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铁轨 第7节
作者:京洛线      更新:2025-11-03 17:16      字数:5585
  烟是两毛一包的临期处理品,多少有点发霉。他点了老半天,见燃起一丝火星,急忙猛唆一口,终于抽上了。
  天色阴沉沉的,看来又要下雨了。他挪动屁股,颓然背靠井口,呼出灰烟。烟是从口腔漏出来的,来源却是身体深处。他的胸腔仿佛是个袋子,早就被烧得到处是空洞。
  警方闻讯赶到后,先确定了井里果然是人类尸体。又通知了消防队到场。由消防人员架设器材,腰部拴绳下井捞起。之后借调了抽水机抽干了井底的积水,进行了彻底搜查。
  死者是一位中年女性,穿着与季节不符的单衣。除此之外,没有携带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物件。推定尸体年龄为43岁左右。根据肌肉及其他状况来推断,不是从事体力劳动或类似工作的人。
  脑内有淤血情况,死因推测为太阳穴一带受到猛烈撞击,很可能是摔入井中时撞上了石壁。胃部没有积水。这让警方的神经一下子紧张了起来。人命远比表面看上去硬朗。即使是头部创伤,瞬间致死的情况也极为少见。而井底的水深没过了死者的头顶,临死前的呼吸势必会导致胃部吸入大量井水。
  如果胃部干干净净,直觉的第一解释就是死者在其他地方死亡,死后被人丢入井中。
  但随后的发现揭示了另外一种可能性。井底的水被抽干后再无新水涌出,水源似乎早被堵塞了。井底的积水应该是二号凌晨三点开始下的暴雨导致的,此前已经半个月没下过雨了。就是说,死者跌入井中时,井底可能并没有积水。
  同样是因为下雨,现场的地面十分泥泞。由于尸体的发现者齐国发没有第一时间报警,而是先通知了厂领导,案发现场的足印痕迹已被原厂领导和闻讯赶来看热闹的离岗员工破坏得一塌糊涂。
  根据齐国发的证词,他每天早晚六点都会巡逻
  检查一遍厂内外的情况,因此案发时间应该介于元旦当天夜里到隔天早晨之间。尸检的结果也与他的说法相匹配:瞳孔已不能透见,尸体的僵硬速度开始放缓,推定死亡时间为元旦当晚六到八点。
  经过一番讨论,警方内部的意见倾向于自杀的判断。因为仅仅隔了一个晚上,保安就通过门锁的破坏、泥地上的单向脚印等显眼的线索发现了尸体。若是杀人抛尸,不可能做得这么草率。最优先的工作定为围绕炼钢厂的下岗工人群体展开调查。这也不是他们第一次处理类似案件了,上个月市里的纺织厂裁员,就有不服名单安排的员工扬言要服毒死在厂里。
  唯独刑侦队新入职的女警察许文静一个人提出了不同看法。她有一种摆脱不了的感觉,认为死者的长相和体态并不像当地的工厂女工。但当场被主持会议的秦队长批评了,告诫她要尊重客观的物证人证,直觉并不能作为依据。
  最初的调查工作进行得十分艰难。国企的下岗工人是一个敏感而团结的群体,很容易受刺激。警方只好根据工厂原书记提供的人员名单挨个摸排调查。但所有人都对破案充满了信心,根据以往的经验,一周内死者的家属就会来报案失踪。
  可这样的的人始终没有出现。排查工作持续了近一个月,最后竟发现全厂的员工根本没人认识死者。
  打破僵局的是新人许文静负责的物品调查。井里抽干水后,捞出不少陷在淤泥里的杂物。包括螺丝、螺丝起子、碎玻璃、易拉罐、酒瓶子、卫生巾、录像带等等,足足有上百件之多,与其说是杂物,不如说是垃圾。但录像带这种东西不像是会随手抛弃的杂物。细心的许文静检查发现,井里捞出的录像带足足有十六盘,都贴着纸标,虽然泡水后残缺不全了。细致修复并整体对比,可以发现纸标上的字样统一是“红帆影音租赁”。吴都市并没有这个名字的音像店。几番扩大搜索范围后,终于在邻近省份的城关市找到了同名的店。她迫不及待地打电话给那边的同行询问,得知“红帆影音租赁”的女店主徐兰一个月前失踪了,她的丈夫李学强已报案,算时间刚好是元旦前后。
