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顽 第37节
作者:
尤四姐 更新:2025-11-06 17:09 字数:5263
她仍没有任何反应,他等了又等,哂笑道:“看来是技不如人,恼羞成怒了。”
反正不管他怎么说,她都不为所动,他看着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抬手抚了抚前胸道:“你扎我那一刀,伤口很深,流了很多血。可审台的公文堆积,我还得忍着剧痛,不让任何人看出端倪,难道我就不可怜吗?阿迷。你还是理一理我吧,也许你我能商议出一条互利的路,不比赌气强?”
她终于转头看向他,“别说漂亮话了,有什么事求我,直说吧。”
果然是快人快语的女郎,不服软,永远都必须是他有求于她。
他浮起一点笑,慢慢靠向她耳边。她察觉了,像被针扎了一样怒目相向,“你再揩我油,小心我扇死你!”
他蹙眉,“共谋大事,不能扯着嗓子喊。我不靠在你耳边,怎么和你相商?”
识迷这才勉强把耳朵往前递了递,“说的若是废话,我还是会对你不客气。”
所以不能含糊,他得尽量简明扼要。手里的扇子仿佛能阻断向外倾泻的嗓音,挡在唇边轻声道:“龙城里那人,我看他不顺眼很久了,想求女郎助我一臂之力,除掉他。”
果然不是废话,且撞进她心坎里来,识迷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就你这样,还想当皇帝?”
“不能吗?”他一肘支在竹引枕上,摇着折扇道,“天下本就是四处征伐夺来的,建功立业为求家宅安宁,若是连这个都保不住,那为何还要替别人卖命?”
“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野心?”识迷乜斜着他问。
他想了想,淡淡一笑,“我十二岁入仕,看无能之人高坐庙堂呼风唤雨,与其说是野心使然,莫如说是为天下苍生。”
一个心怀苍生的人,竟然坑杀了二十万虞人,说出来真不怕打脸啊。
所以窃国之人都如他一样,满嘴冠冕堂皇,背地里做尽恶事。她也无需厘清他究竟是为什么要撬了圣元帝的王座,只要一切对她有利,管他人脑子打出狗脑子。
她问他:“你密谋已久了吧?进行到哪一步了?”
他谈起这种事,照旧是清风过境,一派恬淡,“燕朝定都白玉京后不久,我就退居中都营建陵寝了。重安城以西有京畿十三卫和东宫三卫,都属帝王亲军。重安城以东有边关十六卫,是我一手栽培的,若论兵力,旗鼓相当。”
“那你打算开战?让我们做出一个傀儡大军,助你打进上都去?”
可他却沉默下来,良久才道:“燕朝一统,前后打了十年,十年征战民不聊生,若是接着再打,这天下得来也没什么意思了。”一面说,一面抬眼望住她,“莫如神不知鬼不觉,替换了龙城中的人。如此可以不动兵戈,百姓少受些苦,我也可以独揽大权,让这乾坤按照我的意思扭转。”
听他说完这番话,识迷心头顿时擂鼓一样大作起来。她惊愕地望着他,不明白难道他真有千里眼顺风耳吗,她自以为隐蔽的事,他居然一样都没错过。可他并不戳穿,反倒顺势而为,无非是不想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不把彼此推到绝对对立的层面上罢了。
就如顾师兄说的,目标一致,尚可同行。识迷道好,“上都守卫森严,确实只能靠你。可替换之后你打算怎么办?让圣元帝退位让贤,把皇位禅让给你?以前倒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事,不过继位者大多遗臭万年,你要是不在乎,想干就干吧。”
他却没有面对无上权力时的贪婪嘴脸,慢悠悠道:“做皇帝和掌权,是两码事。或者可以长久让偃人撑着门头,咱们生个孩子,送进龙城做太子。这样也不错,自己的骨肉自当尽心扶持,等你我老了,找个僻静的地方花前月下,像寻常人一样等死就好。”
识迷唾弃不已,“竖子猖狂,居然还想和我生孩子!”
他说有什么不对吗,“我们拜过堂,喝过交杯酒,我只信任你,这辈子也不可能再亲近别的女郎了。生个孩子,这孩子身上流着你我的血,再多的恩怨情仇都可以一笑了之,不好吗?”
“你的想法不可能这么简单。”她嗤笑一声道,“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就算生了孩子,那孩子身上一半的母血也不能替你续命。”
他怔了下,“我实在从未考虑过这个,你把我想得太坏了。”
还能说什么呢,一个坏透了的人叫屈,他有脸辩驳,你却没耳朵听。
九章府的后门廊洞开着,马车径直穿过去,奔跑在长街上,不多时便在虹道前停了下来。
识迷没等他起身,自己先跳下马车,快步赶往独楼。眼梢瞥见他跟上来,她冷着脸道:“自今日起,我事忙不见客,请太师不要打搅我。”
他跟在她身后,她说一句,他就否决一句,语调坚定不可撼动,“为免引人怀疑,最好不要有变动,一切还如以前一样吧。”
识迷忿然回头,“也就是说,我已经很想宰了你了,你却还敢硬着头皮和我同吃同睡?”
