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叔父 第103节
作者:
再枯荣      更新:2025-11-03 16:45      字数:5096
 
  一语点动庾祺,他斜下眼看她一回,又调目望向前面太阳照着的小路。怪不得总觉得那榎夕有哪点不对,是了,她对思柔过分敬畏,其实没道理,她为齐家生养过子嗣,又帮着打理家务,凭这份劳苦功高都在齐府立稳了脚跟,不比那些除色相之外碌碌无能的小妾,何必如此窝囊?
  隔会,他自笑一笑,“你几时懂得这些事的?”
  九鲤撇下嘴,“我是姑娘家就一定不懂啦?老太太和冯妈妈从前说过好多这种话,她想嚜要我以后出阁到人家去,肚量里要能容人,不要叫人家说咱们庾家养出的姑娘小肚鸡肠爱吃醋。”
  庾祺含笑点头,“算是白教了。”
  这话无非两个意思,一是不送她嫁人,二则他也不会有二心。九鲤暗咂片刻,睐着他眉飞色舞地笑起来。
  却说四时轩那头,缦宝与凡一相继归来,张达暗把杜仲撞了撞,朝他使眼色。
  偏这眼风给叙白捉到,亦暗暗审视缦宝与凡一,先还没留神这二人不在场,法事行到一半他二人前后相隔片刻过来,眼下那凡一接过铜铃摇着念咒,随手向空中抛撒符纸,随即呷了口酒,朝接桃木剑,一口喷去,燎起股大火,众人看得拍手跺脚,独缦宝不朝他看,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叙白默不作声,隔会又看见庾祺九鲤姗姗来迟。九鲤站到缦宝旁边,缦宝柔声问:“你到哪里去了?”
  九鲤嘻嘻一笑,“茅房。”
  叙白一看她那笑便知是在敷衍,却装作不知,待法事了毕,众人皆散,叙白请着庾祺九鲤进二门内替思柔看诊。
  杜仲张达按庾祺吩咐,并未曾跟着进去,只假意闲逛,远远跟随几个道士走到东南角,在两间客房外面等候一会,果然见那凡一道士换了身灰色直裰出来,直往东南角门上出去。
  二人紧随其后,跟至不远到三和街上,见其钻进家钱庄内,便在街角等候。张达抱起胳膊笑着:“庾先生猜得不错,果然是来兑取银两的。你说张缦宝给了他多少钱?”
  杜仲在旁摇头,“不知道,不管多少,轧姘头还有银子赚,真是笔划算买卖。”
  “你小子羡慕了?也想到大户人家勾引个太太奶奶?”张达打量他一眼,“按你的相貌年纪,倒真好做这勾当,只要你别怕给庾先生打死。”
  杜仲收起笑脸狠乜他一眼,“你也太小看我了,我可不靠女人赚钱!”
  说话间,那凡一从钱庄出来,手里拧着包银子,看着很有些分量。二人趁他走后,忙钻进钱庄内问,才知他兑的是二百两银子。他两个复钻出来,又朝凡一走的方向跟去,跟了半日,见凡一拐进条巷子里,敲门钻进户人家。
  二人不知他几时出来,便在街前茶铺里坐等,隔会忽然一辆马车停在跟前,杜仲认出是关家的马车,盯着一看,果然见关幼君从马车上款款下来,吩咐娘妆并马车到街对过去等。
  张达起身相迎,“关大姑娘,这么巧,倘不嫌弃这摊上的粗茶,请坐下歇歇脚。”
  幼君掩嘴微笑,“巧什么,在前面街上看见你们,我想起庾先生嘱咐我事,我刚打探清楚了,就特地调头回来告诉你们。”
  原来是为说凡一道士的事,她拂去坐下来,睃着他二人一笑,“看来我多此一举了,你们既到了这里,想必也将那凡一道长的家境打探清楚了?”
  杜仲一面倒茶一面讶异,“他还有家啊?”