  接下来事情变得理所当然起来,李学强隔天就搭乘长途巴士来了吴都,由秦队长带队陪同他去医院认尸体,许文静负责协同。
  尸体从冷柜里抽出后,李学强站在两米开外,露出抗拒的表情,嘴里发出生硬而低沉的哀鸣声。许文静紧张得几乎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他。
  “是您爱人吗?”秦队长问。
  李学强没回答,绷紧皮面,像在拼死忍耐着什么。短短几秒后,内在的情绪溃堤爆发,他扑向冰柜,弯下腰跪在了尸体旁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一个女人的名字从他喉头涌出来,伴随着低沉的呜咽声。
  由于李学强的情绪不太稳定,秦队长陪同他在医院的大厅等候,疏导情绪。办理遗体交接手续的工作自然落在了许文静身上。
  回到大厅,她却发现只有秦队长一个人在长椅上等候。
  “人呢?”
  “说要抽烟,被护士赶出去了。”他指指外面,透过玻璃门看到李学强坐在远处的台阶上,大口大口的吞吐着烟圈。
  “还有心情抽烟呢,总觉得他的眼泪像装出来的。”她以手掩口,低声说。
  “别随便下判断,之前在电话里确认过失踪时间了吗?”
  “确认过了。”许文静恢复正经的表情,“就在元旦那天晚上。当天音像店关门比平时都早,5点左右她已经在拉卷帘门了。对门文具店的老板问她是不是有事,她说店里,要关门盘点一遍库存。”
  “之后再没人见过她了?”
  “嗯,没人。因为是元旦,附近营业到最晚的烧烤老板也在10点前关门回家了。不过他走的时候看到音像店的卷帘门关着,徐兰的自行车还停在音像店门口,那时她应该还在店里。”
  “哦,”秦队长蹙起眉头,似乎在脑子组建事件的进程,“她家人什么时候报的警?”
  “第二天下午。”
  “这么迟?”他的眉头锁得更深了。
  许文静明白他的在意的地方。一个女人大半夜失踪了,家里人应该不至于会安心地睡到第二天天光大亮才去找人。
  “当晚李学强在朋友家通宵打麻将,第二天一早才回家。家里只有两个小孩,虽然着急但不知道怎么办。他们把母亲一晚未归的消息告诉李学强,他去音像店找了一圈,又给亲朋好友都打了电话,这才意识到妻子失踪了。”
  “她家有两个小孩?”
  “一男一女。”
  “多大了?”
  “大的女孩上高中了,小的在幼儿园。”
  “这种突然失踪的情况之前发生过吗?”
  “好像没有过。他说徐兰老家是乡里的,在城里没什么朋友,平时除了照看音像店的生意就是在家带小孩,连老家都很少回。”
  “那在失踪前的一段时间,徐兰有过任何异常的情绪表现吗?”
  “没有。只是为了小儿子的上学的事有些操心,其他都很正常。”许文静顿了顿,“果然很奇怪吧?”
  如果没有重大变故,很难相信一位母亲会突然抛下两个未成年的子女,不声不响地离家出走。
  秦队长重重地点头,起身,抓起外套披上,“带他回去做一份正式的笔录吧。我有预感,这案子相当不简单。”
  第8章
  当夜,许文静在职工宿舍的硬板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无法入睡。
  根据眼下调查出的情况,自杀的假设已经很难成立了。一个女人,没带行李和现金,身穿单衣,千里迢迢地赶来完全陌生的城市自杀。虽然存在理论上的可能性,但从常识角度来看很难理解。
  如果是他杀或许解释得通,比如婚外恋衍生出的私奔……
  可这么一来难以解释的问题就更多了。现场留下的脚印等线索太明显了,简直像是特意留给警方发现的,凶手为什么不清理掉这些痕迹?更别说散落在井里的录像带了,若不是通过录像带的关联,她根本无法把死者和千里之外的失踪案件联系在一起。什么行李也没带的受害人为什么特意带了十六张录像带?凶手又为什么把这么重要的证据也一起丢入井中?
