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叔父 第148节
作者:
再枯荣      更新:2025-11-03 16:46      字数:5949
 
  “昨日我说家里有根人参拿来给庾先生将养身子,姑娘忘了?”
  九鲤恍然点头,“你请进吧,叔父正在吃药。”
  闾憬忙正衣冠,跟她打帘子入内,见庾祺正在里间榻上与人坐着说话,说不到两句就咳嗽几声,面色淹淡,精神憔悴,俨然病得有些重。对面坐着位二十出头的公子,想必就是齐家二爷,这齐二爷扭头过来,和庾祺两张脸并作一处,倒有两分像。
  叙白特起身见礼,拱手唱喏,“小时候就常听兄长念及闾公子大名,可惜直到我们一家搬去南京也无缘得见,今日幸得会面,真是叙白之福。”
  闾憬也跟着客套两句,就走来向庾祺作揖,“我昨日听姑娘说庾先生病了,今日可好些?”
  谁知庾祺不拿正眼看他,端起药吃了才搭话,也是简便不过的两句话,“有劳记挂,略好些了。”
  闾憬忙唤小厮将人参奉上,庾祺也只淡谢两句,惹得这闾憬胸中不快,因想着,此人虽于九鲤有养育之恩,却不是她的正经亲戚正经长辈。不过是个市井郎中,自己好歹出身侯门,身上又有官职,此人如此端架子,是什么意思?他在榻前一面笑,一面暗自寻思,显得尴尬不已。
  这番情形落在叙白眼中,也在心头冷笑,暗把庾祺瞟看两眼,又寻九鲤,她倒躲得远,已回房梳洗去了,只留三人相对。不过如今要论吃醋,当由庾祺顶头,只看他如何应对这小侯爷。
  叵耐庾祺惯来不把人放在眼里,即便是侯门公子,也稍微应酬两句,便起身推说:“闾公子请自便,我精神不好,得回房歇歇。”
  闾憬刚坐在凳上,又忙起来打拱。
  叙白见他进去,方和闾憬讪讪一笑,“庾先生一向不喜虚伪客套,又是病中,略有怠慢之处,请别见怪。庾先生要歇息,不如到我屋里去说话?”
  说话便起身相引,闾憬心里只盼着同九鲤说说话,有些不情愿,却又不能推辞,只得勉强起身。走到廊下正碰见九鲤要进屋,忙挡住道:“不过三五日就过年了,不知姑娘这里还缺些什么没置办齐的,姑娘只管告诉我,我好替姑娘筹备。”
  叙白含笑接过话,“闾公子多虑了,齐家虽然败落,年还过得起,一应过节的东西这两日都齐备了。”
  九鲤点头附和,“你就别操心了,宫里娘娘也打发人送了好些东西来。”
  闾憬只怕没他献殷勤之处,想了又想,“我看什么都齐备了,只差一班小戏,这年节底下最要讲个热闹,这府里冷冷清清的,正缺一班小戏来闹一闹。我听说眼下正有一班很会唱的南戏在京,不如我请他们来给大家取乐?”
  反正救昭王之事得静候年后,闲着也是闲着,且越是有个过年的样子,越是能掩人耳目。九鲤便随口应承,“那么多谢你费心。”
  叙白见九鲤应了,也应说:“我家就是空闲屋子多,我叫人打扫两间出来,请那班小戏住在家里,从年前闹到元夕,也应个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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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65章 出皇都(卌九)
  那闾憬回去,次日果然请了班小戏送来齐府,统共六个人,有男有女,吹拉弹唱无所不会。叙白命杨庆年专门收拾两间屋子管代这戏班,每日排了宴席请京中旧交来家饮酒听戏,高乐不断。
  热闹至二十七这日,杨庆年抽空回了陈嘉,陈嘉又回了他父亲。他父亲陈承宗也松了口气,道:“这时候齐府这有心思张灯结彩,鼓乐齐鸣,会不会有诈?”
  陈嘉禀道:“听齐府的人说,那九鲤姑娘已知道凶手是谁了,只是还有项证据要落实,还放出豪言,说不出几日庾祺病好了,一定能解开这个谜,不出初六,必能拿住凶手。因为这个,齐府十分松懈,只等着案子办完,请皇上解昭王之难呢。”
  陈承宗抬眼一看他脸上却仍挂着缕忧思之色,剔他一眼,“那你怎么愁眉不展的?”
