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叔父 第114节
作者:再枯荣      更新:2025-11-03 16:45      字数:5092
  她方想起来,自他们来了,屋里连个炭盆也没生,她忙推着他们出去,“我去生个炭盆来你们坐在堂屋里烤火,
  别在这里头了,仔细染上病气。”
  出来正碰上曹老太太回来,说是买了半只烧鸡和一些萝卜,还买了一坛酒。这时节不论菜或肉都卖得贵,老太太心疼了半日,听见庾祺走了,松了口气,跟着绣芝来厨房说,这姐弟二人大概不吃酒,那坛酒就不开了,留着年下送给教狗儿的先生做束脩。绣芝虽默然答应,心里却有些过意不去。
  午饭之后狗儿身上的热退了好些,嚷起饿来,绣芝将剩下的半碗白饭添水熬成粥喂他吃,九鲤杜仲见他吃得津津有味,总算放下心,于是告辞归家。
  绣芝送他们出院门,杜仲趁九鲤往巷中走了,悄悄和绣芝道:“明日我再来看你,顺便给你捎点东西来,你缺些什么使?”
  绣芝扭头瞅回院中,知道她婆母躲在堂屋帘子后头看,便笑,“狗儿只要退了热我就放心了,我再照看他两天,十四我就回去,你别来了。”
  杜仲因想起才刚午饭吃得不大好,不过半只烧鸡,都紧着他们做客人的吃,绣芝压根一点油腥没入口,他心疼怜惜,又说:“那我明日去街上买些鸡鸭鱼肉叫人送来?”
  绣芝同样想起午饭踵决肘现的情形,脸上十分挂不住,勉强笑着推他,“你就别操这心了,快走吧,你瞧姑娘都走远了。”
  她阖上院门回屋,老太太正在床沿上坐着拍着狗儿睡觉,抬额溜她一眼,很快目光又落回被面上。绣芝出去把炭盆端了进来,沉默地收拾了一阵卧房。
  曹老太太时不时瞟她一眼,终于忍不住搭话,“要过年了,你就是放了月钱也要还账,终不够开销,况庾老爷说狗儿得进补饮食,我看,不如把那枚金戒指拿去换钱。”
  绣芝归置万,把笤帚立在墙角,走来床前撇下眼,“那戒指岂能流落到市面上去?娘不知道这利害。”
  曹老太太没答话,她再粗鄙,也知道那戒指非同小可,是轻易典当不得的,说这话,无非是要逼一逼她。果然隔会听见窸窸窣窣摩挲衣裳的声音,绣芝踯躅之后,终于把手伸进襟口,将杜仲送的那只金葫芦坠子解了下来。
  “过两日我就回去了,这东西您拿去换成银子,给狗儿买些好吃的,剩下的预备咱们过年用。”
  老太太看着她手里的坠子,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下来。女人就怕有念想,只要给念想一牵住,早晚要将她牵到别处去。她生是曹家的人,死是曹家的鬼,她不能放她走!
  她顺着手看向她的脸,“娘没别的意思,眼跟前实在用钱的地方多,你要是舍不得,我看还是当那枚戒指,反正山高皇帝远,咱们当了他们又不知道,别人也不一定认得那东西到底是谁的。”
  “这是万万不成的,恐怕是要掉脑袋的事,哪有娘娘的东西流落到市面上去的?那上头还刻着娘娘的乳名!”绣芝说着慢慢坚决起来,把金葫芦一股脑塞在她手上,“我没什么舍不得的,孰轻孰重我知道。”
  老太太趁势点头笑道:“我知道你是个心里有数的人,旁人再要紧也要紧不过咱们自家人,我嚜没什么说的,不过是婆媳,真要丢也丢得开,可狗儿是你亲生的,你要是嫌他——”
  绣芝最怕听到底下的话,忙打断,“娘别说了。”
  “你叫我不说,我也不想说,从前可曾说过这种话?”
  从前老太太不过是旁敲侧击,也是因为那些男人不够好,她知道不足以打动绣芝。可这回遇见的不一样,家境品貌,样样都是百里挑一的,人又是那样的年轻,只要是个女人就禁不住要动心。
  “我也是为你好,那仲二爷也太年轻了点,你要是和他真能成,将来难道他不要生儿子?你多大年纪了,还经得住往鬼门关闯一遭?就算你闯出命来,要是又生个——岂不是白费力?再说我知道狗儿是你命,你丢得开我也丢不开他,你要是真能狠心丢下他,这孩子也真是命薄——”
  “娘您别说了。”绣芝一脸淡薄道:“您是多心,说的这些都是没影子的事,人家不过是心善,瞧我手脚勤快家里艰难这才可怜我一回,哪有您想的那个意思?”
  “没有就罢了,我不过白唠叨几句。咱们穷人家,还是该本本分分过咱们的日子,有的高枝就不该去攀,你想想你从前在娘家的时候,跟着你娘去陈家借钱,你自己说的嚜,像叫花子去讨饭,你不是一向就吃不得那份苦嚜。”
  说到陈家,老太太忽又动起心,盯着案上那首饰匣子,“你说,他们真能说到做到,把狗儿认个干儿子,接到京城去?”跟着又自答,“娘娘的戒指也送来做信物,我看倒是真的——”
  “娘!”
