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铁轨 第6节
作者:
京洛线 更新:2025-11-03 17:16 字数:4999
“没心情看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俯身把拆开包装的几盘录像带丢回纸箱。
张志豪抓住他的手,死皮赖脸地说,“整箱留下来,再借我看两天吧。”
郑坤的家是一栋位置偏僻的老房子,家徒四壁,一件值钱的东西也没有。但由于职业习惯,每次出门时他都会锁好房门。
所以当发现钥匙只拧了一圈门就开了的时候,他立刻就察觉到有人来过。
“真是的,偷也不选个好地方。”他打开门,随后意识到自己错了。
客厅的灯亮着,走廊里站着一个中年男人。
“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他下意识地回答,感到一阵怀念,很久没有人这么问过他了。但这份怀念感很快转变成了恐惧,他想起了眼前这个男人是谁。
“我在里面写过不少信,但一封回信都没收到过。”
“可能是邮局系统出了问题吧,那帮吃皇粮的,光收钱不办事。”郑坤撒谎道。其实来信每隔两三个月就会来一封,他连信封都没撕就扔进了垃圾箱。
“你妈呢?”
“早跟别的男人跑了。”
话一出口,他立刻意识到自己闯大祸了。眼前的男人脸色大变,举起蒲扇大的巴掌。郑坤立刻双手护脸,这是多年练出的本能反应。
但巴掌没有抽到他身上,而是轻轻落在了他的头顶。
“嘿,我早知道她不会等我的。这些年来辛苦你了。”
郑坤不可思议地放松防卫,父亲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侧过脸没再看他。
“傻站着做什么,进屋啊。”
他跟着父亲走进客厅,顿时愣住了。桌上有三四盘菜,还有一锅鸡汤,异常丰盛。
吃完午饭,郑坤再度来到商店街,不过这次不是为了偷东西。父亲给了他一笔小钱,让他买些上学用的纸笔文具。
郑坤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有再度上学的一天。
从牢里出来的父亲,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一出狱就到处找他。家里找不到就去了学校,在那里遇上了他的班主任,才得知了他早已退学的事实。
“可惜了,那孩子挺聪明的。”班主任似乎还记得他。
“是我的错。”父亲相当痛心。
“他还那么年轻,就算不考大学了,学一门技术也好啊。”
热心的班主任给了职业学校的联系方式。于是,在郑坤窝在张志豪家里看片的那段时间里,父亲已经帮他报名了一所厨师学校。
“我看你从小就喜欢做饭嘛。”吃饭时父亲宣布了这一消息,听得郑坤目瞪口呆。
由于母亲做饭实在是太敷衍了,他确实一早就学会了煮鸡蛋之类的简单菜色,为了填饱肚子。
“那就这么定了。学费和生活费你不用担心,明天我就出去找份工。”父亲就这么定好了主意,完全没问过他是否同意。
算了,这种感觉倒也不坏。想到这里,郑坤感觉脚步轻盈多了,背也挺得更直。他有种好事即将发生的预感,不由得嘴角上钩,走进文具店。
一进门,热情的文具店老板就招呼起生意了,“要买点什么?”
也对,具体需要买些什么呢,钢笔和笔记本?他盯着插着各式圆珠笔的货架犯了难。但仔细想想,厨师学校真的需要做笔记写作业吗?也许真正要买的是菜刀和铁勺子才对。
这家文具店正对着早餐店,眼下这个点自然没什么生意了。从清晨就开始一笼一笼蒸包子忙个不停的店主此刻也清闲下来,正和一个路过的遛狗大妈聊天。
“听说了吗,隔壁那家音像店被盗了。”大妈说道,郑坤不由得放下刚抓起的笔,全神贯注地偷听起来。
“哦?什么时候的事啊?”店主问。
“应该就昨晚吧,听说柜子里的零钱都没了。”
“那报警了没?”
“没,说就丢了几十块钱,报警他们也不会认真处理。”
郑坤紧张在脑中估算了自己偷的钱和碟片加在一起的价值,好巧不巧,刚好到了警察会立案认真处理的金额。
早餐店店主若有所思的“唔”了一声,“说起来,今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我有看到一个形迹可疑的半大小子在这一带晃悠,还在音像店的门口蹲了好一阵子。那时我正忙着准备开张,没空管。现在一想,那小子嫌疑挺大的。”
“那你跟开音像店的女的说下这事?”
