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尸语 第130节
作者:
陈加皮 更新:2025-11-03 17:03 字数:5175
辞职请的假已到期限,大瓜酒店有牙蔚五叔的股份,闫禀玉回不去了。李经理发过微信询问,得知她的决定后,通情达理地接受,说压的工资会随下月工资日统一发放。无论是契约,还是卢行歧对她生活的影响,既然投其所好,那就是她该得的。
卢行歧被她学样的语气逗笑了。
酬谢丰盛,闫禀玉又不免感慨,“冯氏送那么多钱来,鬼门关口立阵是不是很惊险?”
卢行歧不以为然,“我只是一缕魂,再危险也不外如是。”
闫禀玉斜他一眼,“看把你能的。”
卢行歧不知道听懂没有,表情似笑非笑,眼神落在她身上。
活珠子越看越迷糊,门君的酬谢,却给了三火姐。是上交家用吗?可是哪来的家,也用不到这么多钱啊?
天色不早,活珠子没再多想,因为要回去复命。走前他说:“明日是老老家主的冥诞,冯氏要举办祭祀仪式,仪式完之后,晚上摆流水席施孤。冥诞仪式要设道场,很有民俗文化特色,整个冯氏都会参加,三火姐你要不要去瞧瞧?”
关于冯氏,卢行歧有许多自我考量,闫禀玉只说明早答复,没有作出决定。
夜晚洗漱过后,熄灯,闫禀玉带着清新的沐浴露香爬上床,慵懒地躺好。舒展身子一番,她侧卧抱住凉丝丝的薄被,问道:“卢行歧,明天冯流远的冥诞,我们去吗?”
“去,我与他相识一场。”
冯氏围垅屋有两百多年历史,外围高墙厚实,巡防堪比城墙,内围房屋白墙青瓦,木门木窗,很有当地古民居风格。民居的建筑用料也是十分扎实,墙体厚有三十公分,其中木门敦重,窗则是镂雕木窗,大开四扇,采光通风极佳。
卢行歧此时就斜倚在窗台,交叠手臂,松散闲适地望着天外月色。
乡下月光澄明,透过镂空木窗洒落在他身上,使他蒙上些许虚幻不真的色彩。闫禀玉想起,他以前在自己租房里,也常这样看窗外。也或许不止以前,可能是每一晚,毕竟鬼不用睡眠,漫漫长夜与人类世界,是割裂开的。
闫禀玉看着月影和卢行歧的身影,困意袭来,睡前她呓语般道了声:“晚安。”
用人类世界对夜晚的美好冀望。
翌日早晨。
睡得安稳,闫禀玉七点不到就醒了,起来收拾,换上一身素净的衣服:淡色飞飞袖的v领中长款薄棉小衫,因为薄透,加了白色吊带打底。下身一条复古蓝的窄版七分牛仔裤,脚上依旧是那双绊扣碎花鞋。
登山服太休闲,其他衣服颜色艳,就这套简单浅色,穿去参加冥诞应该合适。包不用带,手机直接塞裤兜里,闫禀玉准备好了,活珠子也到了,给他们引路。
因为是家庭祭祀,道场设在家族祠堂,祠堂位置在围垅屋中轴线,就位于茂荣堂后面。
闫禀玉和活珠子在地面走,卢行歧不知抽什么疯,飞上围墙走巡逻道。偶尔穿院,她能看到他撑着蓬山伞高高在上,身边时常经过巡查手,对他弯腰致意。
也许昨夜卢行歧帮助立阵的事传开了,闫禀玉也明显感觉到,路遇的人对他们尊敬许多。很快到了茂荣堂,活珠子带她从边上拱门穿过,来到一个宽敞的院子,得有足球场那么大。
院子已经聚集了许多人,端供品的,折元宝的,立经幡的,扛道场器具的,洒扫指挥的,来来往往,各自忙碌。看道场布置,有些类似广西民间的打斋,设坛超度之用。
越过忙碌的人群,活珠子带闫禀玉进入祠堂。祠堂内有两进门,同样宽敞,第一进为一间大空屋,临时摆放道场器具,和举办仪式时站人观场。第二进屋则摆列祖宗牌位,牌位高台之下放置着一张长条桌,是供香火供品和燃长明灯的地方。
祠堂和道公的解事铺一样,漂浮着浓郁的檀香气味。
闫禀玉环看四周,这祠堂高门雕梁,建筑落成时间明显比围垅屋早,所供排位如此之多,可能是个宗祠。冯氏一族得有个几百人,比得上一个小村落了,有宗祠也不足为奇。
身后忽有凉感,闫禀玉熟悉,回头看果然是卢行歧来了,他身旁跟着冯渐微。冯渐微捧了满怀的菊花,白红两色,白多红少。
冥诞如果需要花,白花不是更合适吗?怎么还有红的?闫禀玉好奇道:“花是用来做什么的?”
