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叔父 第140节
作者:
再枯荣      更新:2025-11-03 16:46      字数:6149
 
  却说庾祺一径命车夫赶来驸马府,付了车钱下车,缓步走到驸马府大门前。他心下犹豫,只在石阶底下踟蹰徘徊,待要走时,却见门上有个管事的跑下来问:“这位可是庾祺庾先生?”
  庾祺回身望去,“你认识我?”
  那管事笑道:“不认识,不过听我们驸马爷说过。”
  “你们驸马爷说我什么?”
  “也没什么,他只形容了先生的相貌,说这两日若见先生在我们门前,不必通传,直请先生进去说话。”
  庾祺进退两难,默了默,只得随他进到正屋,绕过里间,至后房,楚敏中听见声气,忙起身迎来,一面打拱,一面吩咐丫头上茶果点心,请庾祺落座。
  稍稍寒暄之后,敏中便问来意,庾祺笑道:“不是驸马爷请我进来的么,怎么反问我?”
  敏中也笑说:“我的确吩咐门上的人,倘在家门口见着先生,就请先生进屋。可至于先生为什么走到我门前来,就得问先生了。”
  “驸马爷既猜到我会来,不妨就猜一猜我是因何而来。”
  敏中窥着他的面色,驱退屋内下人,旋即笑道:“敢问庾先生,是不是盘查过望峰寺?”
  庾祺没承想他倒先开诚布公地说起这话,稍觉讶异。
  敏中更从他目中猜到,又笑笑,“是不是查到望峰寺的和尚正在运送财物出京?”
  庾祺由惊转笑,“驸马爷派人跟踪我?”
  敏中不疾不徐,淡然道:“先生多心了,以先生的警觉,我若派人跟踪你,你早就该有所察觉了。我只是想起昨日跟着我去了芦苇坡,又问及望峰寺,肯定是去查过了。不知先生是如何处置那两厢东西的?”
  “这么说,你承认那些财物是出自驸马府?”
  敏中顿一顿,呷了口茶,慢慢向旁放下茶碗,“我更好奇先生怎么猜到望峰寺内有我府上的财物?”
  “听说自从陈贵妃两个月前在宫里梦魇开始,京中许多皇亲贵胄就替贵妃礼佛祈福,可公主一向与陈贵妃不合,却也替她劳心伤财起来,我就有些疑惑。直到昨日见驸马爷去了那望峰寺,我就好奇,那些达官贵人多是往皇家寺庙或是有名的大寺里敬送东西,只有府上往那名不见经传的小寺内送东西敬佛,这就益发蹊跷了,所以今日就去芦苇坡那头守株待兔。”
  说着,庾祺睇向他,眼色有些发冷,“没想到还真让我守着了,望峰寺有个和尚往一个船夫家里送了两厢金银珠宝,托那船夫找可靠的船送去杭州。”
  其实里头还有个缘故,是昨日在望峰寺碰见关幼君,愈发使他怀疑。关幼君一向是个无利不到之人,特地往那山野小寺中去,还故意告诉他和九鲤,公主往这寺里也送过东西,大概她也是觉得蹊跷,才到望峰寺查看。
  更兼后
  来幼君态度不同往日那般热络,他就想到,多半是有什么要紧大事被幼君隐隐猜到,她因怕受牵连,所以态度才不由得不慎重些。
  庾祺顿了顿,接着道:“据那船夫说,望峰寺两月内托他送了好几回,恐怕前后送出的财物加起来,已有十万金之数了吧?”
  敏中脸上闪过一丝慌张,眼睛朝他看下来,“先生收缴了那两箱东西?”
  沉默了一会,庾祺摇头,“没有。”
  敏中便松懈一笑,“我早知先生虽受皇命,却胸怀大义,不忍见国家奸佞当道,民不聊生——”
  不等他说完,庾祺忙摇撼起一只手,“驸马爷苦读圣贤书是为国为民,庾某没有那份大志,我所受的皇命是彻查姝嫱一案,别的闲事我不想管,也怕没命管。我只想尽早查明此案,好带着鱼儿回南京去。”
  敏中暗想一想,才知九鲤的小名是叫“鱼儿”,他笑着摇头,“先生若真是漠不关心,又不是来兴师问罪,也无意向朝廷告发,那今日走到我驸马府来,到底是为什么?难道单为好奇?”
  庾祺含笑起身,“我这个人就是这点不好,既然查出个端倪,就想知道真相。我无意打扰,就是顺便问一句,到底我和鱼儿在你们这盘棋上,是个什么角色?”
