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叔父 第125节
作者:再枯荣      更新:2025-11-03 16:45      字数:5702
  沈荃笑了一笑,“那姑娘的脾胃倒是有些像皇上,喜欢吃甜口的菜,喜欢吃虾,爱吃豆腐,玛瑙糕子汤她吃了两碗,专挑里头的豆腐吃!别看年轻,说是苏州乡下长大,却也不怯场,在邹大人和奴婢跟前从容不迫,很有当年全姑娘的气度。”
  周颢听得微笑,目光渐渐悠远,“听昭王说她马上就十八岁了,是正月的生日?”
  沈荃垂首回应,周颢在心里盘算着,时间倒对得上,只是全善姮性格太要强,她有个女儿的事当年连先帝也瞒得死死的,就是不知她暗地里告诉过丰王没有?她与丰王倒是一向交情甚笃,无话不谈,还曾合谋篡改遗诏——也说不准这丫头是丰王的女儿,不然她怎会冒天下大不韪去帮他?
  “皇上可要见见这位九鲤姑娘?”沈荃忽然在旁小心试探。
  当朝虽有一位公主,却是与昭王同胞,乃平王亲生,皇上倒是一个亲生女儿也没有。沈荃从小带他长大,一路看着他从父子离心到兄弟阋墙,后来凳上帝位,又是发妻早亡,亲子早夭,到如今膝下虽添了个小皇子,却因陈家而心存芥蒂,何况这小儿尚不能开口说话,真龙天子竟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如今圣体欠安,倘有个能说会道的女儿在跟前讨他高兴,兴许龙体能早日痊愈。可周颢半晌不吭气,倒弄得沈荃心里鹘突不安,愈发把脑袋低垂下去,“怪奴婢多嘴了。”
  没曾想周颢居然宽容地笑了一笑,“沈荃,你跟我多少年了?”
  “回皇上,奴婢是十.七岁时进的王府,到如今已是五十五岁了,有三十八年了。”
  周颢叹了口气,“从我出生以来,就属你陪我的时日最长,你人无大才,就属一颗忠心难得。”
  沈荃含笑探起头,“皇上的圣意是要见一见?”
  “不管这丫头是谁的血脉,到底都是善姮的女儿,见一见吧。邹昌不是想举荐庾祺来查此案嘛,将庾祺也传进宫来,我亲授此命。”
  言讫从榻上起身,独往里头寝殿去了,心中却久久悬着沈荃的话,那庾九鲤同善姮长得一模一样?善姮长什么样子他都快忘了,他便把束之高阁的那副画卷取下来,展开一看,又像当年在宫中与善姮初见,窗外一样飞雪漫天。
  皇上要召见几个平民的消息当日一传开,宫内宫外皆惊,张达尤是个欢天
  喜地,手舞足蹈跑到正屋来,在庾祺九鲤跟前说了一连串道喜的话,又滔滔不绝说着等此案查明,将来如何如何震惊朝野,保不定还能封官入仕,前途无量!
  庾祺在熏笼前立着烤手,澹然瞟他一眼,不以为然,“张捕头原来想做官?恐怕要叫你失望了,你能保住性命回南京就算走运,我劝你不要奢求过多。”
  张达不好意思地一笑,踅到罩屏内,“我哪能做官呢,我书都没读过几本。不过我小时候倒是有个算命的说我是吃官粮的命。”
  “张大哥,你现在不也是在吃官粮么?”九鲤从卧房里抱着件庾祺的袍子出来,走到跟前给庾祺瞧,“叔父,明日进宫,您穿这件衣裳怎么样?”
  庾祺看了一眼随便点点头,掉身坐在榻上,一时见叙白冒着风雪进来,身后跟进来两个小厮,担着个偌大的食盒往饭桌那头去了。一摆开是七.八叠生羊肉,还摆了个锅子,看意思叙白也要这头同他三人用饭。
  果然叙白一面拍着身上的雪,一面笑道:“我一个人在那边屋里吃饭怪无趣的,不如做个羊肉锅子,大家围着炉子涮肉吃有胃口些。”
  庾祺没说什么,朝九鲤招招手,九鲤忙跟着往左边暖阁里去,经过厅上,只淡淡睇了叙白一眼,并未搭话。叙白站在门前微觉尴尬局促,倒像是到别人府上做客没受款待似的,庾祺倒也罢了,怎么连九鲤的态度也忽然有些冷淡起来?想来想去,她多半还是为了杜仲的死。
  好在张达招呼了他一声,他讪笑着过来,“外头又下雪了。明日先生和鱼儿进宫可要穿得厚实些,也许要在殿外等候多时,哪里经得住?”