他淡淡一笑,“夫人何必杀我,留着我,反倒会有很多助益。不论是中都也好,上都也好,棋盘太大,你没有能力把控全局。百姓何辜,不要让权力变动,连累他们再受战乱之苦了。”
言之凿凿,句句在理。其实她冷静过后也仔细思量过,无论何时战争都是下下策,就算中都六卫落进她手里,她也没有能力驱使这庞大的军队。一旦盲目开战,最后无非尸横遍野,她的目标只是杀圣元帝及谋臣报仇,犯不着大兴兵戈。至于陆悯这狗贼,暂且忍一忍留他狗命,到最后再清算不迟。
打定了主意,便没有再和他争辩。走进楼门,染典他们已经在院子里等候了,看见她进来,齐齐松了口气。
反正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了,这阵子为了周旋,浪费了许多时间。她撇下他,迫不及待上楼忙去了,留下陆悯在院中站着,一回头,发现三偃正戒备地看着他。
面对这三个被他狠狠伤害过的偃人,他多少有些不自在,摸了摸鼻子道:“我与阿迷已经和解了,你们也要体谅我。伤你们不是目的,只是手段,人遇见了迈不过去的坎儿,难免出此下策……”
阿利刀随即接了话,“你有没有想过,迈不过去坎,是因为你腿短?你应该让阿迷给你把腿加长,而不是卸下我们的胳膊。”
染典和艳典虽然
眼底有惧色,但仍旧十分赞同阿利刀的话,咬着后槽牙附和:“没错。”
饶是陆悯这样的人,遇见了不开智的偃人,也只有语窒的份。
果然什么人造出什么偃人,这三偃很好地沿袭了主人说话的方式,有时令人深深无力,有种冬瓜长在茄子树上的古怪感觉。
和他们争辩吗?他们甚至没有复杂的思维。最后他只好无奈地转身走了,庆幸自己有心,能自如地控制自己的言行。
那厢识迷可算甩开膀子了,从头一天干到次日三更,累得肩胛要脱臼,才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内寝。
内寝燃着灯,碎金帘子折射出满室跳跃的金芒。她原本打算一头扑倒的,却愤恨地发现床上躺着个人,侧身睡着,睡得正香甜。
第42章
她撑着腰, 觉得真是可气透顶,为什么回来还要忍受这人和她抢床,他没有自己的卧房吗!
她原本想退到外寝去的,那里有张罗汉榻, 可以供她小憩。但脚下蹉了两步又犹豫了, 榻上的垫子不够厚实, 躺的时候长了,实在容易骨头疼。
怎么办, 要不再将就一下吧, 反正马上天要亮了, 天亮他就会离开的。
于是蹬了鞋,爬到另一头躺倒, 身体刚沾上床板,那个身影就悄无声息地崴在了她身旁。
“为什么这么疏离?”他带着含糊的鼻音道,“我等了你很久,你总不回来,我就忍不住睡着了。”
识迷不想和他说话,转身背对他, 毫无意外地, 他又靠了上来, 喃喃说:“阿迷,我伤口疼得厉害, 你替我看看吧。”
识迷抬起手,扣住了自己的耳朵,佯装没听见。
他却不放弃,在她耳边喋喋不休:“我上过药,不知怎么一点用都没有, 恐怕要化脓了。你替我看看吧,这是被你扎伤的。“
他实在太啰嗦了,啰嗦得识迷光火,边骂边转回身撕开了他的衣裳,“你倒是睡足了,有力气和我闹。我刚上床,你知道吗!”
然而这伤口看样子确实不太好,只偏离肋间红线一点,皮肉外翻,无法愈合。
她定定看了两眼,叹息着取过床头的小瓷罐,挖了一勺胶砂在掌心,然后咬破手指挤出两滴血,糊墙一样糊住了他的伤口,“好了,明日就能和皮肉相融,烂不了。”
他抬手盖住了眼睛,既似委屈,也似抱怨:“我没想到,你居然起了杀心,你想杀我。”
识迷顿时眉毛倒竖,“你不也把我关进鸟笼了吗!我告诉你,我一生有仇必报,要不是看在还能合作的份上,你见不到明日的太阳,懂吗,小子!”
“小子?”他愕然。
但就算不平,也只能摸摸鼻子认了。毕竟自己确实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好在脑子转得够快,否则这梁子结得太大,恐怕终其一生都无法化解了。
换个话题吧,千万不要执着于谁是谁非。他的视线落在她咬破的手指上,“你平时就是这样取血?”