  正说着,只见湘沅从屏风后头绕出来,“皇兄说过,庾先生与你那鱼儿姑娘如何聪明绝顶,什么样的疑案都能查明。所以布下这疑局,引庾先生来,就是要让天下人看清楚,奸佞如何陷害忠良,皇上如何袖手旁观,而我皇兄是如何被逼无奈,举兵逼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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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56章 出皇都(四十)
  果然如庾祺所料,周钰早有心要谋反逼宫,当初在南京秘密结交四川的鲁韶,正是预备铸兵造器。贵州总兵乃是周钰生父平王的旧部,曾对平王赤胆忠心,亦当周钰是少主。周钰结了禁足,必设法南下贵州,在那里拥兵自重,再杀回京城,最终逼宫篡位。
  这湘沅身为周钰的同胞妹妹,自然不能留在京城为人质,所以于两月前便开始秘密转移财物,东西到杭州必是怕有人怀疑查出端倪,故意先绕道杭州,再从杭州转运。
  不过奇怪,楚敏中一向与湘沅不合,这等株连九族的大不韪之事,他竟然肯与公主同心?庾祺思索片刻,笑着在夫妻二人间睃一睃,“听说公主驸马夫妻不和睦,在这桩大事上,倒是志同道合了。”
  敏中立起身,走到湘沅身旁,和她相视一笑,“正如先生所知,我读书是为施展抱负,报效朝廷,今时今日在皇上心目中,朝堂中早就没有我的位置了,既然王爷不嫌弃我这个做妹夫的,肯给我这个机会,我与公主自然就能夫妻同心。做夫妻嘛,无非是要生死不离,我们虽不同于寻常夫妻,但也是同心同德,共荣共辱。”
  “谁都以为当年是我强指状元为驸马,父皇拗不过我,所以成全我,而断了他的前途。”湘沅瞥一眼敏中,讥讽地笑了一笑,“我也是半年前才知道,皇上当初肯答应将新科状元指配于我,不是因为宠爱我,而是因为敏中当时年轻气盛,殿试的文章竟曾暗谏皇上要做明君,不可姑息陈氏一族。父皇若许他入朝为官,岂不是给自己添堵么?所以才答应了我,封敏中驸马都尉,绝了他的仕途。”
  敏中在旁点头微笑着,“早年我怨恨公主,实是我不对。”
  庾祺听完这夫妻二人一唱一和,不由得狠吸一口凉气,“于是你们夫妻一笑泯恩仇了,就与昭王共同设下姝嫱一案。通过齐叙白设计引我和鱼儿入京,是想我们查出昭王是受陈氏一族诬陷,告诉天下人,皇上昏庸无道,奸佞残害忠良,所以昭王走投无路,师出有名。将来一旦逼宫成功,才好让群臣诚服,民心归顺。真是打得好算盘,利也要,名也难舍——”
  敏中笑着坐回椅上,“果然王爷没看错,先生真是聪明过人。自古不论君臣,谁不想名垂青史?真是弃名节而不顾的君主,纵有丰功伟绩,史书上也不会记他多少好话,臣民也不会真心顺应一位只谋利而不求名的君主。当今皇上不也怕为天下人诟病么?所以王爷所作所为,并没有错,王爷不过是给了陈氏一族一个栽赃陷害机会而已。”
  “杀害姝嫱也没错?”
  湘沅目光尖锐,“不论是皇兄还是我,或是驸马,我们都没有杀姝嫱,也从未指使任何人杀姝嫱。”
  庾祺半虚着眼,“那姝嫱是怎么死的?那把匕首可是你带进宫的。”
  “那把匕首的确是我带进宫的,却不是为杀姝嫱。庾先生这么聪明,不如猜猜看我为何要带那把匕首进宫?你猜准了,我就把事情对你说个明白。”言讫,湘沅回身坐在上面椅上,带着傲慢的笑意睇着庾祺。
  “要我猜——好,我就猜猜看。”庾祺埋头在厅内缓缓打着转,沉思好一会,斜眼瞟他夫妻二人。
  “既然昭王早有打算要师出有名,想是早有预谋。两个月前,陈贵妃做了个梦,梦到有个女刺客幻化成一只兔子进宫行刺她,陈贵妃还被这梦吓病了几日。于是,昭王心生一计,只要将那把匕首放进苍梧轩,以陈贵妃的性子,肯定会趁机咬准昭王欲意借“梦境应验”来吓唬她,而皇上素来不满昭王,也会借机贬黜昭王,昭王就能让世人看到他是如何被逼无奈。”
  湘沅噗嗤笑了声,“你真以为陈婠笙真做过那样一个梦?你真以为她会被一个噩梦吓到?她不过是听说皇上有个私生女在南京,并且还得罪她陈家多次。她怕皇上将来接这个私生女回京,威胁到她在宫里的势力,所以才编造了这么个梦。”
  庾祺接着道:“无论是陈贵妃编造还是真有这个梦,反正都被昭王抓住了这个空子,给陈贵妃一个转来栽赃他的机会。可是昭王身为男子,要携凶器进宫是诸多不便,而你身为女子,可以轻易躲开侍卫的搜查,所以昭王便把匕首交给了你。且为了给陈氏一族咬死他的机会,那夜他是故意中途离席,好让人觉得他有时间到苍梧轩去放那把匕首。”
  湘沅呵呵笑问:“你是怎么推测出这些事的?”
