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阙雪 第51节
作者:芍药与鹿      更新:2025-12-04 14:06      字数:6040
  她道:“罗家的恩德,我们怕是这一世都还不完了。不过婆母与公公知晓你还在人世定是欣慰的。”她又笑:“青筠年少时就心思细腻,像个姑娘家。而今嫂嫂身无一物,嫂嫂又该如何谢他。”
  秦惟熙浅笑道:“我与三哥不讲究这些。”她又问:“所以当年是四哥将清湃的马车做了手脚,他趁着这个机会去医馆换了一妇人产下的死婴?”她凝着眉:“按当时的日子算起来,嫂嫂应该还未生下孩儿,可是动了胎气早产了?因为当年哥哥同我说,等他回京后你定会平平安安的生下孩儿。”
  朱若点头:“当年雪天路滑,清湃没有多想。夜宁说若是个女儿还好说,可若是个男孩,当时我们秦家为众矢之的。所以当日褚府的人到处在城中医馆寻找,以防后患。”
  她叹了口气:“后来果然是个男婴。再后来夜宁提议让父亲辞官,他说为了我与阿烁的孩子也要将朱家摘了出去,朱家才能有希望。”她望着四周空荡荡的墙壁:“后来便是太子建了这座庵堂,护我母子二人得以安身,因此我上了山。夜宁派钟叔带着初来人世的久宝出了京城,寻了刚产下孩儿的妇人悉心重金照料,直到两年后风声过了才让钟叔送了回来。”
  “可是我没想与他相认,只道他是曾世家循规留下的遗孤,祖上犯了事,有人将他送来庵中。但这庵中香客许多,只消他切记老师父的临终遗言,让他务必隐藏自己是个男儿身。倘若他此生能无忧过活也好。若是年岁大了,声线变得明显,便也只能让他装起哑巴。”朱若苦笑一声。
  秦惟熙目露惊讶,大为震惊:“嫂嫂她他是男儿身?”她想起当日从绝尘口中听闻八年前他被庵中良善的老尼僧所收留,而早前那两年竟一直是远在西北的褚夜宁在庇护这还在襁褓中不知喜怒哀乐的孩子。
  当年,他们谁人不是只有十几岁之龄的少年人。
  前几年,秦家风声已过,她有心让阿兄告知她未死的消息与朱若,但朱若却闭门不见,后来她想那就等到有一日秦家昭雪,她能与嫂嫂真正的站在朗朗晴空下,但是这一耽搁便已过了十年之久。
  她不由想起了远在江南的阿夏,她对朱若道:“四哥从来未变。”
  朱若笑:“傻姑娘,夜宁从小便护着你,你们两人总是能玩到一处去,这岂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当年我与你哥哥还笑,倘若看你有意,不若两家早早交换了庚帖定下这娃娃亲。这事不知怎么被婆母她知道了,你猜怎么着,她还与褚伯父他说起了此事。”
  “啊?什么时候?”秦惟熙脱口而出。她眨眨眼,想起了朱若适才唤的久宝,问起朱若,别开了这个话题。
  朱若道:“是你哥哥出门前特意取的乳名,他说我们的孩儿这一生定要长长久久。”
  提到哥哥,秦惟熙想起了那日在镜云寺所遇木童一事,朱若满目惊讶。而后怔怔地,神思不知飘到了哪里。秦惟熙握住她满是凉意的双手,目光中满是悲凉。
  朱若笑着反握住她,安慰道:“小妹,他们没想阿烁活着,这是一个局,到处都是天罗地网。”
  她看着眼前的姑娘,沉吟半晌:“小妹还就快要过生辰了,过了这个生辰就是真正的十八岁了。”
  只是当年那个粉面桃腮,笑意温软,走起路来连带着云鬓间的白玉步摇也随着生风的女孩儿,十年茫茫,历经沧海桑田,终不似年少时那般的肆意了。
  她与阿烁少年夫妻,相识相爱再到婚姻嫁娶,公婆也和善温厚待她如同亲女儿般,一切都太圆满。
  她记得刚嫁进秦家时,从朱家女儿变成了秦家妇,还有稍许的不大自在。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夫君与小妹看出了她的忸怩,小妹时常来她的起居室与她谈心解闷。夫君也早早下值归家,每每都会带了时鲜的果儿,或谁家刚出炉的点心吃食给她,公婆虽不善言辞,却每每三餐菜食上都有她爱吃的饭菜。
