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作者:
一尾羊 更新:2025-09-06 09:17 字数:3261
沿途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坟堆,插着被风雨腐朽过的木牌、系着红绳的木枝,石块,高低不一。
想起每个下面都掩埋着具尸骨,谢瑾宁后背因走动积蓄起的热度渐褪,打了个寒颤。
幼时他身子骨弱,易受冲撞,每年祭祖他都未有参与,等大些了,也不过是在祠堂上几柱香。
他曾嫌过于沉闷森严的祠堂,比起此处,竟然也要好上不少。
谢瑾宁抖抖身上的鸡皮疙瘩,目不斜视,紧紧跟着谢农的步伐。
“到了。”
父子俩在一座立着石碑的小土堆前停下脚步。
比起周围被落叶层层堆积的,此处要干净不少,谢瑾宁的视线轻拂过坟包,落在灰石上。
有些浮灰,刻痕也不那么清晰,在风雨的侵蚀下发白,但足以认出。
先妣周氏芳女之墓,夫谢农、男谢竹泣立。
是谢竹的字迹。
“瑾宁,你先去旁边休息吧,爹打扫完叫你。”
背对着他的谢农将手中提着的东西放下,弯腰取出清扫工具,发觉并未听见回应。
他转头,只见少年静立于坟前,正一眨不眨盯着墓碑。
谢瑾宁嘴唇紧抿,眼尾红得似天边被烧透的晚霞,往日那两颗澄澈得像是泡在水中的眸子,此时笼上一层朦胧雾气。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谢农心口咯噔一下。
他不识字,这么多年都快忘了,这块石碑是小竹刻的了,如今瑾宁主动提出想来看看阿芳,他,他怎么就……
他讷讷张口:“瑾宁啊,这,你要是,不……”
谢农想说他去把石碑换掉,却实在说不出口,舌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咬掉一截,一句话磕磕绊绊的,怎也说不完。
谢瑾宁摇摇头,蹲下身,将搭在木桶把上的布巾放入水中。
“我来擦吧。”
沁了水的指尖很冷,触及到的石料却意外的温和,谢瑾宁心尖一颤,开始擦拭起这块小小的墓碑。
浮尘被拭去,刻痕愈发明晰,一笔一划,小心端正,但过了这么些年,即使认真呵护着,也在风雨的侵蚀下生出了丝丝裂纹。
周芳。
这是给予他生命的人,也是做出换子之事,亲生将他的命运、将谢竹的命运调换之人。
在来之前,谢瑾宁其实有很多话想说,但此刻却一句都想不起来。
有四个大字渐渐浮现,霸占住他的脑海,将一切都驱散。
生离死别。
两个家庭,孩子与亲生父母的生离,与死别。
过于复杂的心绪如同一块浸了水的棉,沉甸甸坠在胸腔,不知是否这几日哭得太多,谢瑾宁起身,用力眨眨酸涩眼眶,却始终只有一层浅浅水汽。
“阿芳,我来看你了。”
谢农将落叶扫置一旁,把准备好的玉米窝头,麦饼和一束野花摆在坟前,歉道:“没来得及买香,就准备了这些,你别见怪。”
他叹了口气:“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的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今日当着瑾宁的面,我慢慢跟你说。”
“哦对。”谢农回头朝谢瑾宁笑了下,“刚才给你擦墓碑的孩子,就是瑾宁,是我们的亲生骨肉。”
谢瑾宁上前一步,张了张唇:“……娘,我是瑾宁。”
他以为自己的声音足够大,但事实上,他只吐出了些微弱的气流,就被风声吞没,落叶的扑簌声反倒更像是回应。
静谧林里,一时之间,只有谢农的絮絮低语。
他夸谢瑾宁,夸他长得好,心地也善良,还办了所学堂,要当夫子了。
谢农将他从头到脚里里外外夸了个遍,把他夸得天上地下无人能及,听得站在他身侧的谢瑾宁脸热不止,忍不住伸手戳他的肩膀。
“爹,行了吧……”
他哪儿有那么好啊。
谢农看出他不好意思,顺势换了话题,开始讲最近发生之事。
男人低声讲述的语气熟稔而亲昵,黝黑的面庞隐隐透出柔情,是不同于在谢瑾宁面前时的可靠父亲形象。
此时的谢农,是一名来见娘子的夫君。
在林锦华面前的谢擎也时常是这般模样,两张面庞在脑海中渐渐隐去,不知怎的,另一人的身影却愈发清晰。
眉眼深邃锐利,冷面寡言,望向自己时,那双森寒黑漆的眸子又会变得柔和,但偶尔,也会浮现一些谢瑾宁看不懂,又本能想要避开的晦涩情绪。
夫君……
二字在舌尖转了一圈,竟有些缱绻,发现自己无意识又咀嚼了一次时,谢瑾宁轰地一下,双颊泛起大团霞云。
脑中像是有人丢了根燃柴,他被烧得晕晕乎乎。视线模糊,耳边的声音也像是隔了层膜,直到湿凉清风拂过滚烫面颊,他才恍若初醒。
伸手在大腿处掐了一把,谢瑾宁努力调整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敛下的眼睫却遮不住那潋滟的湖波。
小巧耳垂依然红得快要滴出血,似枝头饱满欲坠的熟果。
为何会想到他呢,还是在娘面前……
“咳,咳咳,我,咳……”
呛咳声打断思忖,谢瑾宁连忙将水囊递去,轻拍谢农后背。
“爹,你慢些说,别急。”
谢农喝过水,又缓了会儿,才哑着嗓子,“爹不急,就是太高兴了。”
他拍拍谢瑾宁的手,还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笑着轻叹一声,“瑾宁,谢谢你。”
“嗯?”