  “那把匕首丢得实在有些蹊跷,匕首丢失当日,公主去过昭王府,可昭王偏就想一想是否被公主拿走了,反而大张旗鼓让府中下人到处寻找,这好像是有意让人我们后来人知道,匕首一早就丢了;还是那把匕首,我始终在琢磨,公主为何一定要带那把匕首入宫?直到我听说陈贵妃做了一个被人用匕首刺杀的梦,而后又查到驸马通过望峰寺转移财物,把这些种种蹊跷联系起来,我才想到这个可能。”
  听到此节,敏中方接话,“庾先生真是心细如尘的人,你这些推断都不错,唯有一点,我们的计划里,并没有姝嫱。”
  “如此说来,杀害姝嫱只是个意外?”
  湘沅蹭地站起来,“要怎么说你才信,我们没有杀姝嫱!”
  庾祺反剪着双手,朝她笑一笑,“公主难道没有为姝嫱与驸马的私情吃醋?”
  湘沅瞥一眼椅上的敏中,“从前我的确是爱争风吃醋,可大计在前,孰轻孰重,我还分得清。再说了,姝嫱即便与驸马搭上些干系,也不过是个小小宫女,和她争风吃醋,岂不跌了我的身份?你只听说我们府上有两个小妾被我当丫头使唤,就当我心肠歹毒,难道你没听说她们是陈家送来的,我岂能善待陈家送来的人?”
  “当夜若是公主没有见过姝嫱,那你带进宫的匕首,怎会插在她的胸口?”
  “你问我,我问谁去?”湘沅一掣裙摆,复坐回椅上,“案发当夜,我的确在山茶园见过姝嫱,不过我不是去杀她的,我不过是想把匕首放到苍梧轩去,巧在山茶园外面碰见她,我正想回避,却被她瞧
  见了我,反上前向我示威。”
  说着,她狠狠乜向敏中,“那个不知死活的贱人,居然敢主动和我说她与驸马的私情,我怕人听见,就拉她进了山茶园内说话。”
  庾祺插过话道:“你们在山茶园内发生争执,你一怒之下,就杀了她?”
  湘沅听了也不生气,脸上又挂起笑来,“她是被人先.奸后杀,敢问我如何奸.污她?是她当时跪着求我,让我把她从宫中要到驸马去,我气得打了她一巴掌,想就是那时候,匕首从怀里掉了出来,那园子里净是软泥,我竟一点声音没听见。”
  “你是说你把匕首掉在了山茶园内?”
  “我当时没察觉,气冲冲走出来,想到既然路上碰见她,就不能再去苍梧轩,于是我回了青鸟阁后殿,直到驸马问我事成了没有,我说了路上遇见姝嫱的事,一摸匕首,才发现不见了。”说罢,湘沅轻蔑地笑一笑,“我们连预备谋反逼宫的滔天大罪都明白告诉了你,何必在这桩小案子上哄你?散席之时我们听见姝嫱死了,也很诧异。”
  庾祺思忖之后,睃着他二人,“但诧异之余,你们便将计就计,昭王顺理成章成了嫌疑人,陈氏一党一样竭力做伪证证明是昭王杀人,只要我和鱼儿查明此案,你们一样能达到你们的目的。可你们告诉我这些,就不怕我向皇上告发你们?”
  敏中双目带笑凝在他脸上,“就算先生不告发,皇上也该是有察觉了,我今早刚得到消息,皇上一面禁足王爷,一面暗中密派了钦差到贵州,要招贵州罗总兵入京封赏。想必此刻钦差马上就到贵州了,若王爷不尽快赶去贵州,罗总兵拖延不了多少时日,到时候即便罗总兵举兵,也是群龙无首。”
  哪里卷进来一阵风,庾祺忽觉浑身一寒,“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王爷曾说过,先生足智多谋,若入绝境,可求助先生。”
  庾祺忙摆手,“我不过是个大夫,没本事也没这份心管这天下大事。你们如何谋算的,我保管不向外透漏半点,也请你们不要给我和鱼儿找麻烦。”
  言讫便打拱告辞,不想湘沅一个箭步拦在他面前,“不是我们要给你找麻烦,你恐怕还不知道,今日皇上特地叫九鲤姑娘去延安侯府送年例,延安侯闾贺春原是四川总兵,前年因参陈家被皇上调回京以养病之由闲置在家。这闾贺春还有位二十来岁尚未婚配的公子,如今皇上突然派九鲤姑娘去闾府,如此重而待之,你难道猜不透皇上的意图?你们无心搅这浑水,不是我和皇兄不答应,是皇上不答应!”