  说不定对凶手来说,这些录像带有什么特殊的意义,是他完成杀人仪式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仇杀案中,偶尔会发生这种节外生枝的情况。
  她干脆从床上爬起来,戴上手套,从证物袋里取出早已看过不知道多少遍的录像带,倒回开头重看起来。
  最初发现这些井里捞出的录像带时,许文静并不知道是否有修复的可能,抱着一丝希望拿去给电影院工作的朋友看。没想到对方说那东西不遇磁场就没事,和塑料的性质相似。他用专业工具处理过了一遍,竟当场就可以正常播放了。
  警局没有录像带放映机。为了这起案件去采购又要走很长的流程。她干脆自己买了一台二手的便宜货,利用平时的休息时间在家看,前前后后加起来花了几十个小时。几乎所有录像带她都看过了,就是很普通的电影而已。除了一盘特殊录像带。
  倒不是她对这盘录像带没兴趣。相反,半个月来,她曾无数次把它强行塞进放映机里,可无论如何都读取不了。这张录像带是白色的,只有正常磁带盒的一半大小,没有贴电影名和价格的标签,只有一个panasonic的日本商标,恐怕是用于特种设备的。
  给那个电影院的朋友看过后,对方也不知道,说帮她问问,但迟迟没有下文。
  第二天一早,她再度骑自行车赶往炼钢厂调查。
  厂门外已经贴上了警方的封条。有不少看热闹的人,连记者也出现了,还有扛着摄像机的电视台的人。
  恐怕是在隔着餐厅玻璃嗅到诱人香味了吧。原本一起简单的自杀案件,突然演变得离奇起来,简直太吊媒体胃口了。
  从事警务工作后,许文静对媒体的口味了解得更深入了。就拿上一起情杀案件来说吧,凶手是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塌鼻子,厚嘴唇,一米七左右,体型壮硕,像一条灌制失败的香肠,中间粗两头窄。逮捕过程中三个男警察
  合力才勉强制服她。
  可媒体们不遗余力地利用“楚楚可怜”及“眉目清秀”等形容词,把她渲染成了杂志封面的模特儿。以至于坊间的小道消息传播火热,把案情扭曲成了琼瑶言情剧——毕竟那宗案件的核心——出轨和过失杀人,对一般市民而言实属寡淡无味。
  眼下媒体把镜头对准了一个穿军大衣的谢顶男子。许文静还记得那张脸,他是炼钢厂的门卫老齐,尸体的发现者。面对记者的咄咄逼问,他额头见汗,说话结结巴巴的。
  “我根本不认识,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选这里跳井……”
  “可听说去年厂里有人轻生,也是由您发现的。是同一人吗?”
  “我不知道……”
  这帮家伙的消息可真灵通,许文静皱起眉头,要是被他们缠上就麻烦了。本想绕到后门避开,但一个叼烟的中年男子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他正从一辆面包车上往下搬运录像机,车身侧面贴着地方电视台的台标。
  她心念一动,想起了那张无法播放的录像带。以男子的年纪推测,他应该是电视台的资深摄像师,经历过录像带盛行的年代,说不定知道些什么。
  “打扰一下,您是摄像师吗?”
