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叔父 第108节
作者:再枯荣      更新:2025-11-03 16:45      字数:5148
  张达摇头,“连齐大人也不清楚,天南地北,谁知道他会跑到哪里去,他是官员,出城只要出示官凭,谁还敢拦他审问不成?”
  “那可要发通缉告示?”
  张达仍是摇头,“方才彦大人说了,齐叙匀乃是朝廷命官,朝廷未下达旨意前,不得张贴告示,只命人暗中搜拿。”
  九鲤远睇一眼庾祺,见他没往这头看,才凑来道:“那叙白怎么说?”
  “唉,齐大人什么也没说,只说齐大爷尚未归案前此事不得张扬,嘱咐我们若他府中的人问,就说案子还没查明。”
  “那他人呢?”
  “不知道,早上彦大人要见他,派人去齐家请,说他一大早就不知往哪去了。”
  杜仲暗地里疑心是不是他分明知道他兄长的下落,面上敷衍衙门,却背地助他兄长脱逃?
  九鲤却在想,虽然此刻捉拿嫌犯要紧,可这嫌犯是叙白的亲大哥,论公,想必他是怕面对衙门这些人无从交代;论私,他更怕听见人窃议他娘和他大哥的私情。家里也怕问,所以这时候肯定是躲到个清净地方去。
  她正忖度哪里去寻叙白,忽闻庾祺在书案后头冷笑,“你倒很关心他,怎么,怕他连这点打击都承受不住?我看这点小事在他并不算什么,不出几日他就能想通了。”
  九鲤听出嘲讽之意,只得撇撇嘴,蹒到案前来,“您又知道了,您比人家家里人都还了解他。”
  “只看他昨夜那份决断,就知道他是个怀大义而舍私情之人。”庾祺嘴上还噙着讥讽的笑意,终于把那砚台搁下,舒展眉头起身,“张捕头,你们随我到陈自芳家里走一趟。”
  张达疑惑起身,反手朝门外指着,“去陈自芳家?那齐叙匀——”
  “不是有两班人在外搜捕?搜得到搜不到我们都不能坐着干等,随我去办点别的要紧事。”
  九鲤一反常态没嚷着要跟去,却默默随他三人一道出衙,见庾祺走在前头没大留心她,便悄悄往另一头溜进来来往往的人潮中。一路沿西走回琉璃街,由其中一条长巷钻出,至盘龙路上,踅进间临河的酒楼。
  这酒家虽不闳崇,倒是难得的清幽雅致,堂中左侧由落地的竹帘隔出一排小间,九鲤挨间搜寻,果然最尾的小间里寻到吃醉酒的叙白。
  此间湫窄,不过摆下一张方桌而已,栏外种着些垂柳,柳外河道上偶有乌篷船摇过,对面一样是一排柳树,树影间掩着连绵青瓦,鸡鸣犬吠。这里闹中取静,景色悠宁,从前九鲤曾听他提起过,他尚在读书时常在此地会友吃酒,是后来入仕做官,怕喝酒误事,这才不大饮酒了。
  九鲤唤来伙计,要了碗醒酒汤,方上前叫起叙白。叙白抬起脖子恍恍惚惚看清她的脸,醉醺醺地一笑,依旧趴回桌上,“是你啊,我大哥可抓到了?”
  “没有。”九鲤拂裙坐下,见桌上有茶,先倒了盅给他解酒,“你大清早就跑到这里来吃酒?”
  叙白只管把脸埋在胳膊里,懒倦的嗓
  音里带着讥讽,“他们这时候只怕忙着到处追捕我大哥?横竖我正应当避嫌,不如躲开。不知庾先生有没有怀疑是我把我大哥藏起来了?”
  “叔父他们往陈自芳家里去了。”
  他把脸朝她歪过来,含笑睇她一会,“去做什么?你怎么不跟着去?”
  九鲤抿了抿嘴道:“我有些不放心你。”
  “你来盯着我,怕我暗中与我大哥有联络?”
