但庾祺不跟着回去,仿佛家乡也变了异乡。
  叙白见她不作声,倒令他有点放心了,只要她没说不,就大有可能。他随即抛出个巨大的诱惑,“王爷告诉我,你母亲的那幅画他是从皇上的寝殿里偶然看到的,他觉得奇怪,全姑姑的画像为什么会被皇上收藏着,所以才偷叫画师临摹了一幅。你难道就不觉得奇怪么?”
  果然九鲤脸色一变,不可置信,“皇上?当今皇上?”
  “不错,当今
  皇上与你母亲是同辈,他们的年纪也相当,当年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也与你母亲相识。”
  “你是说,皇上也有可能是我的生父?”
  叙白点点头,“这只是我和王爷的怀疑,到底是不是,还待咱们进京细查。”
  倘或她的生父不是丰王而是皇上,那她就不是罪臣之女,而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了!那还怕什么认祖归宗?届时连庾祺也要听她的话,天下人谁还敢对她蜚短流长?
  她转怒为喜,朝他点头,“好,我跟你进京去。”
  -----------------------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95章 齐梁界(〇七)
  按说开船在即,老太太左等九鲤不来,右等九鲤不来,便叫丰桥下船去寻,谁知丰桥在码头上遍寻无果,满头是汗地跑回船上道:“不好了老太太,小鱼儿不见了!连那齐叙白也没寻见!”
  老太太只觉眼前一昏,忙扶着椅子坐下,“快,快回去告诉你老爷一声!”
  这丰桥来不迭地雇了匹马奔回家来告诉庾祺,问要不要报官,庾祺不好去报官,说起来私奔的姑娘也要挨罚,即便衙门网开一面,传出去男女都一样败坏名节,
  他只得先往齐府去寻人,临走前忽然想,这倒是个契机,老太太总不好再指责是他把着九鲤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