  九鲤睇他一眼,捧着碗点头,仍不吱声,转过脸却和庾祺说:“叔父,中午在沈公公家里,您为什么不许我提在路上的遭遇?我看那沈公公慈眉善目的,没准把杜仲的事告诉他,他去告诉皇上,还能彻查呢。”
  闻言,叙白斜眼暗观庾祺的神色,庾祺轻轻一笑,“杜仲到底不是什么皇子,皇上知道了也未必会重视,不过是随便派人查一查,与其叫京城的官查,不如南京那头彦大人和你赵伯伯细细地查,查出实证来才好说话。”
  叙白忙道:“杜仲虽不是真的皇子,可陈家抱的的确是谋害皇嗣之心。”
  庾祺冷冷看他一眼,“没有证据的事,要是被陈家反咬一口岂不得不偿失?就算有证据表明杜仲是被陈嘉所害,他也大可以说是因为在南京的时候我重伤了他而报复。”
  叙白虽有些失望,不过想他说得有理,只得点头,一面搛起些羊肉在铜锅里烫了片刻,越过庾祺放进九鲤碗中,“多吃些暖暖身子。”
  九鲤只颔首一笑,晚饭吃毕,叙白看她并无私下叙话之意,只得失落回房。
  旋即张达九鲤也各自回房休息,时辰虽早,天却早黑了,九鲤在床里头的柜上也点着一盏灯,把带来的几件衣裳都铺在床上,煞费精神地配着,却总觉不对,换了这条裙,又换那件袄的,半天也拿不定主意。
  一时见庾祺推门进来,她忙去挽他过来,“叔父,您看我穿哪身好?”
  庾祺立在床前朝铺上一瞅,笑说:“你素日不爱在穿戴上费精神,是为明日进宫,想给皇上留个好印象?”
  九鲤暗窥他的脸色,不见生气才放心大胆地说:“倒不是为他是皇上,我是想,万一他真是我爹呢?”
  “倘或不是呢?”庾祺转身朝榻上走。
  “不是就不是嚜——”九鲤追过来,脸色微微失落,“反正我已经没爹十几年了,找不着我也不强求,我有您啊。”
  说着坐在他腿上,两只手把他脖子一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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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6章 出皇都(二十)
  庾祺搂住她的背,笑着睇了她片刻便凑下来亲她,一时间只听见彼此的急促的呼吸声,簌簌的风声,噼啪的炭火声,除此之外天地悄寂。九鲤刚圈紧了他的脖子,可脑中忽然闪过杜仲的脸,正可怜兮兮地盯着她,她心头一紧,又把手松开,垂下了脸。
  “怎么了?”庾祺柔声问。
  九鲤只轻轻摇头,脸上怅惘迷茫的表情,庾祺看她一会就猜到是因为杜仲。一想到杜仲,连他也兴致寥寥,手在她背上轻轻拍着,叹着气转头把窗户瞅了一眼。
  窗外黑魆魆什么也瞧不见,但听见风声紧迫,雪倒像是停了。他突然惦记起老太太来,苏州虽然不及北方冷,可老太太到底年纪大了,又碰上杜仲出事,不知在她又是怎样的打击——
  她也许心里是疼他这个儿子的,不然不会把他收养的两个孤儿当孙子孙女看待,她把对他的情感,多半都倾注到了杜仲和九鲤身上。
  思及此,他将九鲤放下,亲自把炭盆端到床前,拉她来躺下,“齐家虽然落魄了,好歹齐叙白还带了些钱上京,炭倒是不缺,你要是还冷,叫李妈妈再生个炭盆来,不必替他齐家省钱。”
  九鲤睡在枕上望着他,忽地一笑,“您从前还不许我收齐叙白的礼物呢,连他做东请我吃饭您也不许,说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软,这会又变了。”
  他笑笑,“这次来京是他费尽心机哄骗咱们来的,替周钰洗冤,也是替他们办事,不算白用他的。”
  九鲤抿一抿嘴,把被子牵到脖子上来,“您回去睡吧,自从杜仲出事以后,您没有一夜睡好的,明日要进宫面圣,可别熬得没精神。”
  这话里暗忖私心,庾祺一眼看穿,她是想着皇上没准是她亲爹,自然想要他在皇上跟前能留下个好印象。
  他澹然取笑,“只要不在皇上面前失礼就罢了,有精神没精神有什么差别?难道你也像张达似的,想着皇上会封我个官做?”