  她轻叹一声,“我是怕你有什么想不开。”
  他自鼻翼底下长长地轻笑一声,眼不眨地盯着她,“我会有什么想不开,就因为我娘和我大哥的事?其实也算见怪不怪了。”
  九鲤忽然心虚,垂眼望着桌面。他继而抬起身子,笑道:“这是不是就是所谓‘日久生情’?因为眼前只有这么一个朝夕相处的男人,所以只能喜欢他?”
  此话既是问榎夕与叙匀,也是问她和庾祺。九鲤知道,不知该怎么反驳他这份鄙夷,只得摇头,“我想女人不过是容易喜欢在乎心里想什么的男人。你十几年来只顾读你的书筹谋你心里的大事,可曾抽空关怀过你娘?”
  反问得叙白默然不语,只觉呼吸不畅,胸膛渐渐剧烈地起伏着。
  九鲤又问:“你只要想想,你娘虽是你娘,可也是个女人,就不会觉得难以接受了。”
  叙白笑着摇头,没什么可说,自倒了杯酒饮尽。
  她便又询问:“你府上知道你大哥失踪的事么?”
  “我没同他们说,早上大嫂问我,我只说大哥有要紧的公务要上京一趟,因连夜走得急,没带什么人,也没收拾行李,只打发衙门的人来和我说了一声。”
  “你家里人可相信?”
  “信不信他们也没处查对。”
  九鲤点点头,忽然听到一点可疑,“你大哥没带细软?”
  “什么也没带,早上和大嫂说起大哥进京,她还嘀咕他怎么不打个人回来收拾些行李去。”说到此节,叙白也渐生疑心,倘或叙匀畏罪潜逃,怎么连行李也不带?
  他突然打个冷颤,登时酒醒了大半,忙站起身,“不好!回衙门!”
  按叙匀往日光明磊落的性格,即便犯了法也不应当是潜逃,九鲤也顷刻间想到,只怕他是找个地方畏罪自杀!两个慌忙赶回衙门,正碰上搜捕的人马回来禀报,各处城门关卡并未见叙白出城。
  畏罪潜逃之人多是往城外跑,要么跑进荒郊野岭,要么逃往异地他乡,各路皆未见叙匀出城,可见他根本无心出逃。
  叙白心头一慌,跌坐在椅上,额上突然冒出一片冷汗。
  九鲤忙上前问:“你大哥素日常去什么地方?”
  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他大哥平日不是在衙门就是在家,似乎并没见他常到何处去,他既不寻花问柳,也不爱交际应酬,除家人牵绊外,不过孑然一身。
  九鲤见他答不出来,急着拉他起来,“你就别呆坐着了!我们去问问你娘,也许你娘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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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很抱歉,我吃了药有副作用,恶心反胃精神不太好,实在只能写这些了,明天换个药吃。
  第113章 齐梁界(廿五)
  二人晌午赶回齐府,榎夕正陪着思柔在正屋用饭,思柔一见九鲤便额头微蹙,悄声问王妈妈这姑娘是谁。王妈妈习惯了她忘东忘西,又笑说一遍:“这是庾先生家的小姐九鲤姑娘啊,您又忘了。”
  思柔打量九鲤一阵,眼神略带鄙夷,又拉过王妈妈,声音却故意提得略高,有意给人听见,“小姐没个小姐的规矩,怎么是和叙白一块来的?她家里也不管管她?”
  众人都觉尴尬,榎夕只得笑道:“九鲤姑娘大约是受庾先生嘱咐来替您瞧病的,九鲤姑娘,庾先生怎么没来?”
  九鲤笑道:“叔父有事,就打发我来了。太太今日觉得怎么样?”