“干嘛没事找事,等他们真报警了再说。”
郑坤感觉自己的额头上有汗滴落。他久久地呆站在货架前不敢回头,掀开一个文具盒,利用盒子背面的小镜子观察身后早餐店店主的动静,瞅住有人买包子的空隙,他这才溜出文具店,一溜烟地跑了。
回到家,郑坤把自己锁进房间,就当前的困境苦思冥想解决方案。这样下去可不行,再拖延几天,警方肯定会找到线索,逮捕自己的。好不容易开始的新生活就成了泡影,一定得行动起来。
他数了数口袋里的零钱,又去张志豪那把上午借他的录像带讨了回来。计划很简单,把偷走的东西悄悄还回去,让音像店的老板打消报警的念头。虽然听起来有点蠢,但此时也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了。
他再度回到偷取录像带的作案现场,躲在小巷子里远远观察音像店的情况。此时已是晚上七点,天色早黑了,气温接近零下十摄氏度,大多数店铺早已关门,音像店也不例外,卷帘门紧闭。只剩一家烧烤店还在营业。
吸取了早上被发现的教训,郑坤在小巷里默默等待许久。烧烤店夜里十一点多关门,大街上终于不见人影,安静到让人浑身汗毛直竖。他这才开始行动,在音像店门前蹲下,掏出铁丝开始撬锁。对他来说,这本是再熟练不过的活计,可这次连续尝试了好几次都没捅开。
远处传来一声狗叫,他紧张地抬头四处张望,还好没看到有人路过。
没事的,这是自己最后一次撬锁了。总不至于这么倒霉,就在这次被抓吧。他在心中安慰自己,努力稳住手指的颤抖,反复调整铁丝的角度,可始终没听到悦耳的“咔哒”声。
他有些急了,抓住卷帘门向上硬扯,没想到门直接被拉开了,原来根本就没锁。
郑坤擦了擦额头的汗珠。这算运气好吗?店主夫妇竟忘了锁门,可自己依旧白费了半天劲。
他摇了摇头,决定不想那么多了,眼下赶紧把录像带都归还原位才是正经事。他拉开半人高的缝隙,抱起那箱录像带钻了进去。
一进去,他立刻拉好卷帘门,抬起头来,顿时吓傻了。只见里屋的布帘透着光,明显开着灯。还有人在——这是他的第一反应,本能的想跑。但腿软了,根本动不了,只能抱着那箱录像带呆立在原地。
就这么站了两分钟左右,郑坤多少冷静下来,屋里非常的静,什么声响也没有,应该是没有其他人在的。只是忘关灯了,他这么说服自己,手脚勉强恢复了知觉。
他靠近里屋,战战兢兢地透过门帘的缝隙向里窥探,发现等待他的是更大的惊吓。
屋里有一个大货柜翻倒在地,货柜底下还压着一个人,那人一动也不动。
……
他站在原地愣住了。好半天才鼓起勇气喊了一声,但对方毫无回应。
对方大半个身子都被压在货柜下。他战战兢兢地蹲下来,望了望那个人的侧脸。是个中年女人,他认得那张脸,是这家店的女老板徐兰。
她睁着眼睛,眼神空洞。很明显已经断气了。
郑坤瘫倒在地,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恢复正常思维的能力。他的第一反应是报警,随后意识到这并不可行。自己现在的处境和身份十分尴尬,早上刚偷了录
像带的小偷,晚上又重返案发现场。警方多半会产生不好的联想,甚至认为徐兰是他杀害的。
可她究竟为什么会死在这里?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观察尸体的情况。
货架的钢条横梁刚好砸在徐兰的侧脸的太阳穴一带,很可能就是她的直接死因。她右手边的地上落了一本纸簿子,郑坤隔着袖子捡起来,翻看了下内容,顿时倒吸一口冷气。这是店里录像带的租借记录本,绝大部分内容都是用黑色笔写的。但有些录像带的名字被画了叉,是用红色笔画的。而画叉的录像带正是郑坤早上偷走的那些。
原来她已经发现录像带被盗了。郑坤随即明白了她会在夜里拉上卷帘门,一个人留在店里的原因。多半是为了清点库存,看看究竟损失了多少。
徐兰的右手戴着手表,表盘的玻璃已被货架砸碎了。郑坤俯下身,脸贴地面看了眼手表的表盘,时针指针停在了八点的方向,一动不动。
八点,郑坤在脑中回想。那时他正在小巷里监视音像店的动静,好像确实听到过有重物倒地的声音。但那时烧烤店还在营业,他以为是那里的动静。现在想来,应该就是那时候,货架砸倒了徐兰。
自七点到现在,他一直监视这家音像店,并没发现有人进出过。也就是说,徐兰一直是一个人待在店里的。她死因的唯一解释只能是意外——比如在检查放在货柜高处的录像带时,踩着货架边缘往上爬,意外地弄倒了货架,砸到了致命的部位,当场死亡。