  哼,又是这满不在乎的态度,九鲤乜他一眼,把脸偏到一边去,“您忘了我这回进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了?”
  他自然不能忘,却不敢像她这样想,回房来躺在床上暗暗琢磨了一夜,如今大家都知道九鲤是他当年从全府救出的,那么皇上自然也就能猜到当年派去全府的影卫是被他所杀,当年全府失火,他便是唯一的目击证人,皇上兴许根本不想有这么个证人活在世上——十几年前的旧事,想不到今朝又要重新翻腾出来了。
  次日一早,沈公公便打发一辆马车来接,九鲤特地穿上件琥珀色素锻长袄,妃色撒花洋绉裙,梳着虚笼笼的发髻,带着一副红玛瑙耳珰。一看庾祺还像素日一般,外罩黑色灰色里子大氅,里头是宝蓝圆领袍,她心里难免嗔怪他不郑重,就在车内哼了声。
  庾祺看她将脸向旁偏着,笑了笑,“咱们是平民入宫,太引人注目了反而不好。”
  她转回眼来,这才窥见他脸上另有种郑重,“您在担心什么啊?从早上见您就不大高兴,是怕查不明白昭王的案子皇上怪罪?”
  他摇着头又是一笑,“面见圣上嘛,一般当官的都有些惶恐,何况是我。”
  九鲤朝前欠身,把手搭在他的手背上,声音低柔却很有力量,“这回您可以靠我了,沈公公喜欢我,不是说这些在宫里当差的人最有眼力了,不管我是不是皇上的女儿,沈公公喜欢,想必皇上也会喜欢我的,有什么事我替您求情好了。”
  庾祺不能言明,怕她的亲爹真是皇上,而这个爹当年曾派人潜入全府行凶,她知道了大概会对世人大为失望。先有郭绣芝,后是齐叙白,让她失望的人太多了,他不忍心再叫她失望。
  他在膝上反握住她的手,笑道:“你长大了,也懂事了,没准叔父这回可真要仰仗你了。”
  九鲤仰起脖子,十分得意,一时又跟从前那个骄傲任性的姑娘没什么两样。
  马车一路向着皇城来,在九清门停下,二人下车即见沈荃携两个小太监在门外等着,穿着红色补子,头戴三山帽,臂搭金丝拂尘。二人上前行礼,沈公公忙虚托起身,瞅着九鲤两眼一亮,不住含笑点头。
  跟着进了九清门内,九鲤紧贴着沈荃打听皇上凶不凶等话,沈荃只笑道:“姑娘见着就知道了。”
  谁知越近玉乾宫,给这皇城中庄严肃穆的气氛一镇,九鲤渐渐连头也不敢再乱抬了,手脚微微发软,小步走在庾祺身边,只用余光扫过路上那些扫雪的太监。一条路上那么些人,却只听得见沙沙的雪声,人声半点不闻。
  踅入玉乾宫内更是目不能直视,磕头下去,只瞧见前头有一张雕花繁脞的大书案,书案两边立着两盏鹤灯,正威风凛凛朝中间瞥着,整个殿内肃穆悄寂。九鲤偷偷瞥庾祺,他整个人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姿态十分庄严敬畏,令她心内益发有点畏惧起来。
  “平身吧。”
  头顶传来低沉散淡的男人嗓音,口气虽随和,可那份慵懒中却透着强大威势,像个在打盹的巨兽,让人时刻惧怕惊醒了它。
  九鲤起
  身也是低垂着脑袋,等了半晌还不闻上头说话,这才偷么抬起脸一窥。不想正撞上皇帝的目光,皇帝忽然一笑,就令她挪不开眼了。原来皇帝是个身材高挑的中年男人,身穿淡黄衮袍,头戴着顶乌纱翼善冠,歪坐在张宽大的黄花梨管帽椅上,两手笼在袖中,留着三寸的黑须,两只眼睛幽深而漫倦地望着自己,从他那双眼睛里,她竟然感到点欣喜与哀伤。
  但他整体是微笑着的,慢慢将胳膊撑来案上道:“一个平民丫头,竟敢直视天子,谁给你的胆子啊?”