  谁知思柔放下碗筷起身往卧房里走,留下个冷冷淡淡的背影,“我好得很,就不劳烦你们天天来了。”
  一听此话,九鲤心内弹动一下,她不是不记得了么,怎么还记得他们是天天来?她的眼睛跟随思柔的背影望进那帘子里,可以窥到卧房黯黯富丽的一角。
  榎夕遂请九鲤坐,要丫头上茶,又问九鲤吃过午饭没有,寒暄完又叹气,“你不要放心上,等太太一会气平了,还得劳烦你进去看看她。”
  九鲤含笑点头,叙白趁空子近身和榎夕低声说了两句,榎夕便扭头叮嘱九鲤稍坐,引了叙白回自己房中。
  一进门榎夕便扭过身子问:“你不是说你大哥上京去了么?怎么又问他常去的地方?你大哥到底是到何处去了?”
  事已至此,叙白瞒也难瞒,只得将事情和盘托出。不想榎夕听完,忽然身子趔趄着往地上栽去,叙白眼疾手快,忙搀住她,扶到椅上坐着,又忙倒茶。
  隔一阵榎夕才觉眼前又能看清,只是心慌得厉害,她一手揿住心口,嗫嚅道:“你大哥,你大哥——”
  他看着她,她那两片粉红的嘴唇哆哆嗦嗦半晌只得这三个字翻来覆去,越念声音越低,越颤,隔一会竟低下头去落泪。
  他吊诡地想到九鲤有一天会不会也这样,对她和庾祺的事想认不敢认,啻啻磕磕半日最后只能掉着眼泪,奢望凭几滴真切的眼泪就能得到世人的理解?
  他益发感到心里堵着个什么,冷静地坐在圆案前面朝她,嗓音不由得冷了许多,“衙役将各处出城口子都查问过了,他们并未见过大哥出城,我想大哥连细软也未带,大有可能是想躲起来一了百了,您仔细想想大哥会躲在何处?”
  一语刚落,忽然“啪”一声,榎夕站起来掴了他一掌,“你这是什么口气?连你也不信你大哥?!”
  他脸上火辣辣地疼着,抬起眼看见她泪痕交颐,心里更有种说不清的郁塞,“由不得我信或不信,凶器和他手上的伤都能是证据,我只看证据。”
  不想榎夕又是一巴掌掴在他另一边脸上,眼泪一行复一行往下滑落,却笑了一笑,“好,我养的好儿子,果然是六亲不认!你忘了你大哥从小是如何待你的了!他就像父亲一样教导你,约束你——”
  “您别再说这样让人恶心的话!”他一震怒,拔座而起,咬紧腮角,却也不由自主地落下泪来,“是您想让他担当我的‘父亲’,我一向只拿他当兄长,他也明明白白只是我的大哥,我的亲大哥!是您,是您把我们的关系弄得乱七八糟,把这个家搅得乌烟瘴气!”
  榎夕肩膀瑟缩了几回,怔住了,往后退两步,跌回椅上,脸再也不敢抬起来,“你都知道了——”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榎夕连连摇头,泪撒遍地,“是我
  不好,你不要怪你大哥,都是我的错,你大哥其实早就想和我划清关系,是我缠着他不放,逼得他有家不敢回。”
  说着,她忽然抬起哭红的双眼,朝叙白扑来,“人不是你大哥杀的,是我杀的!陈自芳先来敲诈我一百两银子,我气不过,又怕他以后说漏嘴,所以杀了他!不干你大哥的事!你去把你大哥找回来,我知道他在哪,和他不相干!他是替我顶罪!你把他找回来!”
  叙白的双臂被她摇晃着,整副骨头也跟着左摇右晃,但一双眼却紧紧盯在她面上,看了一会,也不能分辨此话是真是假。
  此刻要紧是先将叙匀找到,他只得嘱咐,“您闭上嘴,什么都先别说,只告诉我大哥在哪?”
