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作者:椒蛮箶      更新:2025-11-08 16:56      字数:3137
  她哪里知道, 父亲此刻沉吟的, 不过是要如何稳住和劝服自己罢了。
  徐渭缓慢地抿了一口茶, 说道:“菀菀, 你的心思我与你娘都知道了,依你说,我当如何与赐婚使团交涉此事?拒绝接旨么……”
  徐菀音见父亲看向自己, 她虽未曾站于父亲的立场思考过此事, 也只能点点头。
  徐渭叹口气, 接着说道:“你可知,依昭明律令, 臣子公然拒接敕命,乃是‘大不敬’之罪,此罪位列‘十恶’重罪之一,不得赦免,且株连家族。拒捍制使可罚流放二千里,严重者可升级为绞刑。我徐家家产可悉数抄没,子弟禁止入仕,女眷没入掖庭为奴……”
  卢氏已在一旁听得连连哀声低呼, 站起身来走到徐菀音身边,拉着她手, 用带了些乞求的眼神看她。
  徐渭一脸凝重地闭了闭眼,接着又说:“前朝左相,因拒绝联姻皇室, 被贬宜春太守,后被迫自杀。他可是贵为左相,仍无善局可选;还有个拒婚公主的成德节度使,那么大的辖地之主,引发朝廷讨伐,最终只能割地请罪,实则也不复什么节度使了。”
  徐菀音听父亲不开口则以,一开口竟絮絮叨叨说的全是这些,不知何时,身上已是微微发起抖来。
  却听卢氏也在一旁哀叹不已,小声在自己耳边不断嘀咕:“啊哟……菀菀啊,娘先前可是不知道这些,这可是灭家毁族的大罪过。你也是不知道这些过节,才想让你爹拒婚的吧……现下知道了,可不能忍心了啊菀菀……”
  徐菀音身上抖得越来越厉害,如同一枚被急雨打落的叶片,她从母亲手中抽出自己手来,退后一步,便对着双亲跪了下来,双膝一触地,好似稳住了些神,慢慢地、却是定定地说道:
  “爹、娘,女儿不欲因了女儿的婚事,带累家中遭祸,却也实在不能就此嫁入宫中,去……给那二皇子做侧妃。女儿知道,如今唯有我这里出了状况,方能拒婚……”
  她抬眼看了看满眼皆是惊异的父亲和母亲,“求父亲母亲,将我送入灵虚观,女儿宁愿做了方外之人……”
  “胡闹!”徐渭将茶碗朝案上重重一放,“你今日入灵虚观,明日赐婚使团便到郁林,你当赐婚使节是傻子么?”
  卢氏犹豫了一下,仍是问道:“赐婚使团毕竟是外来的,如何知道……菀菀是哪日入的灵虚观?”
  徐渭见妻子跟着拎不清,知道她心中仍在想着儿子徐晚庭,既然女儿宁愿入观,她便也被女儿带到了那个思路中。不禁对卢氏怒道:“你是想听我今日一道道质询么?还是你觉着自己等到赐婚使团来了后,能接受他们的质询?”
  一时间,辉宁堂中一片寂静,唯有铜漏的滴答声,声声入耳,声声都重重敲击在了三人心上。
  徐渭见妻子与女儿都不再说话,便站起身来说道:“菀菀,今日已太晚,你也刚回,想来也极是疲累了,便先去休息,明日再说吧……”
  徐菀音听父亲说“明日”,突然想起宇文世子来,心想家中父母亲是这个态度,却不知明日若宇文贽上门会是怎生个遭遇,突然便说了句:
  “爹娘,若女儿已有婚约在先,却又如何呢?”
  徐渭夫妻俱是一愣,卢氏嘴快,已“啊”的一声问了出来:
  “婚约?菀菀,你哪来什么婚约?……上月廿八乃是你及笄之日,爹娘还想着等你回来补上及笄礼。你须得先及笄,后议婚才是,家中可从未背着你替你定下什么婚约……”
  徐渭见女儿低头不语,心中已知有异,走过去将她扶起身来,问道:
  “菀菀,你在说什么?爹娘却都没听懂呢……”
  徐菀音本是在犹豫,她与宇文贽两心相约,算是已私定了终身,虽还未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作为加持,但宇文贽一直以来的情之所至,她早已看在眼里,他对自己求娶的心意,她是丝毫也不曾怀疑。
  但婚嫁之事,她一个姑娘家,毕竟不好自己巴巴地说给父母,因而一直没能说出来,此刻却被父母的态度逼到了不得不说的地步。
  便一咬牙,说道:“爹,娘,女儿和镇国公府世子宇文贽,已……已定下婚约,不能再……嫁与旁人。”
  卢氏惊得下巴都要掉了,走过来看着女儿,问道:“这……镇国公府世子……是个谁?我们都还不知道,怎的,就与你定下婚约了?这算是哪朝哪代的规矩?”