  记得那日香山狩猎,马受李家的暗害导致惊厥,夫君跌下山坡险些丧失一腿。待夫君伤好后,她却没从那惊惧中走出,小妹看在眼里提议去城外的大昭寺散散心,再上柱香。
  小妹那日喜笑颜开:“走,我们去寻了母亲,看看她可要带些什么吃食回来。”然后朝着她挤眉弄眼,后来她才从婆母口中知道,原来是她盼望孩儿已久,小妹看了出来相同她去大昭寺去求一求那大慈大悲的菩萨。
  记得夫君曾与荣有焉的对她说:“我家阿妹从来都是心细如发。”
  朗朗晴空,夏日的风吹得院中的许久枝叶轻晃,院子里没有了往日的仆人,似乎公婆在屋舍内说着知心话。
  她正要轻咳一声,弄出些响动来,小妹却当即拦住了她,蹑手蹑脚走上前,弯着腰,侧着头,耳贴在开了一点点缝隙的槛窗上。
  她看得好笑也没了法子,只能静静立在原地。
  屋舍内婆母的声音不高不低还蕴含着些许地怒意,隐隐约约从那槛窗的缝隙间传了出来。
  “小两口既成了家日子过得是好是坏,那是他们的小家,不要有事无事就去扰了他们。夫妻,夫妻,何为夫妻,那是要一辈子在一起的人,生同寝,死同穴。只要他们过得好,我们就过得好。倘若成家后我们还要让他们把这个大家放在第一位,那他们的小家迟早会散。”“阿烁是个男儿耐糙,阿若却是个小女儿家,她的父母将她捧在手心呵护了十余年。多说多错,切不能让一个孝字压在了他们头顶。论道我白养了你一场,非要把他们绑在身边不可。但子女生下来不是让他们天生就来孝顺的、欠我们的。他们是我们最是相爱时上天赠予的礼物,有我二人血肉,带着我们的祝愿,让他来这世间看看大好河山。”
  “我们也不是那等粗俗人家,女儿家也是要娇娇养的。父母生养了她这十余年,再看她婚姻嫁娶,什么都不求,就盼着能嫁个知冷知热的恩爱郎君。这十余年间她何尝也不是父母手心里的宝,受着呵护长大。我们绝不能以老欺小,与朱家亲家也要和平相处。”
  朱若静立在房门外,万没想到能听见自己的名字,再听那连声的话语,她心头一暖,看着正含着笑意朝她看过来的小妹,瞬间眼一红。
  随后她又听见公爹笑着说:“哎呦,我怎能不知!我们家小女儿我还盼着她能嫁个如意郎君呢!”说到此处屋舍内乍然有些宁静,紧接着她又听公爹冷声道:“夫人是不是在梁家那个老叼婆那受了委屈?”公爹又笑了笑:“这莫非说的是那老叼婆?人前笑眯眯,人后定蛐蛐。京城里谁人不知那个老叼婆觉得他们家的儿子就是个宝,最是好。世间女孩儿都配不上。”
  婆母一叹:“她今日还去求到了太后娘娘那里,想为他家那长子求娶洛洛。”
  “什么!”屋舍内登时传来公爹的怒音:“我去会会梁书文那老王八羔子,我要去见陛下。”
  婆母当即拦住他:“我只是与你说说,气得狠了!太后娘娘当即就回绝了。”
  她还在冥想间,小妹已经弯着腰从窗沿下退了吓来,一把拉住她溜了出去。待到花园里逐渐转怒为笑。
  她记得小妹笑t着说:“什么梁家、李家我通通不嫁!我将来要嫁的人啊”
  她侧耳倾听。
  百花丛中,少女当年一身鹅黄罗裙,明眸皓齿,笑嘻嘻地道:“这未来的俏夫君啊!我还没想好!”
  没过多久,婆母便私下与她说些体己话,再将一木匣盒交给了她,并道:“阿若,我与你公爹在外面给你们小夫妻买了一间宅院,虽说没有国公府大,但你们小两口过日子足以。你们年轻人哪里能与我们在一起过得舒心,谁家都有自己的小日子,我们也不是那等磋磨人的人家,去吧!去过你们的小日子!”再看着那匣盒道:“这里面是我的体己银子,零的你们拿去置办下自己喜欢的家具物件,剩余的也足够你们小两口安度百年了。”
  她万般推辞,婆母却笑意嫣然:“阿若,我也是有女儿的母亲,我最是知母亲想看到孩儿的是什么。啊呀,孩子都大了,其实是我要与你公爹过过二人世界。”
  她以为那就是永恒,她同阿烁也会如公婆一般少年夫妻白头相守。
  然,夫君英年早逝横死在了蓬莱小顶上,竟然死得那般凄惨!她恨啊!每一个日日夜夜都在恨!
  秦惟熙看着朱若静默不语,开口问道:“嫂嫂,你怎么了?”