  “他在南头山脚下,从前咱们阖家到南头山上踏青,那山脚下有两间茅屋你记不记得?你大哥后来赁下了那屋子——”
  一语未完,叙白先打断了,不想再往下听。好好的赁两间茅屋做什么?还不是做他们的幽会之地,他哼了一声便拂袖而去。
  此时秋阳正盛,庾祺杜仲张达三人随陈自芳那老婆刘氏一径走到他们家两块菜地里来,只见一个新起的坟立在半丈高的田埂底下,周遭撒落的纸钱还是崭新的。陈自芳是昨日才入的土,坟倒好扒,不过半个时辰张达杜仲便将棺材打开,翻过焦尸,随后庾祺跳进坑内,查看尸体的脑袋。
  那刘氏在旁等候,挨过来悄声问杜仲,“这还有什么可看的,上回仵作不都验明白了么,是被砸死的嚜。”
  杜仲有意卖弄,反剪着手道:“砸死的也要看是被什么给砸死的,这时候找到了一块砚台,要细细比对才能确定是不是凶器。”
  “砚台?谁的砚台啊?”
  杜仲忽想到这刘氏是齐府十几年的奴才了,说多了只怕不好,便不耐烦起来,“你问这么多做什么,横竖一定查出凶手给你个交代就好了。”
  说着走到坟坑边上,蹲着看庾祺查验。一会庾祺验毕上来,张达杜仲依旧将棺材钉死,坑填上,砌回原样,一径往衙门去。
  路上杜仲张达追问凶器是否,庾祺默然摇头,“死者的确是被钝器击打至死,不过凶器却不是那块砚台,死者的头骨上不单有裂痕,还有较小的凿口,凶器该是有棱角才对,可齐叙匀那块砚台虽然有角,却调磨圆润,不像。”
  杜仲听后顿觉有理,“难道是一件武器?”
  庾祺仍是摇头,“像齐府那样的书香门第,会有什么武器,纵有两把剑也不过是装饰屋子所用。”
  二人点头认同,张达又笑一笑,“先生是如何察觉到那砚台不对,这才想到来开棺验尸的?”
  “正是那砚台上的血迹有些不对,陈自芳是十二日夜里死的,距今已过去六七日了,血迹应当是完全凝固,用刀尖刮很容易剥落,昨夜我检查那砚台,上面的血迹虽然也能剥落,却会留下有不少的残余,说明砚台上的血块并不十分干燥,大概是昨日下午才大量沾上去的。”
  杜仲忙窜到另一边,“这么说,砚台上的血迹是齐叙匀故意伪造的?!”
  庾祺睐他一眼,噙笑点头,“作为一个凶手,即使不便扔掉凶器,也应该把凶器处理干净。你们看齐叙匀可是个粗心大意之人?我看他再粗心也不会杀人之后看不到砚台上留下了大量的血迹,既然看见了,又怎会连擦干净这样简答的事也懒得做?”
  “那照此推论,齐叙匀手上的癣斑也是他伪造的囖?”
  庾祺颦眉道:“那时在两个道士居住的客房里,鱼儿把夹竹桃的毒性说得清清楚楚,我想他那时候可能就萌生了替人顶罪的想法。”
  张达道:“没准真叫小鱼儿说对了,杀人的是二姨娘,齐叙匀是替二姨娘顶罪。”
  庾祺摇摇头,“这还说不准,我还是原话,第一是凶器,次要,得知道到底齐府中有谁了解夹竹桃的毒性。”
  三人且行且议,慢慢走到热闹街上来。
  此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了,九鲤坐在榎夕房中同她等叙白的消息,原本廊外的太阳又晒进廊下,就要爬进门内来了,九鲤看得眼花,只好调回目光,不想又撞见榎夕干涸的脸上重又湿润起来。
  论理她是长辈,九鲤纵想宽慰,也怕触及她和叙匀的私情而彼此尴尬,只好不吭一声,将一张手帕递过去。
  榎夕早默默盘算了半日,一看这张帕子,便顺着九鲤的胳膊望到脸上,呆滞的眼睛从四面八方凝聚起坚定的光,她不去接帕子,反把两手紧紧抓住九鲤的手。她双手冰得九鲤打了个冷颤,却没抽开,只等着她说话。
  “把我拿到衙门去吧!姑娘,人是我杀的,把我拿去,不干叙匀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