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叔父 第113节
作者:
再枯荣      更新:2025-11-03 16:45      字数:5400
 
  绣芝这时候满面急色,哪还顾得上自己如何,双眼只盯着洞门那头望,胡乱点一点头。
  杜仲便要拉她,“先到我屋里去暖和暖和,师父就算要去,还得起床更衣呢。”
  不及绣芝答话,就见雨青走到洞门底下来,绣芝忙撇下杜仲过去问:“老爷怎么说?”
  “老爷说去,我现去烧水给他洗漱,你这就到街上雇辆车来。”
  绣芝哪还顾得上同杜仲说话,一溜烟就从仪门跑了出去。杜仲只得踅回二院,到廊下见九鲤也开门出来问是什么事,他粗略说了两句,便悄悄同她商议着同往曹家。
  九鲤因想着这时候庾祺到曹家去,可别趁势在曹家说些什么伤人的话,这桩姻缘不成倒罢了,岂不弄得绣芝十分难堪。于是点头答应,叫杜仲进屋换了衣裳,两个人非缠着庾祺一道往春山巷来。
  踅入曹家堂屋,转进左面卧房,见绣芝的儿子狗儿睡在床上,小脸通红,额上搭着湿面巾,半梦半醒唧唧哝哝说着胡话。
  庾祺拉出手来搭了半晌脉,道:“小儿高热是常有的事,不必惊慌,仲儿鱼儿,去把带来的那副药煎了,郭嫂,找几个块帕子用温水打湿了,每隔一刻擦洗他的腋下,先解表散热要紧。”
  那曹老太太在旁急问:“听说小孩子发高热,会烧坏脑袋的,这个要不要紧啊?”
  庾祺起身摇头,“老人家,要烧坏脑袋可不容易,他不过是从昨夜才开始发热起来的,没那么严重。不过我看这孩子身子有些弱,该多注意饮食进补,也要多蹦跳走动。”
  老太太讪讪点头,“自从他爹走了以后,这一家孤儿寡母,有什么办法,哪里吃得起好的呢。这日子还是自打媳妇到您家后才见好些,不过也好不到哪里去,欠着许多外账,媳妇的月钱多半也是还了账。”
  绣芝正站在床前取狗儿头上的面巾,闻言不由得回头瞅她一眼,很快又低下头去。九鲤看见她脸上有些尴尬神色,想是她婆母当着庾祺的面说这些话让她伤了面子。
  一时曹老太太请着庾祺到堂屋吃茶,绣芝则领着九鲤杜仲到厨房来,寻了个炉子点上,又寻了个药罐子交给杜仲,笑笑,“真是不好意思,本来是我伺候你们,到我家来却要你们来煎药。”说着转去大灶上生火烧水。
  九鲤笑着拂裙在小杌凳上坐下,“郭嫂不要客气了,今日我们可不是主仆,是大夫和病人,我们素日跟着叔父到人家去诊病,一样要教人家怎么煎药服药。”
  绣芝讪讪微笑,心里却暗暗打鼓,庾祺平日收的诊资要比别的大夫略贵些,何况亲自到人府上去瞧病,今日还没问过价钱,不知出诊用药这两项加起来到底要多少钱。
  恰好此刻杜仲走到灶后来,悄悄塞了一锭银子与她。她原不想收,可转念一想,再有一月就是年关了,欠的外债总要赶在前年还人一些,自家还要过年,冬日里开销又大,何况方才按庾祺所说,往后狗儿的饮食不能轻慢,哪里不用钱?于是半推半就收下,忙望向九鲤。
  好在九鲤只在那墙下扇小炉子,并没往这头看,直到把火扇得旺旺的,才起身伸着懒腰道:“杜仲,我去院里转转,你来看着罐子。”
  杜仲自然知道她是有意避让出去,便笑着走来接过扇子,趁她出去后,便和绣芝说起私房话,“就快过年了,家里用项多,你若是钱不够用就跟我说,我给你拿。”
  他的花销不如九鲤大,每月的月钱能攒下不少,绣芝知道他那钱箱子里有二三百两,又常听雨青说他们苏州乡下的房子有多大,有几个下人,她不是没动过心,可同时又觉得和他之间益发没可能。
  她笑着不说话,杜仲看见她略显哀愁的笑意,忽然不敢把鲍家小姐的事告诉她,何况眼下不是好时候,她为狗儿的病还操不过来心呢。
  他转言安慰,“你放心,狗儿很快就能好,如今天冷了,小孩子爱跑来跳去,出了汗风一吹就容易发热,又不是什么大病,你别把自己忧心病了。”
  绣芝侧首看他一眼,觉得他这口气未免有些轻描淡写。不过也不怪他,又不是他的儿子,连他自己大多时候都还像个孩子,怎么能知道一个做娘的带孩子的为难之处。
  “我也知道不该多想,可这孩子自小就这样瘦瘦弱弱的,有一点不舒服我就禁不住担惊受怕。做娘的大约都是这样,不管天冷天热都有操心的地方。我就指望他那身子骨将来长得结实健壮点,好好读书,再考个功名回来,就算替我争气了。”
  “你就只想狗儿,自己的事情没打算过?”