  朱若回神,眼中带着笑意,温声道:“我累了,小妹。时辰不早了,你早些回去吧。”
  秦惟熙抬眸去看,果然见她眼中漾起了疲倦色。亲人既已重逢,未来便还有许许多多再见的时日,她忙起身道:“嫂嫂歇息。秦家事未了前,我再不会与你见面。”
  朱若闻言颔首,笑着看向她,眸中似蕴含着一丝不舍:“你可要与久宝相认?”
  秦惟熙摇头:“倘若秦家真的真的有一日无昭雪可得,他还能尚存至纯至善,率真天性。”
  他们这些人已经在痛苦中的岁月长河中存活了十年。
  朱若笑:“阿妹,我相信你,你的哥哥也相信你。”
  她点头,起身就要推门向外走去。心中却想朱若的喜怒哀乐从前都会毫不隐藏,而今日实在太过平静,只是看着她笑。
  不,不对!
  第60章 风雪去
  她倏地顿足,一刹回眸望向目送她的朱若。然,朱若已泪流满面。
  她几步上前,跪地紧紧拽住朱若的裙裾。
  心跌倒了谷底。
  “嫂嫂,你想抛下我吗?”泪糊了满面,她失声痛哭。
  朱若不语。
  秦惟熙死死抓住她的裙裾,再道:“嫂嫂,你也想离开久宝吗?嫂嫂,你可还记得三哥的父母?三哥幼年早慧比同龄的孩子都要懂事。我记得我初见到他时他就拿糖给我吃,叽里呱啦的说了一大堆话与我听,让我不再与他认生。”
  “他会看人脸色,会细微观察人的一言一行。可这何尝不是幼年的变故所致?嫂嫂!你想想久宝,想想我!你想让我从今以后只与久宝相依为命吗?”
  朱若为她拭泪,哑声道:“小妹,你还有阿聆,青筠,夜宁,阿珺,阿馥他们。”
  “你的身后还有罗家。”
  “小妹,可我只有你的兄长。”
  “朱家阿若的心底亦唯有秦家烁光。”
  秦惟熙道:“嫂嫂,你不爱兄长了吗?你想想兄长,他怎愿看你这般!”
  朱若流泪,死死地咬住下唇:“小妹,正因为太爱他了,太想见到他了。”
  雀舌倏忽破门而入,看着跪地浑身颤抖的秦惟熙,忙上前将她拉起,红着眼愤恨地道:“世子夫人,你倘若这般做可有想过九泉之下的世子?从前老钟教他习剑,以他的剑法杀死梁家那小贼绰绰有余。”
  “可为何当年梁家以一句负隅顽抗将世子杀害在蓬莱?世子夫人,你有没有想过,他无非是想让你活着,让秦家的女眷好好的活着,他想进宫去向那皇帝老头讨个说法,向世人讨个说法,向那些将秦家置于水深火热中的人讨一个说法。但梁家那小贼并没有让他活着回去!”
  秦惟熙骤然回头看向雀舌,朱若也满目地不可置信。
  雀舌继续道:“世子已逝,再说起这些无非是为活着的人徒增忧愁。这些年侯爷在西北一直不单是为追寻当年杀害老侯爷的真凶,也一直在为秦家努力。当年我等追寻侯爷赴边关赴敌,又亲眼见着侯爷重伤回来,路上跑死了一匹又一匹马,渴了就喝沿路的雪水,清泉里的水。饿了就囫囵吞下一张饼子一挨就是整整一天。当初侯爷派出去的人去寻秦姑娘,却在信中所知秦姑娘已魂断江河被贼人所害像疯了一般。他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大半个月不曾出过门。”
  “可秦姑娘也在江南悔恨中过活了十年,还有小久宝,当年世子冒着风险让老钟带着他出城,老钟又冒着风雪去家家户户寻那刚生产的妇人,为他寻一个奶娘,让他能在那两年可康健的过活在这世间。世子夫人,所有人都在努力的活着,您为什么就不能呢?”