冯渐微回:“这是我们玉林当地的风俗:求白花。刚好阿公冥诞,祖先光前裕后,后人虔诚祈愿,求白花得子,求红花得女。”
白花比红花多,这种同姓宗族就这样,看重传承,求子多。闫禀玉不理解,但尊重,点了点头。
冯渐微上前放花,竖直整理进空框里,等仪式结束,方便族人取拿。
随着准备工作完成,八点仪式开始了。
祠堂空地有限,站位分两拨,前面近牌位底下的是家族主要人员,后面那进门站的是边缘族民。冯守慈一脉是主家,都站在最前,这回蓝雁书没法挤占冯渐微的位置,让到边上,看着冯守慈冯桥带领冯渐微冯式微焚香祷告。这个站位也有传承的意思,长辈老去,祭祀就由年轻人接手,得年复一年地学规矩。
闫禀玉和卢行歧不是冯氏族人,就落到最后面,比前边人挤人的好,还有地方打伞。
一长串告词祷告完,然后是献祭品,三牲三茶五酒,各种瓜果接连进场。再接下来应该是道场的诵经祈福环节,仪式其实枯燥冗长,闫禀玉待不住,扯着卢行歧出了祠堂,到院子里去。
院内空无一人,经幡两列,闻风舞动,色彩张扬。
闫禀玉从经幡旁边走过,说:“冥诞一般不是家族祭祀就行了吗?为什么还要设道场?”
卢行歧解答:“譬如逝者百岁阴寿,或者逝世周年,诸如此类有意义的冥诞会大办。今年恰逢冯流远逝世二十周年,所以冯氏才设道场。”
如此,闫禀玉又懂了。到了玉林后,最近的天都灰蒙蒙的,也幸好阳光不烈,不然她在院子还待不住呢。
“对了,你刚刚去哪?”
“看风景。”卢行歧不咸不淡一句。
闫禀玉扭过头,他打着伞,只看到半张脸。她凑进伞去瞧他,打量着,“谁信?看风水吧。”
一言中的,卢行歧不禁笑了,上前一步将她纳进伞下,就不用费劲扭着脖子。
蓬山伞黑暗避光,伞下确实阴凉,闫禀玉就待在他身边了,“你说你跟冯流远有约定有交情,可你在人家冥诞上,依靠风水地理判断人家祖坟位置,够坏的。”
卢行歧落在身侧的左手,悄然张开,在伞下施舍了禁制。他有必要解释一下,“我与冯流远的约定,其实是一个交易,我替他解决鬼门关口的危机,他冯氏阴息任我取用。”
“那既然是这样的约定,那你为什么还要周折地跟冯守慈谈条件?冯流远没留下什么信物吗?”