  老太太剪住不说了,却不免又勾出绣芝的心事。陈家打发来的人一定还没走,一定贼心不死,保不准什么时候又会找上门来威逼利诱。
  她这两日既是为狗儿的病担惊受怕,也是为陈家来人的事提心吊胆,真不知道他们怎么会忽然想起她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
  ——是了,一定是因为那回和陈嘉在青莲寺碰过面,那时候上陈府打秋风,虽然陈嘉的年纪还小,可她已经长定了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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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21章 出皇都(〇五)
  这厢杜仲九鲤走出巷,一阵寒风扑面,九鲤打个喷嚏,把斗篷拉来拢得个严严实实。举目一看街上,这时候已初现年关前的热闹了,街旁平添许多摊贩,杜仲看到对过有个卖鸡鸭鹅的,便走上去蹲在地上同这小贩讨价还价。
  九鲤在旁等得百无聊赖,举着双眼乱瞧,目光漫漫扫到身后一条巷口,忽然看见有个男人的脑袋像是受惊一般,猛地缩进墙后。她心起疑惑,拢着斗篷走到那巷口,往里一瞧,逼仄的一条小巷,前面不远有个拐弯,没看见什么人。
  “你看什么呢?”
  一时杜仲走到她旁边来,她吓一跳,扭头瞥他,“才刚这里好像有个男人在盯着咱们。”
  “盯咱们?”杜仲朝巷中一看,仍见无人,便笑,“看咱们的人多了,管他做什么,嗳,你身上带钱没有?”
  九鲤睁圆眼,“你不是自己带着荷包么?”
  “我里头就只二两碎银子,有些不够。”
  “你买两只鸡鸭二两银子还不够!”她愤愤望向那小贩,“他敢是拿咱们当冤桶宰呢!”
  “不是,我是想把他那些鸡鸭鹅都买了。”
  她复收回眼瞪他,“都买了?!他那两个笼子里加上得了二十来只,郭嫂家里三个人,吃得了这些?!”
  他笑笑,“吃不下就先养着,他们家院子蛮宽敞,养几只鸡鸭还养不下?到年关不就犯不着买了么,有现成的吃。”
  九鲤嗤他一声,只得在荷包里摸了一两银子添给他。杜仲回去把钱称给小贩,领着他往对过春山巷里进去。九鲤只得在街前等,等得无趣,便转进那逼仄小巷里,却还是没见方才那个一晃而过的男人。
  虽是匆匆一瞥,却觉那男人的脸有两分眼熟,不知何处见过。她苦想着钻出巷,正巧杜仲往曹家送了东西出来,两个人又并身往回走。
  “郭嫂她们收下了?”
  杜仲乐呵呵点头,“买都买了,也送到家去了,还能不收么?”
  “曹老太太没说什么?”
  “她要给我磕头哩!我赶忙就跑了。”
  九鲤睐他一眼,“她要给你磕头你受得起么?”
  “我就是知道受不起,所以才急着跑啊!”
  “那她为什么偏要给你磕头?”
  “这老太太,谁知道他怎么想,大概是绣芝在咱们家做活,他拿我当主子吧。”
  九鲤轻笑,“就怕她只拿你当主子。”
  杜仲听了这话才回过味来,庾家又不是官宦之家,绣芝
  也不是他们家生家养的奴才,曹老太太抛开年纪辈分待他如此敬重,反而有些不对。
  “那老太太不会是知道我和绣芝的事,不许绣芝改嫁吧?”
  “你才看出来呢!真是个傻子,你也不想想,曹老太太是个老寡妇,如今全靠媳妇养活着,郭嫂要改嫁咱们庾家,她能不急嚜!再则还有狗儿呢。”
  “我要娶她,自然是要她带着狗儿嫁给我,这倒不是什么麻烦。嗨呀!曹老太太也没什么,了不得将来我和绣芝还给她养老,她一个老人家,能花得了几个钱?”
  九鲤笑着摇头,“曹老太太可不会这样想,他们曹家只剩了狗儿这个独苗,倘或郭嫂嫁给你,将来你们是要再生孩子的,生下的孩子可就与他曹家不相干了。狗儿那副样子,你就不必说了,又不是亲爹,连郭嫂那个亲娘老太太还要担心她偏了你们的孩子!”
  杜仲想想道:“你说狗儿那副样子,是什么样子啊?”
  “你难道没瞧出来,狗儿是个天生的傻子?”
  如此九鲤将庾祺的话说给他听,又道:“你就没想过,狗儿上了两年学,为什么总是运气不好,遇见的先生不是这头有事就是那头有事,其实人家是不肯教他!”
  杜仲满面骇然,细细一想倒合乎情理,益发心疼起绣芝,“那她岂不比我知道的还要艰难?带着这么个儿子,不知她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九鲤望着他暗暗叹口气,终没话可说。
  时隔两日绣芝仍没回来,倒是托顺路的邻居捎来话,说是她婆母劳累病了身子,还需告假在家照顾她两日。庾祺虽然应允,可这日却趁张达逛到铺子里来时,私下托他打听打听他家邻舍之中有没有别的妇人可用。
  张达疑惑道:“郭嫂不是做事麻利勤快么,怎么要换人?”