  幼君好笑,“只要是人,谁不是爹娘生的?既有父母,怎么会没家?”
  “我以为出家人多是孤家寡人呢。”
  “有孤家寡人,也有有家有室的,出家不是混饭吃。”幼君朝方才凡一拐进去的那巷子扭头望去,“那里头就是凡一的俗家,听说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子七.八口人。不过有一点你们想错了,他虽有妻房,素来却不是个好色之徒,从不和外头的女人鬼混,与齐家大奶奶想来也没什么私情。”
  张达猜得错了,脸上挂不住,便讪笑起来,“这话原不是你关大姑娘先说起的嚜。”
  幼君笑道:“我只说看见他们拉拉扯扯,并没有说他二人有私情啊。”
  杜仲哼了声道:“不管他们有没有私情,反正总是有点见不得关的勾当就是了,否则张缦宝做什么偷偷给他钱?还是二百两银子的巨款!”
  幼君说完话便起身告辞,茶空倒在那里,吃也不曾吃一口,只嘱咐杜仲要将她的话带给庾祺,“难得庾先生有事交代我,免得庾先生怪我不用心。”说着自往街对过登舆而去。
  张达回味她后两句话,只觉好笑,和杜仲又议论起她来。
  其时正午已过,云清日艳,叙白榎夕陪着庾祺九鲤在思柔房中问诊,庾祺问了思柔几句家常话,思柔倒都说得明白,说完后,却吊着眼打量庾祺半天。
  榎夕上前笑说:“这是庾先生,来替您看病的。”
  思柔仍看了庾祺两眼,掉过头去和王妈妈咕哝,“我有什么病要他来看啊?我不是好好的在这里嚜,请他走,弄个生人在家里走来走去的倒不便宜。”
  王妈妈没接话,只尴尬笑笑。
  此时庾祺从凳上起身,手镣哗啦啦一响,思柔的眼睛又调在这副镣铐上,脸上露出些惊惶的表情,悄声向拉过王妈妈附耳道:“什么先生还戴着铁镣子?可别是个贼寇假充大夫跑到咱们家来,还不赶他出去!”
  偏生众人都听见一字半句,叙白尴尬道:“先生,咱们外头去坐。”
  庾祺一动,脚尖“咚”地提到个什么,垂眼一瞧,原来是床底下的一口箱子。这地方藏的箱笼,必是装什么要紧东西。
  果不其然,思柔一脸戒备地斜上眼来。王妈妈两厢一看,忙笑着劝她,“太太放心,庾先生不是贼,真是大夫。”说着又向庾祺低声笑道:“这是我们太太的钱箱子。”
  思柔忙呵她一声,“什么都往外说!”
  众人皆有些发讪,叙白只得请着庾祺九鲤到外间坐,榎夕吩咐丫头上茶,在上头榻上抱歉笑道:“庾先生可别多心。”
  庾祺没所谓地摇摇手,“不多心。”
  说话间,忽见叙匀与缦宝夫妻进来,听叙匀道是刚打衙门里归家,换过衣裳便到这边来向思柔请安。二人进去卧房,没一会出来,叙匀坐下便细问思柔今日的情形。
  榎夕在榻上笑道:“今日又好一些了,家里的人都认得了,只是还不认得庾先生和九鲤姑娘,有些事情上也记岔了日子,不过我看一点点都是能想起来的。”
  叙匀朝她略微点点头,便把目光转向对过,向庾祺打拱,“多些先生费心医治。”
  庾祺回个拱手,“不必谢我,我的药用处不大,我看是那法事做得有用,再做几天太太大概就能恢复如常了。”
  只见缦宝有些跼蹐,“到底还要做几天啊?”
