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顽 第36节
作者:
尤四姐 更新:2025-11-06 17:09 字数:5839
看来他觉得自己这样风度翩翩,很有男子气概。识迷扶着笼条站起来,右手一抖,腕上的跳脱瞬间舒展绷直,化成了她掌中的细剑。
她朝他袭去,这颗心滋养身体已经够久了,取出来,小五便回来了。届时有陆悯的灵智,也有小五的听话懂事,一切回到最初,还要这颗肮脏的心做什么!
她杀气如虹,可惜他也有备而来,出掌毫不迟疑,重重拍在她握剑的肩胛,紧接着又追一拳。她抵挡不及,觉得锁骨都要震碎了,手里的剑再也握不住,当地一声落在了笼板上。
不可置信,她捂住肩头问:“你毫不留情,还想不想让我给你续命?”
他只好赔罪,“对不住,生死危机经历得太多,没有细想便出手了。”边说边踢开那柄剑,剑身细长,穿过笼条的缝隙,落在了离地两丈高的地面上。他这才坦然笑了笑,“你还有别的兵器吗?”
识迷气得干瞪眼,“还有?你当我是兵器库?”一面骂骂咧咧检查自己的肩胛。还好没碎,要是碎了,那就只剩我死你亡了。
而在他的认知里,即便偃师是令人敬畏的存在,这个身份一旦与她重合,就减少了一半的威胁。提防固然不可松懈,但靠近她时本能依旧不灭,须得在亲近和猜忌里反复锤炼,才能找到最佳的平衡。
“不要生我的气。”他攥住她的手游说,“我们昨晚不是很好吗,只要忘了今日种种,等到明日,就云开雾散了。”
识迷嫌弃地甩开手,“阁下打算在鸟笼里和我谈情说爱?我是被强行圈禁在这里,而你却来对了地方。”
他知道她话里有话,唾骂他是鸟人,但无妨,只要能安抚住她。
以前曾听过一句话,烈女怕缠郎,验证过了,有用。于是蛮狠地圈住她,语调却是轻柔的,“我进来陪你一同等,不好吗?你也不用担心,我定会善待那位偃师的。龙城里派来的耳目,能拉拢的全被我拉拢了,收买不成的便杀掉。唯有李樵真不好交代,但只要偃师肯出手,瞒过朝廷不是问题。这重安城现在就如一个铁桶,你们安居在这里,不用东躲西藏,只管尽情做你们想做的事。偃人也好,傀儡也罢,想做多少便做多少。再不会有人来盘查,甚至可以清空整个离人坊,为你们所用。”
识迷牵起了唇角,玩味道:“你这套说法,我居然觉得还不错,我是不是糊涂了?”
他见状暗喜,“既然有利,为什么要拒绝?我没有非分的要求,不过是万不得已时,请偃师伸一伸援手罢了。”
识迷盯着殿顶绚丽的藻井,开始刻意与他周旋,“既然你不为难我们,我也愿意留一线人情。离人坊那个院子内外,最好不要设斥候,容我们自由行动。太师有什么吩咐尽管提,只要我们能做到,自然替你达成。”
他却笑了,专注地凝视她,“是他们,不是你。你既然嫁我为妻,一切不变,仍旧留在我身边,到了时间便替我续命……”他低下头,在她唇角吻了下,“我记得你说过,半偃与生人是可以生孩子的……阿迷,你是生人,对么?”
识迷心头的火几乎要压不住,这个狗官,不单要她的血,还打她肚子的主意!难道她国破家亡不够惨,非要被他吃干抹净,他才罢休?
她错牙看向他,眼神不善,让他顿生几分忌惮。他转变了话风,赔笑道:“莫生气,不急在一时,想生了再生。”
只是没想到,前一刻还想把他大卸八块的女郎,后一刻化成了绕指柔。她的手穿过他腋下,紧紧抱住他,“真别说,这笼子挺有情趣……”
他虽不忘防备,但她对他的吸引力,简直可以贯穿生死。
她仰脸等待,他低头来寻。就在那一瞬,一道乌沉沉的寒光从眼尾扫过,哪怕反应及时,匕首的尖端也扎进了他的前胸,只差一点,便直入要害了。
他吃痛,奋力推开她,血很快染红了衣襟。他咬牙用力压住伤口,那眼神仿佛要吞吃了她,“你果然还留了后手。这陨铁可以不伤筋脉,把心取出来,是吗?”