  陈嘉跟着转到椅前来,“儿子就怕那齐叙白心里藏着什么算计——”
  陈承宗沉吟须臾,不由得冷笑,“那齐叙白还是乳臭未干,不过祖上风光,虽做过官,也不过是个小小县丞,朝廷里的大事他懂什么?再机灵也起不了多大用。”
  “可他与邹昌走得很近。”
  陈承宗摇撼着手,“邹昌也只是个大理寺卿,品级显赫,却连入阁的资格都没有,掀不起什么风浪。”
  陈嘉紧着眉,“但他在那些言官中很有些威望,要是将来真有什么风吹草动
  ,只怕言官们受他劝降。”
  这倒不得不提防,不过症结还在昭王身上,幸而皇上已下密旨除掉昭王。只要事情办成,他陈家又立一功,迎贵妃回宫必不是什么难事。
  想到此节,便问及昭王眼下的情形。陈嘉近前一步,低声答话,“一班歌舞伎已入昭王府好几天了,青雀说,昭王连吃了三日药,已有了风寒症状。”
  “你派的这个青雀,到底可不可靠?这样大的事,交给个娼.妓去做,实在叫人难放心得下。”
  “父亲宽心,这个青雀我早就查过她的底细,她是个孤女,年幼就流落青楼,后来被人选中送入先太子府,太子病逝后,她无依无靠,又重堕风月场中,她还等着我赏她大笔钱财离开京城买房置产业呢。再说她曾在先太子府中服侍过,懂王府规矩,人也美貌,不会招致昭王厌烦赶她出来,是最合宜的人选。”
  说着,陈嘉自点一点头,”再有,昭王府内的总管早上回明了把守的宋副领,不出所料,午晌就该派太医去替昭王诊治了。父亲想,太医肯定受了皇上嘱咐,去了细细一查,是真是假,都能查明。”
  果然,那看守昭王府的御翎卫副领宋闻得知昭王染了风寒,就即刻入宫回话,听说皇上正在后宫夕露台听戏,就在玉乾宫外等候。小太监自到夕露台回话,正值戏唱到热闹处,沈荃生等这出唱完,方来到周颢身旁悄声回话。
  只见说不到几句,周颢便起身回宫,九鲤忙同诸位娘娘福身相送。只等他带着一班太监侍卫走没了影,九鲤也到毓妃娘娘跟前告退,说是殿内坐得闷了,想出去走走散散闷。毓妃娘娘不好阻拦,交代荣乐要好生跟着,就随她去了。
  离了夕露台九鲤便问荣乐:“刻漏房往哪里去啊?”
  “姑娘到刻漏房去做什么?”
  “我前几日碰见个小公公,他帮了我一个小忙,我说要赏他,当时身上没带钱,说第二天进宫来赏他,偏又忘了。不好失信于人不是?你带我去吧。”
  横竖是闲逛,荣乐便引往刻漏房来,将一路上的殿宇都引介她看,眼看就是除夕了,宫里早换了灯笼,张贴了红联,一些殿宇内添了几枝红梅,处处映得红红艳艳的,还能听见各殿里说笑取乐的声息。
  进去刻漏房一瞧,这左面墙上挂着许多时辰牌,靠正墙下摆着好几副铜壶滴漏,滴漏前面不远一张大桌子,几个当值的小太监正围在在桌上耍骰子赌钱。那右墙下有副座椅,有位年长的太监正坐在上头吃茶,想就是刻漏房的总管太监廖公公。
  那廖公公茶碗缝间瞅见来人,忙起身迎来行礼招呼,荣乐挺直腰道:“这位是九鲤姑娘,来找一个叫唐正的。”
  一班太监闻言,慌地跪下,九鲤在人堆里看见唐正,笑了笑,“快起来吧,小唐公公,我说要赏你,前头却忘了,今日才来,你别嫌晚。”
  说话叫众人都起身,摸了银子给唐正,就在这刻漏房内慢慢转看起来。唐正与廖公公都跟在荣乐身后,荣乐又跟在九鲤身旁,给她说那些时辰牌如何更换,铜壶如何计时。
  “随着底下这个桶里的水越积越多,那枚箭就会上浮,指着这签上的时辰刻度,指到几时几刻便是几时几刻了。一套壶怕出错,所以多放几套相互核准着,这就断不会出错了。”
  九鲤在那几套铜壶滴漏前缓缓走着,一面看那些桶,目光如炬。因问道:“案发当晚,都有谁当值?”
  五个小太监,含那唐正在内,都应了声。九鲤转过身和唐正道:“当夜顺公公是几时出去巡查的?”