“信物有,但时移势易,人心叵测,不定会认。”
也对,没人愿意被挖祖坟,特别是这种被宗族文化浸透的家庭,对祖先尤为看重。卢行歧作多手准备,自己掌控主动权是对的。
事态一点点分明了,除了他和冯流远如何认识的,还有二十八年前,滚衣荣在冯氏到底听到了什么,才去挖掘滚潇亦的旧事。闫禀玉总有种直觉,这两个疑问之间有关联。
她眉头轻轻皱着,瞳仁微微颤动,这是在思考的小表情。卢行歧看着她问:“还有疑惑,可以问我。”
他既然愿意开口,就不会有意瞒,时机合适与否罢了。闫禀玉摇了摇头,忽然惊觉,信任来得如此快,明明之前在地宫,她几乎声泪俱下地控诉他。
在外面久了,卢行歧望望祠堂,仪式进行到拜礼了,“我们进去,给冯流远拜个礼。”
他从来是目空一切,闫禀玉稀奇极了,“按资排辈,你的年纪得排牌位中段了,用你给他行拜礼吗?”
卢行歧用手指竖在她面前,眼神轻轻警告,而后像大人一般念句:“童言无忌,有怪莫怪。”
前半句警告,后半句求情。
闫禀玉拉下他的手,乖乖答应:“心存敬畏,我知道了。”
他们进入祠堂,随大众一起行礼。
礼完,牌位底下开始烧元宝,周围的人有序地前涌,去框里拿花。
冯渐微得了空,来到闫禀玉身边,“再多片刻,仪式就结束了,你们也等乏了吧。”
闫禀玉说没有,然后好奇地问:“你们在这举行这些,祖宗真的能感受到吗?”
冯渐微:“当然,无论是祭祀还是法事,只要真心祈求,天地皆通。”
天地皆通的话,闫禀玉说:“只要真心祈求,神也会听到?”
冯渐微确定道:“像我们起法坛,请神力,有时并不会一次成功,就多念几次咒语,烦到各路仙家感应为止。”
有趣的说法,闫禀玉向卢行歧求证,“是么?”
他认同道:“确有其事。”
没多会,求白花的人少了,供品也撤下了,冥诞祭祀就结束了。
近几年社会新生儿出生率大降,冯氏再墨守陈规,也受社会环境影响,大家都不怎么喜欢多子多孙了,框里还剩了花。冯渐微提议,“还有花,要不你们也去玩玩。”
闫禀玉拒绝,“我婚都没结,求什么花。”
“都说了是玩玩,体验一下本地民俗,较真干嘛?”冯渐微推着他们,到摆花的框前。
蓝雁书刚求了白花,眼神从冯渐微身上一瞥而过,停留在卢行歧身上,神色莫名。
她走后,冯渐微心底唾弃了一番,那花明显替冯式微的出轨对象求的,真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跟老头一样的害人精。
“对了,你们选花吧。”他转过脸,见闫禀玉和卢行歧都伸了手,居然巧合地选到同一朵花。
“红花啊,你们两个想生女儿啊?不用抢,不是还剩两朵吗?”冯渐微没什么眼力见地给他们各塞了一支红花,“喏,就放供桌上就行,求什么得什么,心想事成。”
什么你们两个想生女儿,冯渐微那张嘴,口无遮拦的!闫禀玉拿了花,本来想直接扔桌上,又记起要敬畏,于是双手呈放到供桌上。
卢行歧也放上红花。
冯渐微又道:“对了,待会是聚餐,我单独在你们院备一桌,不跟大家挤。闫禀玉,你想吃什么喝什么,告诉我,我让厨房准备。”
闫禀玉瞪了他一眼,没回话就走了。
卢行歧笑笑经过,在他肩膀拍拍,那笑容里有骂白痴的意思。
冯渐微简直云里雾里。
一桌菜备好,刚好中午,就摆在闫禀玉房间,三人一鬼聚餐。
因为卢行歧怕日光,所以门窗紧闭,加窗帘遮光,屋里没外人,屋外也听不到,可以放心说话了。
冯渐微饮尽一杯米酒后,叹气发声:“阴阳玦不见了。”
活珠子大为震惊,口中咬着的烧鸭腿掉到碗里,身为冯氏族人,都知道阴阳玦的重要。顾不上吃,他急问:“家主,什么时候的事?阴阳玦怎么会不见?”