  声音近在耳畔,她侧首一瞧,他已走到身边来了,她只好局促地笑一笑,“打算什么啊?”
  “打算再嫁他人啊。”杜仲在底下握住她一只手,一笑道:“我是说嫁给我,我虽然医术学得不精,可师父说得不错,我就只做生意,将来请好大夫坐馆。将来庾家的家业是有我一半的,你嫁了我,肯定不会叫你们母子吃苦。”
  绣芝一时踌躇该不该把手抽出来,他隐在窗户旁,外头不会看见,但她仍然扭头向窗外撇一眼,院中冷空空的,她婆母大概在堂屋里陪庾祺说话,大门上挂着厚帘子,也看不到这头来。
  对了,她还有个婆母,她要嫁人不单关系着她与儿子的将来,还牵涉着老太太。这些年也有托人来说亲的,老太太对人家说起家里的境况,非但不遮掩,反而夸大其词,像才刚在屋里同庾祺说的那些话,无非是要吓得人知难而退。
  “你不相信啊?”
  他问得她颊腮微红,羞臊地瞅他一眼,并不答话。
  杜仲见她有些羞答答的,心上一动,偷在她腮边亲了一口。
  忽然“噗嗤”一声,药罐子里溢出水来,他忙走回墙下坐着,接连往罐子里放药。幸而这时候曹老太太才走进来,左右睃睃他二人,走去灶台后头悄悄嘱咐绣芝,“我去街上买些酒肉,你不要放庾老爷走,好歹要留他们在家吃午饭。”
  绣芝点点头,曹老太太又笑着走到杜仲跟前福身,道了声“二爷辛苦”,慌得杜仲忙站起来作揖还礼。
  上回来这老太太对他还没有个称呼,这回却叫起“二爷”来,姿态做得低低的,倒弄得他心里鹘突起来,觉得担当不起。
  曹老太太出来,又打帘子进堂屋给庾祺九鲤福身,“老爷,大小姐,你们坐着,我去街上买些菜来,午饭就在这里吃,可别嫌弃我们这地方腌臜。”
  九鲤听她叫“大小姐”也十分听不惯,就是绣芝在他们家做事也只称她“姑娘”,这么大岁数的人却叫“小姐”,何况他们庾家不过殷实些,又不是什么官宦之家,实在让人当之有愧。
  她忙站起来道:“老太太,您千万别这么客气了,反弄得我们不好意思。”
  “这是应该的,在大户人家做事的规矩我懂的,我们媳妇在你们家做下人,我们这些家人也都是受着您家的恩德,一样该把老爷小姐二爷当主子看待。”
  九鲤暗中想到才刚她在狗儿床前说的那番话,揣摩出来,她大概是瞧出杜仲对她家媳妇有意,故意贬低她们自己,让人领会她“配不起”的婉拒之意。
  趁她走后,庾祺亦轻轻笑道:“我看你和仲儿不过是一厢情愿,你们有心,人家未必有意,这也好,省得彼此麻烦。”
  九鲤睐着他道:“曹老太太没这意思也情有可原,她是婆婆,儿子已经不在了,儿媳妇改嫁以后就不是她曹家的人了,她嚜自然要担心将来无人替她养老囖。不过人家都说寡妇之身是自己说了算,只要郭嫂肯,她拦着也没用。”
  “你别忘了,这孩子是曹家的血脉,郭嫂要改嫁谁都拦不住她,却不能带着儿子嫁,她会舍得?”