  叙匀扭头看她一眼,笑得淡淡的,“家里有的是空屋子,多留他们几天又何妨?也不过是多费几碗饭几两银子,咱们家虽然不比从前了,这点钱还是花费得起。”
  女人在这些男女之事上天生的心思细巧,九鲤一听就觉得叙匀的口气有些不同往日,像是带着一丝气恼,暗窥过去,他脸上倒仍是一贯温文尔雅的笑意。
  她心里正犯嘀咕,榎夕搭过腔问:“叙匀可是在外面吃过午饭回来的?”
  叙匀稍作点头,又巡睃众人,“庾先生可曾用过饭没有?”
  经此一问,叙白才想起连他和庾
  祺等人都还没顾得上吃饭,忙叫了个人进来,吩咐将他几人的午饭摆在外书房里。
  叙匀随即不瞒轻斥,“怎么连饭也不记得妥善安排?”
  叙白没能辩驳,只低着下头去。叙匀见状不再说了,起身朝庾祺打拱,“庾先生请先往外头用饭吧,叙白,好生陪着。”
  说罢叙白遂引着庾祺九鲤出来,待走远了些,九鲤悄悄拉着叙白在后头嗤笑,“没看出来你这么怕你大哥,他说一句你连辩也不敢辩?”
  叙白瞅着庾祺的背影,故意令他也能听见,“原就是我失礼了,不论因公还是因私,你和庾先生都是在帮我,我却连午饭也忘了张罗。”
  庾祺适才发现他二人在后头说话,陡然停住脚回头摄了九鲤一眼,“在说什么?”
  九鲤忙赶上去,老老实实在他旁边走着,“没什么,我说叙白怕他大哥。”
  “人家是敬重,谁都像你一样心里没个敬畏?”
  暗里的意思像是在教训她和叙白悄悄说话是对他不敬,九鲤抿着嘴唇朝他肩膀贴过去,“又不是说什么悄悄话。”
  “不是悄悄话为什么还要背着我说?”
  “瞧,不就是怕您听见了又训我嚜。”
  “知道要挨训还说?”庾祺口气严厉,“你再像这样不知远近,从此就不许你再见他,我依你话许交朋友,可你也要晓得分寸。”
  九鲤翻着下嘴皮,乖乖点一点头,“我知道了。”
  叙白只见九鲤一副身子歪向他,脑袋时不时仰向他,他不偏不斜地走着,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他想上去打岔,两步撵上来,谁知他二人又不说了,倒叫他心里益发没趣。
  沉默一段,走到二门上,听见门外有两个婆子在议论,一个说:“听见没有,早上二爷和庾先生叫了谭初十去问话,他当着面说陈自芳是他杀的。”
  一个嘲讽,“他杀的?他有那胆子?”
  “就是嚜,谁会信他的话?谁家汉子有他窝囊?还敢杀人——哼,不是我笑话他,人家的老婆和别人不清不楚,知道了不说把那人打一顿吧,好歹得要人赔些钱才罢。谭初十倒省心,连银子也不必赔给他,只替他跑跑腿当当差就罢了。”
  “陈自芳自己也是惯会躲懒的人,还替他跑腿?”
  “前一段只要里头打发人给大爷送东西,谭初十懒得去的,都是陈自芳替他去,他要不是亏心,会替谭初十当差?”
  庾祺站在门内石磴上听她二人议论一阵,才踅出门来,原要一径走过去,却突然灵光一闪,折过身顿在一个婆子跟前,“你方才说陈自芳前一向总替谭初十跑腿传话送东西?”
  那婆子怔忪点头,一时又摇头,“也不是桩桩件件替他跑,就是有时候替他跑跑。”
  “譬如都是些什么差事?”