  男子抬起头,瞥见身穿警服的许文静,露出惊讶的神色,点了点头。
  “有件事想请教……”她隐瞒录像带的来源,描述了一遍形状和大小。对方居然一听就懂了。
  “哦,你说的那种是vhs-c吧。”
  “v……v什么?”听到完全陌生的单词,许文静心虚的用食指和拇指暗中揉捏袖口,上学时她的英语成绩一直垫底。
  “就是vhs-c型号的录像带啊。”男子指了指自己肩抗的录像机,“这里面也装了用于储存影像的录像带,不过是vhs版本的。”
  许文静有些困惑,“现在不是vcd时代了吗,录像怎么还要用录像带?”
  “那你得去找个搞科研的问问了,反正能塞入录像机的vcd至今还没发明出来。我入行十年了,一直用录像带。”
  “那你刚才说的vhs-c型号,和一般的录像带有什么区别吗?”
  “vhs-c啊,简单来说就是vhs的缩小版,用在便携式摄影机上的。”大概是被问到擅长的专业领域了,男子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为了适应手持的需要,缩小了一半的尺寸。但缺点是清晰度低,只能单声道录音,搞专业摄影的人一般不用。一般是业余爱好者拿来拍拍婚礼纪录片啥的……”
  “等等,”她连忙插话问道,“也就是说,这盘带子是专门用于录像的,不是市场上流通的那种电影录像带?”
  “当然,vhs-c的画质和音质都不行,不适合作为刻录电影的载体。”
  许文静的心跳猛然加速,仿佛鼓风器向发动机吹入了猛烈的气流。她本能地意识到,如果带子上真录过什么,一定会成为破案的关键线索,“你知道vhs-c型的带子怎么播放吗?我试过塞进普通录像机,但读不出来。”
  “有点麻烦,需要专用的转换匣才行,我得回台里问问同事,说不定他那会有……”
  “您说的录像带,和炼钢厂的案件有关吗?”身后突然有人说话,许文静吓了一跳,刚才的记者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凑了上来。
  “根据规定,不能透露。”许文静下意识说出了警队培训的标准回复,随即后悔起来,这相当于变相承认了对方的猜测。
  记者像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般露齿微笑,又尖又细的牙髓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您是负责案件的警官吗?方便接受采访吗?”
  “我现在有任务,没空……”
  “只要一点时间,问几个简单的问题就行。放心,不会问影响案件侦破的敏感问题。”记者纠缠不放。
  “真不行。”
  记者松开手,转向摄像师,“你说的转换匣,我上次看到隔壁“地球村”节目组用过。”
  “真的?我倒不太记得了……”
  记者不再理会他,对许文静使了意味深长的眼神,“我和那个节目组的人很熟的,借这种设备小菜一碟。不过眼下采访完不成,我这边也没法回台里交差……”
  无奈之下,许文静只得同意接受采访。
  与承诺的不同,记者的问题十分尖锐。她不得不含糊其辞,并几次叫停。用了相当长的时间才勉强录下一段能播的。
  许文静搭他们的便车去了电视台,才发现记者所说的借设备根本就是个幌子,台里的工作人员都说没见过什么转换匣。好在摄像师人不错,他借来钥匙,陪许文静在灰尘四起的仓库找到半夜,终于在角落的杂物堆里找到了转换匣,甚至还帮她接上了台里闲置的一台放映设备。
  虽然对摄像师很不好意思,但许文静还是把他赶出了房间,锁上门一个人观看录像带的内容。
  一开始什么都没有,画面一片漆黑,也没有任何声音。她开始怀疑这会不会仅仅是一盘空带时,忽然传来咔嗒咔嗒的背景音,像是脚步的声响。还听见了轻轻的咳嗽声。突如其来地,有人开始说话了。
  两个人在商量事情,听声音是一男一女。镜头上移,接触到了昏暗的光线,映出了一张男人脸。不,不是男人,脸孔稚气未脱,还是个小孩子。女的看不见脸,但听声音判断恐怕也差不多年幼。
  “在拍了吗?”男孩问。
  “闭嘴,按排练好的说。”女孩回答,听声音的方向,她应该是镜头后手持摄像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