  庾家上上下下谁不知道这孩子就是绣芝的命,若是为了儿子,她什么都舍得下。九鲤一时哑口无言,这时候倒不好劝庾祺了,人家这头都还说不定。
  这时忽然听见狗儿在卧房里喊娘,九鲤忙起身进去,狗儿正从床上爬起来,冷不防见个生人,吓得直往床里头缩,“你是谁?”
  “我是大夫,来替你看病的,你这会觉得怎么样?”
  狗儿狐疑地歪着眼打量她,“我娘呢?”
  “你娘在厨房烧水,一会就来。”九鲤挨着床沿坐下摸他的额头,又叫他躺下,替他掖上被子,一面逗他,“你叫什么?”
  “我叫狗儿。”
  “我是问你大名叫什么。”
  不想他两只眼睛迟钝地转一会,在枕上摇头。
  “你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叫狗儿。”
  九鲤先是好笑,而后慢慢觉出不对来,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怎么
  会连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她忙向外头叫了庾祺进来,悄声说:“叔父,他别真是高热把脑袋烧糊涂了吧?”
  “这高热还不足一日,哪里至于。”
  庾祺走到床前坐下,狗儿忙把被子拉来罩住脸,他轻轻拉下被子,细细端详这孩子的神情,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目光神色却显得过分怯懦迟钝,是有些不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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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20章 出皇都(〇四)
  隔会庾祺轻声问狗儿,譬如猫狗怎样叫,有几个玩伴,耗子有没有尾巴这列再简单不过的话。狗儿却是答得出一些答不出一些的,九鲤愈发惊奇,七.八岁的孩子怎么会连这些事都不知道,因而拉过庾祺问缘故。
  庾祺心下已了然,反剪起一只手扭头望着狗儿,似叹非叹,“这孩子似乎是天生低智。”
  “低智?!”九鲤大吃一惊,有些信不及,忙走到床前问:“狗儿,你上过几年学了?”
  狗儿在枕上懵然摇头。
  “你都跟先生学了些什么?”
  他由被子里伸出两手,一面掰着指头一面念:“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苟不教——”
  庾祺听他不过背到一半就磕磕巴巴起来,愈发笃定。他顺着狗儿的脸望到旁边,却一下定住了眼,原来另一个枕头底下押着只金戒指,鸟纹圈住的戒面上刻着个“仙”字,奇怪,其工艺精湛的地步,绝不是曹家该有的东西。
  “狗儿!”
  倏地绣芝端着盆水进来,打断狗儿背书,搁下木盆坐在床沿边,又将他的手放回被子里去,笑道:“这时候念什么书?来,娘给你擦擦身。”
  说着弯腰拧帕子,一面按庾祺说的擦洗他的腋窝,一面同庾祺笑说:“老爷见笑了,这孩子虽上了两年学,可先生们不是今日有事就是明日有事的,私塾换了好几家,耽误了许多工夫,害他学两年只学会这个。”
  庾祺不搭话,只朝九鲤看了一眼。这事先时九鲤就听杜仲说过,眼下看来,多半是那些做先生的瞧出这孩子低智,不肯白费工夫教,这才故作的推辞。
  也不知绣芝到底清不清楚她这儿子有些不对头,九鲤暗着她那温柔慈爱的神情,不大好问,便将庾祺悄悄拉至院中,“叔父,您说他是天生低智,这种病,能不能医得好啊?”
  庾祺将两手拢在袖中,缓缓摇头,“有的孩子天生心智迟缓,要是运气好,等到他十七.八岁的时候,可能是九.十岁的心智,倘或命不好,也许像五.六岁,就是人家说的天生呆傻。”
  “真的无药可医?”
  “若有能使人聪明的药,这世上的读书人岂不个个都是状元?”
  九鲤空叹一口气,贴在他身边问:“那您说,郭嫂知不知道狗儿先天残疾?”