被抓了包,也没什么可抵赖的,但她惯会避重就轻,“把人得罪透了,还想占便宜。不给你教训,我怕你记不住。”
是啊,是他疏忽了,这女郎没有他想象的容易驯服。既然软的不行,那就只有来硬的了。他捂着伤口退出囚笼,恨声道:“请偃师在此冷静冷静。切记不要寻短见,你要是死了,与你有关的所有人都得陪葬,不信你就试试!”
他转身离开了,厚重的大门在他身后合上,轰然一声骤响。
识迷紧绷的身体此时才松懈下来,灰心地坐在笼底。四面的佛像依旧俯视着她,烛火在那巨大的佛面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恍惚间分不清到底是寂静相,还是忿怒相。
唉……她滑下来,瘫倒了。笼条密密匝匝罩住她,有种壮志未酬身先死的不甘。他不想让她自尽,她当然也不会想不开,活着才有希望,费了老大的力气只带走一个他,空学了一身偃术!
不过她倒是听出来了,他话里的所有人不单指顾师兄,还有圈禁在圆城中的解家人。至于他毫不避讳想将中都六卫收入囊中,可见他并非完全效忠圣元帝。如此……或者在夹缝之中能找到合作的机会,先让他拿下白玉京,后拿下他,也不是不可以。
多简单,还能玩得转。识迷不是个自苦的人,她总觉得刀没有斩断脖子之前,一切都有回旋的余地。只是连累了顾师兄,让他颠沛流离,自己一直仗着同门之谊,什么都没有为他做过。
心思纷乱,鸟笼里的日子不好过。不知过了多久,浑浑噩噩间察觉殿门打开了,忙支起身,看见顾镜观和陆悯一同走了进来。
她顿时清醒,抓着笼条无地自容,“师兄,我遭奸人暗算了。”
她骂人从来不背人,陆悯脸上颜色自然不好看。
顾镜观则叹了口气,转头对陆悯道:“陆太师,我已来了,还请放了我师妹。”
他没有食言,吊桥徐徐降落,笼门也自行打开了。他看着她跌跌撞撞奔出来,淡声对顾镜观道:“李御史的尸首就在义庄放着,偃师随时可以过目。三日之内,我要一个以假乱真的偃人。”
“三日?”顾镜观惊诧,“三日如何来得及?”
陆悯笑了笑,“就三日。用不着丝丝入扣,拿养病瞒过随行官员,余下有的是时间,容你慢慢完善。”
他已经摸透了制作偃人的步骤,看来只能照着他的意思办了。
顾镜观道好,不动声色将识迷挡在身后,“赶工还需师妹协助,请太师放我们离去,三日之后,还你一个瞒天过海的李御史。”
陆悯却沉默了,在放与不放中举棋不定。若放,这女郎古灵精怪,让他心里
没底;若不放,三日之内无法完成,着实是个难题。
那双鹰隼般的眼眸深深望了她一眼,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望二位在约定的时间内交人。”说罢朝她拱起手,“辛苦夫人,三日之后,为夫亲自接你回府。”
识迷说不用,“我打算留在离人坊,继续为太师效力。你大可再想想,还有什么诉求,一并提出来吧。”知道他顾忌什么,大方应允,“时候到时,你来离人坊见我,我自会解你的燃眉之急。”
他听后并不买账,“你想与我割席么?身为人妇,不伴在夫君左右,留在老宅与其他男子同处一室。我倒没什么,只怕你带累了师兄,惹人非议。”
识迷心里抵触,拽着顾镜观的衣袖道:“师兄,我不想回这里了,他会把我关进鸟笼子。”
然而外人没有置喙的余地,他默默把她的手从顾镜观衣袖上扯下来,“你放心,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你且随顾先生回去,记住三日之后,我来接你。”
看来断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了,只好先脱身,再商议对策。
识迷没有多言,低低唤了声师兄,两人快步走出殿门。
陆悯目送他们走远,严霜漫漶,冷了双眼。
第41章
从笼中出来, 识迷的头一件要务就是去查看三偃,见他们一副惨败的模样,东倒西歪躺在马车里,心头顿时涌起无边的酸楚。
断了的胳膊, 打偏了的脖子, 好在他们不知道疼, 还能夜行百里,找到顾师兄传话。陆悯这狗东西, 她若是报复不着他, 也太对不起他们了。
第五海驾车, 马车在晨曦中疾驰向离人坊,车舆内很安静, 三偃跑了大半夜,回来的时候已经失活了。顾镜观沉默着,看她一一把银销插回他们耳后,然后咬破手指,在他们眉心划出一道血痕。很快,他们便陆续醒过来, 挣扎着坐起身, 两眼茫然地望向她。