冯渐微说:“昨夜十二辰阵怎么也立不起来,我才察觉阴阳玦丢失,从昨天到现在,我脑子乱糟糟的,想不出到底是为什么。”
他们神态凝重,闫禀玉好奇,“阴阳玦是什么?”
冯渐微和活珠子都处在苦闷当中,卢行歧便自行讲解:“阴阳玦是镇守鬼门关口的宝器,玉有缺口为玦,那缺口便是幽冥道,一入幽冥,绝人以玦,此生不复人。”
难不成鬼门关口迟早崩溃,就是因为阴阳玦丢失?从卢行歧和冯流远的约定来推断,那得丢失了不少年了,怎么现在才被发现?闫禀玉狐疑地看向卢行歧,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更可怕的是,阴阳玦很可能更早之前就已丢失。两年前鬼门关口有过一次大异动,冯式微污蔑与我有关,所有能证明我清白的人都诡异地改了口。现在想来,当时我定被当作了代罪羔羊,不然老头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听信他人将我定罪。”冯渐微又饮尽一杯酒,怎么也压不下心里的苦楚。
冯渐微很少讲这件事的细节,活珠子是坚定的小叔叔派,心底为他感到气愤和鸣不平。
被家人污蔑,又背叛,闫禀玉猜测,“你觉得是你家人陷害的你?”
冯渐微放下酒杯,将当年发生的事细细道来:“……我与黄尔仙同上天门山,恰好那天轮到冯卜会当值,他却矢口否认,声称我是自己到的鬼门关口;车子停在山下,不知怎地就落了只有鬼门关口才有的阴阳土,黄尔仙绝口不提自己也上过天门山,冯地支去找行车记录仪,却说行车记录仪没有早上经过天门山的记录。只有冯氏内部的人,才能动这些手脚。”
原来黄尔仙和冯渐微曾有过这层关系,同时被亲情爱情背叛,冯渐微真够凄凉的。因着怜悯,闫禀玉软了语气,“这些证据看似环环相扣,但太巧合,细推敲不得,为什么你不去查明真相?”
冯渐微双手抱头,烦躁地搓了把头发,拧眉苦思,“老头着急定罪,把我从冯氏赶了出去,地位一时从天堂跌到谷底,我当时年纪轻,心高气傲,想着他们看轻自己冤枉自己,是因为我没有厉害的母家撑腰。小时候常听阿公赞羡卢氏的起阴卦,我就顺势离开冯氏,想着学会起阴卦,让自己变得更强大,用事实叫他们闭嘴。”
卢行歧以手支额,坐姿松散地听了许久,忽而出声:“冯渐微。”
他坐在冯渐微左旁,稍稍向其靠近,用和缓的语气说:“天干地支是十方阵和十二辰阵的押阵名,这两人应是亲兄弟,而冯天干是最后接触你车子的人,行车记录仪内容的丢失,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是兄弟彼此配合。冯地支任职于茂荣堂,听从你父亲支使,黄尔仙虽是黄家家主,但说破了天,是外人,你父亲作为一族之长,如何能容忍冯氏名声被污蔑?还有,他再溺爱冯式微,也不会、不能、不允许拿冯氏一族冒险。”
说话时,卢行歧眉间有些深思,有些苦恼,有些忧愁,语调娓娓,让人不自觉地陷入他的语境,好似他在忧愁自己的忧愁,同理自己的感觉,让人感到温暖和信服。
闫禀玉原本在认真听卢行歧的推理,逐渐从他的表情中,察觉到一些特意的引导。她脱离出他织造的语境,疑惑他几时变得这么会换位思考了,他到底想做什么?
冯渐微被引导着思考,“你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冯守慈在主导?”
卢行歧不下定论,而是继续用那种轻缓得能钻进你耳心的语气道:“你想过没有,他为什么匆匆将你定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