  沈荃闻言一惊,欲上前一步替九鲤开解,先一看周颢脸上的表情尽管严肃,但眼睛里不见半点怒气,揣测他不过是想逗逗九鲤,便不动声色地把脚挪回来了,静待九鲤回话。
  九鲤吓了一跳,马上转动心窍道:“我本来以为皇上长得多吓人呢,谁知您长得这样好看,一看就看住了。”
  周颢一下笑了,“朕长得好看?”
  “既好看,又威严,像天上的玉皇大帝似的!”
  这样一个人,长着与全善姮一样的脸,竟会如此同他说话,他既惊诧又恍然,觉得世界倒乱了似的。他笑了笑,“你见过玉皇大帝?”
  “没见过。”
  “既没见过,那就有欺君的嫌疑了。”
  庾祺仍在地上伏着,闻言歪着脸斜了九鲤一眼。九鲤却没瞧他,只管笑道:“可民女梦到过,梦里玉皇大帝就是您这样子。”
  周颢靠到椅背上,板着脸道:“你的梦谁见过?这还不是编的?扯谎就是欺君。”
  九鲤咬咬嘴唇壮足胆气,“既然没见过,您怎么就能断定我是编瞎话呢?我真的梦见过。”
  刚说完沈荃就在边上无声无息地笑了一下,周颢慢慢把眼转到他面上,“沈荃,你觉得这丫头说得有理?”
  “似有理又似无理,这姑娘能言善辩的,把奴婢也弄得个说不清了。”
  周颢只得笑道:“真是一张伶俐的嘴,无理也要辩三分。”
  九鲤一看他笑了,忙跪到地上磕头,“民女不敢与皇上争辩,只是觉得皇上亲切,这才多说了两句。”
  “起来吧。”周颢口气愉悦,待她起来又仔细打量她一回,见她目光中透着一股机灵与狡黠,年幼的时候也常有人如此说他,倒是都说丰王的眼神瞧着敦厚仁义些。这么看来,她竟有两分像了自己。
  少顷周颢将庾祺也一并叫起来,又打量他,看年纪不过三十岁,若当年全府拼杀几名影卫的人是他,也算得上英雄出少年。他翘起腿,益发斜着身子,“你叫庾祺,朕听说过你的名字,南京青莲寺一案,就是你帮着查清楚的。听说连陈大人家的儿子也是打伤的?你伤人致残,知道为什么不罚你么?”
  庾祺弯着腰道:“皇上圣明,一定是知道当时是陈二公子意图不轨,草民是事出权宜,所以才饶恕了草民。”
  周颢点着头道:“朕虽然恕你无罪,可陈大人家里未必对你没有怨气。昭王一案,朝中有人推举了你来查,可外头原有些言语,说昭王是冤枉的,更有甚者,说是陈家栽赃,你从前和陈家就有些过节,朕担心你查案过程中有失偏颇。”
  庾祺复跪下道:“先前草民已重伤了陈二公子,即便有什么过节,也都了结了,只盼着陈家不怪罪,草民何敢记恨,更不敢以公事泄私愤。”
  周颢沉默半晌,才道:“朕信你一回。”说着将沈荃招到案前,吩咐了几句。
  旋即沈荃便领着二人朝殿外走,到门前九鲤又回头望,见周颢从案后往右面踅出来,一径朝内殿走去了,她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恍忽,心里是觉得莫名亲切,但同时又觉得相隔着万水千山的距离。她只得依依不舍地收回眼,捉裙而出。
  二人跟着沈荃往案发地瞧去,路上沈荃递给庾祺一道牌子,“这是皇上赐下的,既然案发地是在宫闱之内,你们少不得要进出查看,有了这牌子就能在宫内行走了。本案的死者是贵妃娘娘宫中的宫女,若要查问里头的宫人,一定要先求得贵妃娘娘应允,记住了?”
  庾祺点头,双手将牌子接了去。
  九鲤却窜到前头来问:“公公,贵妃娘娘好不好说话啊?”
  沈荃委婉道:“圣意叫你们查案,自然谁都不敢阻拦。”
  正是说曹操曹操到,只见前头那八角亭里坐着个雍容端丽的女人,周遭好几个红衫翠裙的宫人伺候着。一个宫女正往那女人手里递去个汤婆子,那女人接过去,扭眼朝亭子外一瞥,看见他三人,神情不见意外,只微微含笑唤了声沈荃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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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