  唐正道:“当时我们都在打瞌睡,他走时我们并不知道。直到他回来倒茶吃,摔了茶盅,我一看时辰,已近亥时了,张公公让我们赶紧都去换时辰牌,他在殿内值守,等我们换完时辰牌回来,他就开始肠胃疼,身上直发汗,我们当他换了绞肠痧,叫他先回去瞧大夫,谁知后来得的是痢疾。”
  照他们说的时辰推算,张顺到山茶园那头的时辰是亥时七刻左右,与他自己说的不差,那就没有作案时间。可九鲤扭头望着几副刻漏,不禁想,若是时辰造假了呢?这刻漏上的时辰会因水深水浅起变化,张顺要改变时辰刻数并不难。
  当夜,张顺去到山茶园巡查,暗中撞见姝嫱与沅公主争执,从二人口中得知姝嫱早就与驸马有了私情。于是趁沅公主走后,他钻进山茶园内质问姝嫱,或是他妒火中烧,或是姝嫱说了什么伤他尊严的话,他情绪失控,便意图奸.污姝嫱。
  可一个太监能成什么事?于是便折了山茶树的树枝泄慾泄愤。事后,他怕姝嫱告发,便捡了沅公主遗失的那把匕首,一刀杀死了姝嫱。路上他就打好注意,先悄悄回刻漏房来故意将时辰调晚了些,让人以为他是案发后才经过的山茶园。又以换时辰牌之名支走众人,将时辰调回来一些。最后,借故生病,在吉祥胡同躲了一个月。
  不想事发,却扯到昭王身上,又有陈家贿赂他做伪证,于是他便顺水推舟做了假证词推给昭王,直到那日庾祺叙白找上门去——
  推算出这些事,九鲤并未声张,只微笑着瞅那唐正一眼,“顺公公离开京城了么?”
  唐正摇头,“还没呢,眼下车船都难找,他打算年后再走。”
  有今日一番盘问,唐正回去一说给张顺听,张顺只怕就等不到年后了。
  九鲤含笑点头,朝众人说声“告辞”,便与荣乐出来了,仍返回夕露台。路上远远看见个老太医与背着医箱的医徒,眼珠稍垂,心道,才刚听戏时仿佛听见说看守王府的御翎卫副领来回话,看来还真给庾祺料到了,这太医必是受召要去给昭王瞧病的。
  她明知其实,却假意惊乍,“前头那两位像是太医署的大人,哎呀!是不是皇上有什么不好?!”
  荣乐忙道:“姑娘可别大惊小怪,才刚皇上还好好的听戏呢,要是给人听见,仔细人家说您是咒皇上呢。”
  九鲤连扑着胸前,“吓我一跳。那是宫里谁病了,怎么传了太医进来?”
  “听说是王爷染了风寒,皇上召太医去王府看诊。”
  九鲤眼望着太医身影,慢慢点一点头,取岔路上自往夕露台去了。
  这胡太医来玉乾宫觐见,受皇上嘱咐了几句,便出宫往昭王府去,一路上暗暗寻思皇上才刚的一番话,不免起疑。等进了昭王府一搭周钰的脉,又见他脸上起了几颗斑疹,心中便明白了五.六分。
  前几日沈荃私下里找过他,要他配一副月内取人性命的毒药。他夙夜配出来,取名“半月春”,服用此药的人,从生到死,症状却是生天花。而生天花之人,初时症状恰好就似风寒,皮肤上长红斑,两天内这些红斑就能发为丘疹,而后蔓延全身。可巧,因皇上前一向过问起天花,近来太医署正钻研天花钻研得热火朝天。
  怪不得方才进宫皇上有那一番话,大概圣意是要他细查昭王到底有无服用“半月春”。
  胡太医说得“得罪”,朝床上俯下身细看周钰脸上的红斑,不像是造假。又坐回凳上仔细搭脉,的确是浮紧之脉。因问仆从,“王爷这两日还有什么不适?”
  那小厮道:“高热发了两日还不退,身上乏力,还说头疼。”
  “这脸上的红斑是几时起的?”
  “昨夜才见起的。”
  小厮见其收回手,便垫高枕头抚周钰坐起身。周钰歪在镇上,面容厌倦,精神萎靡,“胡太医,我这病要不要紧?”
  十有八九是吃了那毒药了,显然是皇上要取王爷性命。这等性命攸关的大事,胡太医自不敢有违圣意,只能瞒着,笑道:“王爷且宽心,就是寻常风寒而已,待臣回太医署拟了方子,抓药派人送来,吃几日就好了。”
  周钰仍是愁眉不展,“太医别是瞒我
  ,既是风寒,我脸上为何会起红斑?”