  婆子抓耳挠腮慢慢想着,“譬如那天太太叫给大爷送件袍子去,还有大奶奶给大爷捎话,还有家里来客,请大爷回家——”
  庾祺听得眉头紧蹙,却不作声,听她说完便走开了。
  九鲤和叙白在后头面面相觑,有些摸不清,不知哪句话触动他神思,又不敢打扰,只得静静跟着。
  九鲤猜他此刻心思已飞到九霄云外去了,未必留意得到别的,便又和叙白在后头戚戚哝哝说起话来。谁知未说几句,听见他咳嗽一声,她忙住口跑到他旁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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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08章 齐梁界(二十)
  未几饭毕,三人在叙白书房中吃茶,九鲤因问庾祺方才在想些什么,庾祺端着茶瞟一眼叙白,敷衍了两句,九鲤意会,没再问,走到书案后头去,随手翻墙上一架子的书。
  翻到一本时,啪嗒一声,从书里滚下来的一片书签,九鲤正弯腰去捡,听见庾祺在椅上冷飘飘地道:“谁叫你随便乱翻人家东西?”
  她秃噜下嘴,不敢反驳。叙白起身走来书案前,故意笑道:“不妨事,你想翻就翻,咱们之间还讲什么虚礼?只是我这里没有医书给你翻,多是些史籍,有些无趣。”
  庾祺转头扫过他的背影,眼睛直横到九鲤身上。九鲤见他眼色凛凛,不得不将书搁在案上,向叙白客气两句,“你虽不计较,我也不太好随便翻你的东西。”
  说着一并连书签也放在书上,一看却是个长形软竹片子,上端刻着一句“生当作人杰”,是李清照的句;尾端雕刻着半面扇子,扇面涂成了草绿色。那句子点缀得有点多余,除此之外,倒是做得格外别致。
  叙白见她盯着看,便把书签拿起来递给她,“这是我娘亲手做的,你若喜欢就拿去。”
  倏闻庾祺咳嗽了一声,九鲤把眼移去看他的脸色,他并没看过来,只慢条条轻吹着茶。她虽接过书签,却笑着摇头,“我不要,我就看看好了呀。”
  不知此话到底是说给谁听,叙白回头把庾祺看一眼,微笑道:“你我就算议不成亲,也是相识一场,同办过好几件案子,就算没有夫妻之分,也有知音之缘,不该疏远了不是么?”
  庾祺在后头衣裳淡淡一笑,“不敢当,鱼儿不大通音律。”
  还从没听他说过这类傻里傻气的玩笑话,九鲤只觉又可笑又可气,狠狠瘪了下嘴,“还不是您不给我学。”
  “多识几个字读点医书治病赚钱要紧。”庾祺冷摄来一眼,“学那些没用的做什么?你年纪轻不知道,世上专有些读书人专以舞文弄墨弹琴作诗等所谓高雅伎俩哄骗那些傻姑娘,也说是‘知音’。”
  叙白三缄其口,终忍不住轻轻冷笑,“难道男女之间就一定是那些私情密语的勾当,就没有坦坦荡荡的朋友之谊?譬如先生替女病人瞧病,也不免有宽衣解带肌肤相近的时候,难道那时候先生心里想的也是些烟花风月的事?”
  九鲤心下十分赞同,不禁朝他狠狠点一点头。
  庾祺难得一回给他说得词竭,放下茶碗不冷不热地笑一声,“齐大人突然能言善辩起来了。”
  叙白没作声,只背身在案前向九鲤笑着,目光含着侵略和挑衅,像是专同庾祺作对。九鲤也暗暗一笑,有两个男人为她争锋相对最能满足一个女人的虚荣心,她也不能例外,她低头把那枚书签夹进书里,假装不留心他们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叙白到底也不敢太惹怒庾祺,他挨过他一掌,也知道到他当年在全府就杀过人,还能瞒天过海在都察院的搜查之下带着九鲤逃出京城,如今自然也能神不知鬼不觉杀了他。
  因此三人吊诡地沉默着,书房内静悄悄的,只听见外面风挹秋树之声里,渐近了一阵锵然的脚步。
  是杜仲与张达风风火火回来了,二人进门一看叙白也在,刚到嘴边的话便咽了回去。庾祺瞟了叙白一眼,暗暗噙笑道:“有什么话就直说吧,齐大人是主办此案的大人,又是事主,不必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