  庾祺呷着茶睐他一眼,“她家中上有老下有小,都要她照顾,眼看还有一月就要过年了,我们家里事也多,很费她的精神,你再替另她找个轻松些的差事,这样她也不必公私之间左右为难。”
  说得张达暗暗惊疑,他几时也留心起下人的家事了?
  “是不是郭嫂哪里做得不好?”
  庾祺微笑摇头,“没什么不好,只是她找件更松快的活计,岂不能匀出空子照顾家里?”说着,他睐过眼,“你和郭嫂很有交情?怎么有精神替她说话?”
  张达呵呵一笑,“交情谈不上,不过是先前她在衙门当差的时候和气周到,又是个寡妇,我看她也着实艰难,这才多问两句。横竖是您家里用人,您说要换,我就打听着就是了,等有了合适的人您再换。”
  庾祺微微点头,换人不急在这一时,倒也不是嫌她家中事情多,只是他想到郭嫂此人,心里总有点没底,这人做起家务来没什么可挑的,可他此刻留意其她来,觉得似乎哪里有点不对。
  “我问你,按说衙门后厨的差事也是个美差,衙内那么多小吏官差,他们也都有不少亲戚,怎么偏就把这份差事给了郭嫂?”
  张达咽下茶道:“不知道,当初是王山凤叫她去的,大概她和王山凤能攀得上什么关系。先生怎么突然问这个?”
  庾祺摇头,“随便问问。”说着起身,“张捕头既然来了,就留在家吃过晚饭再走。”
  从未听庾祺留客,张达不由得受宠若惊,忙笑呵呵站起来打拱道谢。晚饭吃毕,九鲤送张达由仪门出来,趁机悄悄问起叙白的境况。
  张达道:“听说齐大人一家前日从乡下回府了,大概府里还有事忙,就没到衙门去。”说着叹了口气,“不过我看齐大人悬了,听彦大人说起,好像皇上因他家的凶案大发雷霆,恐怕要罢他的官,旨意只怕没几日就要到南京了。”
  这事大家都早有预料,齐府接连出了这些事,叙白少不得要受些牵连,何况皇上一向对齐家不满。九鲤低着头,不免替他忧心,他家出了这么大的变故,又要罢他的官,不知他往后如何打算。
  “那齐太太呢?”
  “还用问么?杀人偿命,朝廷已经勾决了,明年秋后的绞刑。”
  “齐家知道了?”
  “前日便派人去齐府说过了。”
  九鲤没话再说,在巷口站定,把手里的灯笼递给他,又在原地呆站了一会。
  这时候时辰不太晚,天色却早已暗下来,一片海似的像要从头上倒灌下来,她觉得一点惘然和恐惧,那轮冷森森的白月倒像是从海里透出来的,深得摸不着,风卷着街上的落叶踢踢踏踏,像又人从昏暝中走来,显得周遭益发萧瑟空寂。
  她正掉身进巷,忽然听到叙白的声音,“鱼儿。”
  这嗓音意气消沉,九鲤心头一振,忙扭头看去,只见叙白下颌上起了一片胡茬,嘴边一圈也满是淡青的印子,他沉着肩,酽酽望住她,眼睛里有什么轻轻在闪。
  “我娘没了。”
  他一说完眼泪便滚落出来,九鲤盯着他,呆愣了好一会,“你是说齐太太?还是——”
  “我是说我娘,我亲生的娘,梁榎夕。”
  九鲤张了张嘴,一时却说不出话,寒风往嗓子眼里灌,直灌到心里。“二姨娘,她是为什么?”
  叙白低下头哽咽道:“她自己服食了夹竹桃的毒汁。”
  这些日子阖府上下皆忙着为叙匀治丧,叙白起初见榎夕虽然不大说话,却也没大哭,还以为她心里头已经过去了。谁知前日从乡下回来,衙门里打发人来说了思柔的事,她便赶了丫头一个人在屋里闭门不出,直到今日下晌,丫头见送去的午饭还摆在廊下没拿进去,这才急着叫人撞门进去,却为时已晚。
  “我娘一向爱哭,这回却没大狠哭,我以为她是想通了,没想到——”
  九鲤半晌不能吭声,听他沙哑地述说着,觉得一颗心被一阵寒风扫荡空了似的,竟想不起榎夕的相貌了,只记得她纤瘦高挑的身形,行动总是有些无力似的。
  “那你娘的后事你准备怎么办?”
  叙白抽了两下鼻子,抬起头来,闪烁的泪光渐渐沉去眼底,他又镇静下来,“我不预备大办了,停灵七日便下葬,家里那些下人我也要将他们都打发了,只留几个可靠的老人送大嫂和侄女回她娘家去。”
  缦宝娘家听说是在广州做官,官职虽不大,照顾女儿外孙却不成问题。不过缦宝未必肯去,她虽性格柔懦,可越是这样的女人,在这种关头越是会舍命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