  “这就是寻常风疹,王爷别忧虑,忧虑反而对身子不好。”
  周钰略一忖度,只得点头,“取一百两银子,送胡太医出去。”
  小厮便引着胡太医去了,周钰靠在床上,眼色渐渐幽沉下去,凝出一股狠厉精神气,正要掀被子下床,此刻恰逢青雀端了一碗热汤踅进卧房来。她见他似要下床走动,忙放下汤碗,走去龙门架上取了玄青大毛氅衣,替他披在肩头,见他在一张书案后头坐定了,便将药端来案前。
  “庾先生说,这是治王爷脸上皮疹的,见效慢,王爷此刻服了,至少也要六.七日才能好,不怕太医署再来查。”
  周钰一面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一面摇头,“太医署的大夫都是人精,若有好转,必能叫他们瞧出来,倒了吧。”
  说话间写了两句话,裁成纸条,抬头看她两眼,忽然微笑,“你替我将这张纸条设法送去白云胡同口陶家给陶文,他是我的侍卫首领,他们一班信得过的有七人,此去贵州路途凶险,要他们护送。你告诉陶文,让他明日傍晚带人到城外接应,不容有失。若我将来能回来夺取皇位,你放心,先辈之事我不会与你计较,还会重重赏你。”
  青雀接过纸条,一面折好掖进裙带里,一面低声说:“我不是为了赏赐。”
  周钰噙着点笑意起身,“不管你为了什么,我都记你一份情。”
  青雀抿抿嘴唇,福身出去,一径走到角门上来。两扇门紧闭着。她心里清楚,门外常有八位御翎卫把守,即便庾祺拼得过他们,一时也会吃他们缠不过,时间稍长,或是动静一大,只怕引来正门上的御翎卫,再久些,连兵马司的人也引来。眼下虽是节前,许多人都松懈了,可没动静则罢,一旦有点风吹草动,非但不能脱身,只怕众人都要命陷京城。
  好在这角门上当班的队主曹朗年纪与她相仿,同是二十七.八岁,这几日在府内走动时,常偷眼看她。她调出一副妖娆笑脸,开了门出去,一听见响动,八个侍卫果然立时将手都把在腰刀刀柄上,脸上虽不露声色,眼睛里却透着严肃凌厉。她睃过众人,眼睛媚丝丝地朝那曹队主一勾。
  旋即曹朗便走到跟前来,“姑娘有何事?”
  “曹队主,我要出去一趟,还请放行。”
  曹朗歪着眼往她身上一照,“姑娘出去做什么?”
  青雀近来贴在他胸膛前,手指在他衣襟上攀爬着,仰起脸悄声笑道:“曹队主难道不知我是谁的人?今日太医来诊断,我要将王爷的病情细细去禀明,好叫我的主人放心啊。”
  这些御翎卫自然知道她受命于谁,也清楚她进王府的目的,否则凭她借谁的名头,前几日也不会轻易放她领着那班歌舞伎进府。不过照例要问一问罢了。
  曹朗笑了笑,眼睛移到她皮毛将裹未裹的肩头,“外头冷,姑娘小心也染上风寒。”
  “我可不是弱不经风的小姑娘。”青雀拍着他一边肩膀,错身去了,“等我带些好酒好菜回来请你们,你们见天这么不闭眼地守着,也真是辛苦。”
  言讫有含娇流媚的笑声轻轻从前头拂过来,众人笑睇着她搦动腰走下两个石磴,只管往前去了。
  有个侍卫凑到曹朗旁边来,“队主,这青雀姑娘真够有滋味的!”
  曹朗睨他一眼,笑着走到门前,将腰刀卸来抱在怀里,眼睛留恋不舍地跳到长街上看,只见那雪上铺着一层轻纱似的金光。
  好几日了,总算见到点太阳,庾祺披着氅衣在院中踱步晒太阳,脑中疾速打算着。上回给赵良的书信他应当收到了,他是个聪明人,应当能从信中判断出当下的局势。若是赵良早做了准备,只要周钰平安抵达南京,转去贵州就更容易了,从此便是如鱼得水,天高鸟飞。再往后如何,得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只听见那边客厅上传来丝竹之韵,叙白又请了几个故交来家中听戏宴饮,戏到浓处,倏见门上小厮进厅上来,附耳报说宫里有位公公来给庾祺传话。
  叙白暗忖一瞬,起身与几位世家故交打拱,“各位请自吃酒,我去瞧瞧庾先生。”
  又朋友起身道:“早就听说这庾祺的大名,齐兄何不请他来同席吃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