  秦惟熙起身,此刻已是满面的雪白。除了久宝之事,其他的昨夜里他从未与她说过。屋舍里静的一点声响也没有,须臾,朱若忽然收起眼泪,对她道:“小妹,雀舌姑娘,你们说的对。”
  雀舌见此,忙对秦惟熙道:“秦姑娘,还要给世子夫人些时日,她一定会想明白的。”
  外间响起幽幽诵经声,朱若恢复了往日的神色。秦惟熙再看,她却已能将悲欢悉数浮在那张苍白如纸的面上,见此她稍稍放心,且庵中人多眼杂她不宜久留,她很快收起了面上的异色,对朱若道:“嫂嫂多加保重。”
  她与雀舌正欲从庵中走出,雀舌让她稍等片刻,很快手中多了一块方帕,帕子里多了几块碎冰。
  雀舌笑了笑:“这还是秦姑娘小的时候教我的。我想这庵中香客许多,而今已入夏天气转热,也定有世家妇人喜爱吃些凉食,便寻了尼僧讨了些冰来。快拿来敷敷眼。”
  秦惟熙笑着接过,雀舌见此只眨眼大眼一瞬不顺地看她:“我说那日山脚下怎么姑娘叫属下的名字,敢情是您。是我眼拙,昔年姑娘对我与九曲二人甚好,雀舌竟未在当下认出来你。”她想了想,不禁好奇道:“这是什么画术?竟这般出神入化,看样子可不像人皮面具。怪哉怪哉!”末了又忍不住道:“姑娘,你还活着,老天有眼,真好真好!”
  秦惟熙看她一副好奇的模样,瞬间破涕而笑。少焉,她情绪渐稳,与雀舌二人一同走出了澄心庵。纵是这般,两眼也依旧留存了看哭过的痕迹。一抬眸,却看见垂柳下一身玄衣,长身鹤立的褚夜宁。
  她心头一紧,不远处陶青筠正与久宝说着什么,久宝笑得甚是开心。见她出来,久宝跑了过来,问道:“女施主,您见过明镜师父了?你们二人很熟吗?”
  而这一刻再细瞧,隐隐约约她竟觉得久宝的两招风耳有些像哥哥小时候。
  秦惟熙努力笑了笑,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叮嘱他:“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长大。”
  久宝仰着头,一脸疑惑。
  秦惟熙问他:“你喜欢大肚泥娃娃吗?”又想起这庵中皆是些年老的尼僧,又出声道:“你可有一同玩耍的朋友?”
  久宝闻言故作了大人的模样,悠长地叹了口气:“我没玩过,也没见过。至于这朋友嘛,我也没有。”他说到此处两手一摊,摇了摇头。
  她闻言心头一涩,看着年少的幼童,多想他能如那日在梦里般,甜甜地叫她一声小姑姑。
  秦惟熙笑道:“那我做你的朋友可好?嗯,你的大朋友,久宝小朋友!”
  “啊!”久宝张着嘴巴:“看来明镜师父都告诉你了,你也知我的姓名了。那应该也知我的男儿身了。”他两手一摊:“既如此男女授受不亲啊!”
  秦惟熙由衷地笑了出来:“你个小娃娃,怎知何为授受不亲?怎么你为男儿身,我就不能与你成为朋友了?”
  陶青筠闻声作势就要来弹他一记脑壳,久宝忙躲,口中直道:“别打我,时间久了会变傻的,我应了还不成。”
  褚夜宁在一旁笑看着打闹的三人。
  秦惟熙看天色不早,收敛了笑容,郑重其事的对久宝道:“你要切记,平日里待在庵中不可随意外出,t这庵堂外天下之大,形形色色的人。也再不许独自下山!”
  “为甚!你们都不让我下山!”久宝不明,一张小脸涨得通红。一抬头,余光瞥过一旁沉着面的褚夜宁,不由打了个冷颤,他撇撇嘴只好道:“我知了,我知了。”
  秦惟熙看他的模样忍俊不禁,沉吟片刻,安慰道:“待有一日天下安,你便可同你陶世叔一样,一览大好河山,山川湖海,游历在那山水间。”
  陶青筠在旁闻言故作不悦:“喂!叫世叔不是衬得我年纪很大?”
  秦惟熙笑道:“那叫什么?陶世伯?”
  久宝问:“为甚是世叔?”
  秦惟熙摸摸他的头:“小孩子不许多问。”
  几人欲就此离去,秦惟熙走上前看着褚夜宁,四目相对,皆是心照不宣的一笑。她正要出声,褚夜宁却抢先打断她:“不要说谢。不要说任何多余的话。”他看着她的眼,淡淡地笑:“此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我也不必讲究这些。”
  陶青筠适时插嘴道:“就是,生分了不成。”他又睨二人一眼:“我饿了,你们下山请我吃些东西吧。谁请都行我不介意。”而后他又贴近一些,对秦惟熙低声道:“差点忘了与你说,阿烁留子一事先不要对阿馥说,宫中人多眼杂,难保不会生些是非。且她是女子,难免会难应对。”
  秦惟熙闻言眸中闪过一丝疑惑,脑海中倏忽想起了那年想让他带回京城给阿馥的外敷膏贴一事,她问:“三哥,你与阿馥可是从前有些过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