“等回到离人坊, 我替你们把胳膊修好。”她白着脸,平稳住声息道, “不要紧的,回头做得更结实些,这样就掰不断了。”
艳典小心翼翼觑她的脸,“阿迷,你不要不高兴。我们已经和第五海说好了, 以后请他做陪练,我们定会愈发精进的。”
阿利刀和染典点头不迭,“我们可以保护你,你不要害怕。”
强撑了半天的识迷,听到他们这样说,终于低头哭起来,“是我行事太莽撞,才把你们害成这样。你们找第五海陪练也没有用,我学艺不精,你们便打不过他……我都快气死了,自以为小心,其实处处都是漏洞,早就被他看穿了。”
一旁的顾镜观看她哭得凄惨,只好伸手拍了拍她的肩,“我早说过,此人不好对付,你日夜都与他在一起,怎么可能不露破绽。反正事已至此,没有什么可懊悔的,也许运气好,绝处逢生也未可知。”
识迷灰心道:“他恐怕已经知道我的来历了,昨日竟说要把五卫将军召集起来,任我随意处置。”
顾镜观背靠着车围子,想了想道:“不怕,他的生死始终在你手上攥着,就算他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你也有办法降服他。”
识迷终于逐渐平静下来,仔细忖度了一番,懊悔道:“其实是我不够果决,瞻前顾后了。若替他换身之后就抓住机会,勒令他调兵遣将攻打上都,也许事态就不是现在这样了。”
顾镜观发笑,“若你果真冒进,这刻应当被五花大绑在那个金丝笼中,活一日,就充当一日他的粮仓。你知道鬼市上有很多稀奇古怪的药吧,能扭曲心智,甚至干脆把人变成活死人。只要他不贪图你的偃术,只求让你活着,他有的是办法控制住你。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要知道下智者驭力,上智者驭心。寻常偃人可以用偃术来控制,换成有了心的半偃就不是那么简单了,用情牵制,何尝不是更高阶的偃术。”
识迷干涩地眨了眨眼,“师兄你真会安慰人,我现在已经不那么自责了,甚至觉得自己干得还不错。”
她就是这样通达的女郎,人活于世最忌钻牛角尖,遇见了困难也不可怕,顺势而为,总有解决的办法。
顾镜观点了点头,“照你所说,陆悯本就有反心,这是个好兆头。既然目标一致,同行一程也没什么不可。”
所以师兄和她想到一块儿去了,借陆悯之手先控制住中都,接下来便是上都龙城。等把当初那些发号施令者逐一杀光,最后对付陆悯,就简单多了。
现在想来,阿翁是有先见之明的,让她跟随师父隐世,保全了这条血脉。也许她生来就是为复仇存在的,一旦任务完成,便可以彻底化作尘土了。
马车很快驶入坊院,回到宅邸后紧闭上大门,识迷寻找材料,把三个偃人的手臂和伤处修补好,又和师兄一起赶到义庄,查看了李御使的尸首。
一刀毙命,手法干净利落,看样子就知道是九章府暗卫的手笔。两人快速丈量了身长臂展,又仔细记录了手掌指节的长短,等到复刻人脸时,先摸透骨骼走向,复用刀沿着面部的轮廓将皮肉划开,把整张面皮揭下来。事急从权,手法血腥了些,却是最快最精准的办法。待所有要素都收集妥当,回到离人巷便一头扎进暗室里,照着部位分工,加紧制作起来。
他们在里面忙碌,架着两手坐在台阶上的三偃垂头丧气。因之前那一战,几乎摧毁了他们所有的自信,本以为血肉之躯不是他们这些精铁精木的对手,谁知陆悯那么能打。
“他定是个怪物。”染典道,“明明是个读书人,内力却强得厉害。”
阿利刀一声叹息,脑袋耷拉得更低了,“我总想摸摸他的底,这回摸到了,胳膊也被他卸了。”
“我看第五海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艳典道,“我们和第五海三打一,还能抵挡一阵子,打他……脑袋没被拧下来,就算运气不错了。”
这时第五海端着菜篮子从院子里走过,阿利刀忙盛情相邀,“第五,下次你也试试手脚被卸的滋味吧。”
第五海拧起了眉,“我不想试。阿迷不是把你们修好了吗,别想偷懒,快来生火摘菜。”
于是分工合作,他们预备饭食,识迷师兄妹塑身造人。就这么忙碌了整整三个日夜,等到第四日清早,新做的御史被偃术驱使着,走出了暗室。
众人围上来看,他一颦一笑毫无破绽,拱手向他们施礼,“初来乍到,有失当之处,万望见谅。”
阿利刀诧然,“他说得有模有样!早前小五醒来只会说一句你好,他竟然说了三句!”