谢瑾宁不觉明厉,谢他什么?
谢农却并未回答,起身拍拍身上的土灰,视线却一直落在石碑上,仿佛透过其,看到了那个让他一见倾心,终生难忘的女子。
“我们走吧。”
走出一段距离,谢瑾宁回头,视线中的坟包愈来愈小,几乎要消失在视野中时,他倏地停下脚步,小跑上前。
他站定,低低唤了声,“娘。我是瑾宁,谢瑾宁。”
嗓音因紊乱吐息有些不稳,比起刚刚,却是响亮不少。谢瑾宁舔舔干涩的唇,指节蜷起,又松开,默然片刻,他吐出一口浊气。
“我回来了。”
周芳是做了错事,但归根结底,她也是想让自己的孩子过上更好的生活。
而作为切切实实享受了十六年荣华富贵的既得利益者,谢瑾宁无法批判她的行为,更不会对她产生诸如怨恨一类的情绪。
只是有些遗憾和感伤罢了。
“娘。”他轻声道,“没有见过你的样子,但我想,你一定也长得好看。”
谢瑾宁飞快转头瞥了眼远方静立等待的谢农,澄澈杏眸弯起,恰似一弯新月。
纤长羽睫勾出一抹俏皮弧度,如春日枝头翩跹的蝶,灵动而活泼。
他吐吐舌:“我能生得这么好,看来也都是你的功劳呢。”
眼前忽地一闪,谢瑾宁下意识偏头,碎金般的阳光穿过头顶繁密枝叶,照在他侧颊。
脸上还残存着羞赧的红,细小绒毛在日光下纤毫毕现,似一颗鲜嫩饱满、挂上晶莹露珠的蜜桃,娇俏软甜。
暖烘烘的日光驱散阴冷,谢瑾宁唇角上扬,眸中荡开盈盈波光。
“你也这么觉得吧。”
……
田家一事暂时告一段落,目前村中讨论得如火如荼之事,就成了学堂。
还有他这个谢夫子。
这不,谢瑾宁才刚回到家,就有人上门来了。
其实离正式开设学堂还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原先村内修起的,充作学堂的屋子早已被愤怒的村民拆除,夷为平地,这会儿还没开始重建,桌椅、课本、教学工具等也还未准备完全,就等农忙过去,再逐一筹备。
这些昨日谢瑾宁也在院中跟村民们提到过,但抵不住有脑子活络,想抢先一步,给谢瑾宁留个好印象之人,先行来到。
李泳带着李虎剩上门感谢,还提着一篮子鸡蛋,说见他受了惊吓,又受了伤,便拿点东西给他补补。
谢瑾宁连束脩都没打算要,更别说鸡蛋这类“贵重”之物了,自然是推拒,让他们自己留着换钱。
但李泳表示,只有几颗是他家里的鸡下的,其他都是他从偶然淘到的野鸡窝里摸的,不值钱,李虎剩也抱住谢瑾宁的大腿,眨巴着眼让他收,不然就耍赖不松手。
没办法,谢瑾宁只好收下。
李虎剩在院中左看右看,从柴堆边撅了根小树枝,噔噔噔跑到谢瑾宁跟前,给他写字。
看得出是下了功夫,写得比昨日更好,每个字都写得方方正正,有模有样。
李泳看不出个名堂,也不妨碍他为自己儿子捧场:“写得好!”
李虎剩也仰着脸,期待地看向谢瑾宁。
谢瑾宁赞道:“写得真不错。”
李虎剩顿时欢呼一声:“美人哥哥,昨日你教了我这几个字后,我回家又写了二三十遍,今早也是,树枝都写断了好几根呢。”
他摊开手,让谢瑾宁看他掌心被木刺扎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