可问题是,能证明这一切的,只有他自己。
第7章
尸体的第二位发现者,是吴都市国营炼钢厂的看门人齐国发。新年第二天的清晨,他按惯例巡视工厂,却发现正门的铁链锁被人剪断了。
“过个新年也让人不得安生。”他嘴里嘟囔着。
类似的事故发生过不少次了。两年前工厂倒闭以后,打集体资产主意的人不少。他抓住过想撬坏机械变卖钢材的蟊贼,驱赶过裹棉被躲在机床下过冬的流浪汉,甚至解救过上吊自杀的女人。
女人大概三十多岁,被老齐发现时吊在厂区的钢架上,脸皮淤青,双腿乱蹬。被解救下来后,她却并不感谢老齐。
“师傅,行行好,别管我死活了。”她的瞳孔空无一物,“让我吊死算了,该咋滴咋滴吧。”
老齐明白她的打算,一心想死在厂里,给家属争取点赔偿金——问题是死也白死,厂里早已没钱可赔了。
他把女人扶到保安室,沏了壶高碎,倒出一杯够烫却没滋没味的茶水,好言好语地劝说道,“看开点,没啥过不去的坎。”
“家里没吃的了,娃儿饿得直叫唤……”
“困难只是暂时的。厂长说过,一旦企业情况好转,马上复岗。”
女人摇摇头,不再多说。离开前,她望着老齐的背影,向地面啐了口唾沫,“你们这些领导,理解不了的。”
老齐愣住了,再也迈不开一步。他从未想过,自己竟有被冠以“领导”称呼的一天。
自60年代转业参加工作,成为光荣的工人阶级一员以来,老齐一直担任电焊工。由于工作能力突出,荣誉证书拿过不少,还曾作为工人代表参加过省里的会议。
80年代他盘算过,离退休还有七年。他这个职称的企业职工只要老老实实的埋头苦干,一退休也就能收入三万元钱一年的津贴,日后的养老不成问题。谁知道短短几年内,炼钢厂的业绩竟像多米诺骨牌般,一路倒塌滑坡,再也养不起那么多员工。先是“优化组合”、随即倡议“减员增效”,再到“轮岗待岗”……最终在97年不得不大幅裁员,他一夜间丢掉了铁饭碗,被迫下岗。
磨炼几十年,精益求精的焊接技术,在厂外竟派不上任何用处。他不得不改弦更张,寻找新的吃饭活计,卖衣服、旧书等等,什么行业他都试过,但竟没一行赚钱,反而蚀了本。
妻子比他更早放下国企员工的身段,跑去当月嫂,一个月能赚1600。由于承担了大部分家用,她有资格埋汰老齐,“你还算个爷们吗,只剩一张嘴吃干饭!”
他无言以对。
好在厂长是他的老同学,看到他的窘境,拉他回厂做了门卫。厂里封存着不少生产设备,还是需要看守的。
“好好看管,还要复工复产呢!”厂长的豪言壮语说了没一年,他和书记也分流下岗了。曾循循善诱,劝说他人服从命运的领导们,他们的思想工作大概只能自己做了。
老齐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运气好。虽说薪资微薄,但到最后的最后,只有自己保住了厂里的工作。与外面的失业员工相比,每月五百不到的工资确实不够生活开销,但也是一笔实实在在的收入了。因此,他尽心尽力的履行着对厂长的承诺——看护好厂房。
他推开工厂的大门,只见泥地里一行脚印直奔厂房而去。没有回来的脚印,撬锁的人还在厂里面。老齐舔了舔冻到干裂的嘴唇,握紧插在皮带上的强光手电筒手把,那是他浑身上下唯一能操使的防身器械。
脚印从厂区的门旁边路过,看来没有进去。但老齐不放心,用钥匙开门检查了一遍。一开门,浓浓的灰尘气息令人窒息。地上厚厚一层尘土,没有任何脚印痕迹。短短两年,重型机床竟已变成红褐色,锈迹斑斑。整个车间像是无人踏足过的火星地表。他想起当年热火朝天的生产场景,不由得长叹一口气。
他锁上门,继续追踪脚印。没走出几步,他心头猛地一震,脚印的痕迹在一口荒废的水井前中止了。
水井是十年前厂里组织挖的,为了抽水到屋顶,给工人们降温。当年老齐还一起动过铁锹。他战战兢兢地凑过去一看,井口黑洞洞的。
他猛然想起了手电筒,手忙脚乱地拧开电池开关,捅入井口探照。底部黑黝黝的泥水尚未冻结,水面漂着花花绿绿的塑料盒,还有一团黑色的水藻状丝线——不是的,那是女人的长头发,漂在水面上。
老齐瘫倒在地,四肢酸软。只能报警了,他心想。出了这么大的安保纰漏,自己终究还是逃脱不过下岗的宿命。
不可思议的,他心中毫不恐慌。对那个溺水的女人也没有同情之意,竟隐约觉得羡慕。
“终于给你做成了啊。”他从口袋里摸出年前省下的半盒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