艳典上前询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鄙人李樵真,鹿门人氏,奉旨巡视中都,侦办太长公主坠楼一案。”
三偃见状,纷纷鼓起了掌。见顾镜观和识迷出来,忙欢天喜地告诉他们,这个新偃可比他们当初强多了。
识迷是第一次和师兄共事,果然口诀学得再多,也不如手把手教授。师门的一套流程恪守规范,但有时候剑走偏锋,可以事半功倍。
她一高兴,拉住顾镜观的手央求,“师兄,这是小试牛刀,等下次有了充足的时间,你再仔细指点我。”
可惜手还没放开,院门就被打开了。陆悯出现在门前,那目光从她手上掠过,神情倒是没有任何改变,反而浮起一个笑,向顾镜观拱了拱手,“先生辛苦,看来一切顺利。”
顾镜观还了一礼,引偃人到他面前,“目下简单的问答不是难事,但若涉及朝堂政务,他就无能为力了。太师若有需要,可以事先传授他,但最好让他少与人接触,以免百密一疏。”
陆悯颔首,“往后他只需露露面,余下的事我自会安排。”抬手击掌,白鹤梁疾步从外面赶来,他偏头吩咐,“将御史大人送回陪院,派几个人在外戍卫,若有人到访,就说御史病了,不见客。”
白鹤梁道是,躬身比手,“大人请。”
那偃人昂首阔步走出宅邸,只要不道破,任谁都看不出他早已不是血肉之躯。
接下来就剩私事了,陆悯调转视线一瞥三偃,三人吓得噤若寒蝉,他还是温和的面貌,对他们道:“外面有车等候,你们先回九章府,我和女君随后就到。”
虽然他打怕了他们,但偃人天性忠诚,纷纷转头看识迷,等着她的口令。
识迷根本不想应付他,冲口道:“我还要向师兄讨教机关术,不回去。”
可这话显然引发了他的不满,他的眉慢慢拱起来,“讨教不急在一时,往后有的是机会。你已经三日不在九章府了,参官和内赞问起,我不好敷衍。还是回去吧,想来的时候再来就是了。”见她固执,驻足不前,他又换了个话
风,“若实在舍不下,那就把顾先生一并带回去。我让人另外辟出一个清净的院落,供夫人自由来去。”
如此以退为进,识迷只得认栽。九章府如今是个铁桶,进去容易出来难。就算这处宅邸也有人监视,但凭借师兄和第五海的身手,哪天想离开,没人能拦住他们。
不情不愿地转身朝门上走,她听见陆悯假模假式向顾师兄致谢道别,自己霜打的茄子般坐进了车里。
不多时他登车,在她身旁坐下,她扭头朝窗外看,态度很鲜明,梁子结大了。
“你余怒未消?”他也不急,缓声道,“要如何才能让你息怒呢。眼下的一切,其实并没有任何改变,唯一不同是偃师从暗处走到了明处,你我坦诚相见罢了。”
她置若罔闻,使劲扭转的脖子愈发显得伶仃。
“还是气我伤了三个偃人?他们不知道疼,修补过后,不都已经复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