  庾祺脸色一变,下颌角稍稍一硬,沉吟须臾,仍朝肩上拱手,“告辞!”
  一出驸马府,朔风乍起,吹得人脸上刀子刮过一般疼,庾祺却没觉得,满腹里只琢磨着皇上有意将九鲤许配闾家公子之事。听公主与驸马说得那般笃定,多半假不了,怪不得一大早便召九鲤入宫用饭,先还当皇上终归有一份舐犊之情,原来打着这个主意。
  这可不像当初在南京,只在九鲤看得中看不中,既然皇上有意靠嫁女儿笼络闾家效忠平叛,凭谁反对也不中用——还当从长计议,想个万全之策。
  庾祺心事重重回来齐府,已是黄昏时分,一问叙白仍未回府,走回客院,却听见正屋里分外热闹。近廊庑底下,只闻得九鲤同一个女人在争吵不休,话中全不讲道理,只急着赶人走。
  凭她说什么,青雀自是气定神闲坐在案前,拿起一双箸儿笑笑,“大家都是齐府的客人,况且今日我们二爷还送了许多吃食来,我坐下来吃顿饭也不为过,是吧杨总管?”
  杨庆年忙在旁陪笑,“哪里哪里,姑娘肯吃我们的饭,就是给我们面子。”
  说着与李妈妈收拾提篮盒出来,碰见庾祺在廊下,因问里头那女人是谁,杨庆年忙说是翡翠园的人,叫青雀。
  怪不得听声音有些许耳熟,庾祺打帘子进去,见青雀与九鲤张达正在里间圆案上用饭。九鲤一看他进来,忙搁下碗跑来,两手把住他一条胳膊,“叔父,这么一整天,您跑到哪里去了?”
  庾祺轻笑道:“随便在外头逛了逛。有客人来了,不知青雀姑娘是来见齐二爷的,还是来见谁的?”
  九鲤见他双眼只管望着青雀,心里一生气,将他胳膊甩开了,自往饭桌走去坐下,依旧端起碗,“人家青雀姑娘是特地来见您的。”
  随即青雀起身,朝他稍稍见了个礼。
  庾祺随便拱一拱手还礼,“青雀姑娘找我有何事?”
  青雀嫣然一笑,“怎么,没事就不能来见先生么?是陈二爷叫我来的,”说着,朝他贴近两步,歪着腰道:“陈二爷向来是个大方的人,只要是朋友瞧他的东西多瞧两眼,他都舍得送人。”
  此言一出,张达一口饭呛得连连咳嗽,这样直接了当的女人他也是头回见,自己倒臊得脸通红,忙夹了些菜在碗里,起身往外走,“我回房去吃。”
  九鲤听了这话益发火大,咚一声将碗狠狠往桌上一放,板着脸不说话。
  青雀见她脸色铁青,更觉痛快,拉了庾祺坐下,“甭管先生在外头吃没吃过饭,既回家来,就再吃些。”
  “这可不是你家。”九鲤接过嘴去。
  “也不是你家啊。”
  一句话又顶得九鲤胸闷气短,起身便走,走到廊下来,一扭身却走到窗户旁贴紧耳朵听觑。里头没说话,她正皱眉,谁知庾祺在背后喊了她一声。
  回头一瞧,他正打着帘子在门内看她,“你想听什么?”
  随即青雀从他身旁斜出身子来,“要听就进来听好了,只是未出阁的姑娘听男女间的私房话,不怕臊么?”
  九鲤狠狠剜他二人一眼,仰着下巴自回东厢去了。
  听得那房门砰地紧紧阖上了,庾祺方丢下帘子进屋,脸上残留着宠溺的笑意,“她还不记事的时候你就同她争锋相对,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爱同她过不去,到底为什么?”
  青雀绕到身旁来看他一眼,“你果然认出我来了。”
  庾祺坐下来斜她一眼,“只是看着有两分眼熟,不过我认得你头上的金簪,那是全善姮的东西。”
  青雀含笑将头上金簪拔下来,递在桌前,“这是全姑姑送我的,那时她说我在她府上当丫头终究不安全,怕被人认出来,就给了我一些银子,叫我外头找个偏僻住处,又送了我这簪子。”
  她扶着案
  沿坐下,长叹一声,“全姑姑说,倘或她不在了,这跟簪子就给我留做念想。没想到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