  他朝那屋子的窗户上望去,慢慢摇头,“也许是知道了不肯承认,哪个做娘的肯承认自己的儿子是个傻子?”
  二人说话间,杜仲端着药笑呵呵从厨房那头走来,“你们在说谁傻?”
  九鲤见他端着药便催促,“瞎问什么,还不快趁热把药端进去给狗儿吃了。”
  庾祺望着杜仲打帘子进屋,嗓音略显低沉,“你们只怨我不近人情,你瞧瞧,这种情形他们如何能结得百年之好?仲儿自己还不沉稳,郭嫂又还有个傻儿子,此刻情在浓时,不牵涉彼此家人,自然什么都好说,等将来成了亲,哼,才知道过日子的烦难,到时候只会吵的不可开交。与其将来彼此生怨,不如趁早断个干净。”
  九鲤睐过眼,想驳却无话可驳,只得含混嘟囔,“谁家过日子没点难处——”
  “有的难处可以解决,有的难处会永远横在那里,就算我不阻挠,他们也成不了。”他轻轻冷笑,说着掉过身,“不多说了,我回家了,你和仲儿想留就多留一会,等那孩子开始退热了再回来。”
  九鲤只觉胸中郁塞,低着头送他出院门,他摸摸她的脑袋,叹了口气便走了。
  她只得又慢慢踅进屋去,隔着卧房的门帘听见杜仲与绣芝在里头逗狗儿吃药,气氛十分祥和,她一时不忍打扰,便坐在堂屋吃她的茶。
  不想里头狗儿吃过两口就嫌苦不肯吃了,杜仲见绣芝百般哄劝不中用,便一把捏住狗儿的鼻子,把碗递到他嘴边,“你仰着脑袋两口就吃完了,这点苦都不能吃,还是不是男子汉?!”
  狗儿吞咽不及,呛得咳嗽,绣芝听得揪心,愁蹙眉头,一把抢过碗退开杜仲,“哪有你这样喂的!”
  杜仲跌后两步,还只管笑,“孩子吃药都是这样的,两下就灌进去了,你再哄他只怕药都凉了他也不肯吃。”
  绣芝把碗搁在床头凳子上,捏住袖口替狗儿揩嘴,一面瞥他一回,“凉了再去热,又没叫你去热,你嫌什么烦。”
  说完不闻杜仲吱声,她适才后知后觉自己过于急躁,便有些于心不安,暗暗撇眼瞧他,见他坐在窗户底下,脸上是浮着点不悦之色。
  倏地空气仿佛凝结住了,绣芝欲打破沉默,便又端起药碗哄狗儿,狗儿却不睬她,两耳不闻一言,反捡起枕头底下的金戒指玩。绣芝一看那枚戒指便神色慌张,伸手去夺,狗儿的手忙朝旁边一撇,却不留神将戒指撇到地上。
  这金戒指直滚到杜仲脚下,他拾起来,趁机同绣芝笑着搭话,“你还有金戒指呢。”
  不想绣芝从床上走来劈手欲夺,“还给我!”
  杜仲笑呵呵把手一扬,不想戒指又掉在地上,正巧九鲤打帘子进来,拾起戒指细看,不知哪家师傅的手艺,打得十分精致,不过看戒指大小,比绣芝的手小了许多,不像是她的东西。
  她把戒指递还绣芝,笑了笑,“郭嫂,这个‘仙’字是你的乳名么?”
  绣芝忙接过来,胡乱点点头,便放回首饰匣子里。九鲤瞥眼一看,那匣子里不过一对陈旧的银手镯和三支木簪,这金戒指搁进里头,显得耀眼突兀。她不禁留心绣芝的侧脸,似乎有点气恼,与她素日宽容温柔的态度迥然不同。
  绣芝自己也反应过来,阖上匣子便微笑,“老爷呢?”
  “叔父才刚先回去了,让我和杜仲等狗儿吃过药见效了再走。”
  绣芝知道庾祺的脾气,无事他是不肯在人家闲坐的,但她也禁不住想,也许是他们家里坐着太冷了。初秋时杜仲来过一回,那时候天不冷还不觉得,如今到了冬天,最能显出人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