  徐渭自然知道镇国公府世子宇文贽是谁。
  上回徐菀音受伤住在镇国公府上,他曾千里迢迢过去探望,知道女儿所住的栖羽阁,便是这位世子宇文贽专门替伴读“徐晚庭”置下的。
  那次徐渭去时,恰逢宇文贽被派至京外办差,双方并没能见到,哪知如今再次听到这个名字,竟已是女儿口中定下婚约之人。
  徐渭与那镇国公爷宇文璧,二人之间嫌隙颇深,上次去时便诸多碰撞,疙疙瘩瘩地好一番明争暗斗,徐渭因自己女儿掩藏了身份住在人家府上,丝毫不敢放肆,只觉得自己诸般忍让,心中憋了好大一口气,直到他回到岭南家中后,仍堵了多日,只愿此生再不复相见。
  此刻却被女儿告知,要与那宇文家结亲,徐渭无端便又生出一股闷气来。突然省得,女儿突然独自回来,身边连个婢女也没有,想是由那宇文世子一路送将回来的,禁不住“哼”了一声,问道:
  “那宇文世子,也到了郁林么?”
  徐菀音点点头。
  徐渭莫名一阵怒气升腾,退后一步,又回到椅中坐下,道:“菀菀,你是怎生与那宇文世子定下婚约的?我与你娘却是丝毫不知呢……敢问镇国公爷宇文璧可知此事?若他知晓,却是何时践行了六礼的?……”
  徐菀音见父亲生气,所问问题都是自己答不上来的,心中一阵恼怒,心想自己所愿所求之事,竟被父亲驳得好似毫无道理;自己万万不愿之事,却好似是万般有理的。一股拧劲儿上来,迎着父亲眼神说道:
  “女儿想,所谓六礼,是要依礼来缔结姻亲关系,为何要依礼,便是希望双方讲规矩、有约束,根本都是为了保证两方新人各自的心愿达成。女儿已经明确说了,那二皇子决非我之心愿,故而不能应了赐婚;而与宇文世子的婚约,乃是女儿自己的心愿,此方合六礼之根本……”
  徐渭越听越是瞠目结舌,正要拍案而起,却听一阵掌声响起,辉宁堂外有人踢踢踏踏走来。
  却是阿兄徐晚庭“噼噼啪啪”拍着掌,由一名长相秀美的女子轻扶着手肘走了过来。
  徐菀音侧眼看过去,只见阿兄徐晚庭竟是比一年以前自己离家之时更加瘦削,个子倒是猛长了一截,却令他那陡然拔高的身板显得有些摇摇欲坠,面色泛青,瘦骨嶙峋,走路都好似有那么些不稳当,故而需要专门有人搀扶。
  她一向与阿兄关系亲厚,因而一年前当听说要代阿兄上京,以免他身体难以支撑,加上她自己又是个爱闯荡、不大知道深浅的性子,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此刻看到明显不健康的阿兄笑眯眯地突然出现,徐菀音感觉又是亲密、又是心疼,眼睛和鼻尖都一阵酸麻,立时便红了眼鼻,泪水如泄般涌出眼眶,疾步迎过去扶住他手,唤道:“阿兄,你……长高了,却为何这般瘦呢?”
  卢氏也是立时迎过来,轻声责备那女子,“阿楚,怎的这般晚了还将大少爷扶出来?今夜小雨不停的,湿气还重……”
  那阿楚是卢氏前两月刚替儿子徐晚庭买来的通房,面容白皙柔美、身段儿颇为矫健丰腴。
  徐晚庭甚是护着阿楚,转而对母亲说道:“娘,这可怪不得阿楚,我听见菀菀回来,怎能不过来看她……”又是看向徐菀音,欣喜不已,“菀菀,你也高了些,这一年,你在京城过得都好么?”
  徐菀音被阿兄问得又是红了眼,她进家门来,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家人问她“这一年过得好不好”,霎时间的心酸便溢于言表,被徐渭和卢氏看在眼里,也觉出些惭愧来。他二人作为父亲母亲,看到一年未见的女儿千里迢迢回来,竟忘记真正去关心她一句,这一年到底过得怎样。
  那通房阿楚显是很会照顾人,见二小姐流泪,立时掏出块飘着茉莉清香的帕子来,递给她擦泪。
  徐晚庭适时地在一旁介绍了一句:“她是我房里的阿楚……”
  徐菀音见阿兄自打一进得门来,那阿楚将他照顾得极是精细,阿兄一举一动似都被她看在了眼里。没想到,就连自己红了眼圈流了泪,也立时被她照顾到了,竟是比母亲做得更让人暖心感怀,便看着她,轻轻道了声:“多谢阿楚姐姐。”
  阿楚被她这声姐姐唤得甚是激动,忙蹲身福礼,说了声:“二小姐一路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