识迷倒回去,合上眼道:“以前不能让你察觉,自然要割隐蔽处。现在没什么可遮掩了,这样取血不是最便捷吗。”忽然意识到,所谓的隐蔽处恐怕又会让他浮想联翩,便抬起一条腿,让裤腿垂委下来,“不是心头血,你别想歪了。”
他这才看清她小腿上竟有那么多条伤口,密密匝匝,纵横交错。
他没有发表高见,很好。识迷随口道:“既然想驱策偃人,自然要付出点代价,你不必感动。”
可他再开口时,一如既往的不讨喜,“我是觉得,明明可以划得更规整,却弄得如此杂乱无章,有些可惜。”
她蓦地瞪大了眼,“你说的这是人话吗?自己算算还能撑几天吧,我要是使些手段,不说让你直接失活,让你跳上一段艳舞,还是手到擒来的。”
果然他这回没有再顶嘴,不屈而无奈地看了她半晌。
识迷道:“看什么看!我不习惯睡觉的时候有人在一旁窥探,你睡醒了就出去,别挡着我翻身。”
可他没有挪动,既不下床,也不躺倒,守灵一样面向她而坐。
偏头看她的小腿,隐约还能看见裤腿下零散的伤疤,他问:“饲养的偃人越多,你的血便消耗得越厉害?且每个偃人续命的时间不一样,一旦需要你便得划自己一刀,时间久了,就变成了现在这模样?”
识迷觉得他聒噪,吵得自己睡不着觉,不耐烦道:“随需随取,新鲜。”
“可你给我的血,都是装在铁匣里的……”
识迷坦诚地告知了他真相:“不要怀疑,你用的都是隔夜血,但也不要紧,功效是一样的。”
他彻底不语了,定面凝眸的样子,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识迷庆幸,终于能安稳睡觉了,却听他幽幽发声:“原本想如你所愿,把五卫将军弄来任你宰割,现在想来还是算了。取舍有定数,你这一身血,养活不了那么多偃人,血要用在刀刃上才好。”
是啊,看着自己的粮仓往外漏粮食,是个人都会心疼。她早看出他是个吃独食的人,等到他所求的目的达成了,恐怕连染典艳典都会被他处理掉。
后来他又说了什么,唧唧哝哝地,她实在困得不行,一句都没听清。这一觉睡下去,直睡到第二天下半晌才起身。醒来的时候幸好陆悯不在,于是匆忙洗漱,又躲进了楼上的暗室里。
其实就如师兄说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干脆挑破了,反倒不用再挖空心思去接近那五卫将军了。她现在要做的,是制造宋皇后的偃人,贺宝林身上的视瓮已经发挥了作用,她不遗余力地尝试接近圣元帝和宋皇后,要向人示好,就得拿出看家的本事。于是小到扇袋香囊,大到衮服上的刺绣,只要她愿意帮忙,针工府的人很欢迎她来有难同当。
正是因为有了全套的衣裳,识迷能通过她的眼睛,精准丈量出身长臂展和腰身。记录下来,将尺寸告知师兄,圣元帝的身体部位可以放心地交给他,至于五官面目,全由自己来完成。
她在暗室内忙得昏天黑地,连着五日没有迈出门槛。这间屋子是她的禁地,任何人不得擅闯,因此陆悯偶尔也只能站在门前向内问候,问她在忙什么,何时能出来。
识迷话不多,一个“滚”字,很好地囊括了所有。
又过两日,自己也确实累得够呛了,正支着脑袋靠在案前休息,见一个身影执灯从窗口移到门前,语气慎重地说:“我本不想打搅你,但时候差不多了,请女郎现身,解我燃眉之急。”
识迷这才站起身,打开了暗室的门。
执灯之人脸色有些发白,她朝隔壁屋子指了指,“就在那里吧。”
他不太赞同,“楼上冷硬,还是回房吧,你也许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这样下去我怕你暴毙。”
真是满嘴没好话,太师言辞犀利,有时候连自己都不是他的对手。不过退一步思量,倒也是,这阵子没日没夜确实操劳。就连站在这里也是头重脚轻,看来是该回去躺躺了。
一手扶墙,天黑了,担心自己脚步不稳滚下楼。刚要去触摸楼梯的扶手,他站到她身旁,伸手揽住了她的腰。
识迷转头看他,“又想对我动手动脚?”
他说不是,“我怕你摔着。”
她哼了声,“你太小看我了,我会摔倒?”
说着推开他,张开两条手臂抓住两侧栏杆,就这么大开大合地下了楼。
他跟在身后,看她走得螃蟹一样,忍不住叹息。这女郎之倔强,实在非一般人能比。你看她似乎很好说话,但她心念坚定,从未动摇。她的退而求其次,只是因为她善良的底色,若没有这么多的纠葛,他是真想与她平平淡淡相守一生,恩爱一生的。
无奈她现在对他很有敌意,进门便四下打量,十分不满地说:“我不回来,你也睡我的床,还有没有王法?”
他答得理所当然,“这本就是我们共同的床,我为什么不能独自睡?人见不到,我靠着你的枕头入眠也不行?”
这话说得她耳根一热,忙安抚自己,看在彼此要合作的份上,再忍一忍。要是换作以前,非得弄死他不可。
气恼归气恼,正事还是要办的,随手一指,“脱了,躺下。”
他依言而行,坦露出胸膛,躺在明晃晃的烛火下。识迷探过去查看,刀伤基本已经愈合了,且皮肤白洁光滑,毫无破绽。
这人不讨喜,但不得不承认自愈的能力确实强,如果没中骨毒,人生称得上毫无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