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作者:炖糖      更新:2025-09-06 09:55      字数:4040
  
  他神态如此自然,好似他没看懂赵归梦的眼神。
  “你都不会感到心虚吗?”赵归梦超前倾了倾上半身,凑到他脸前,盯着他在阳光下呈现琥珀色的瞳孔。
  两人的距离如此之近,以至于都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两道呼吸都夹杂着雪山上的梅香,如此相似。
  裴珩稍稍抬眼,微小的动作使得光线偏移,瞳孔比琥珀色更深。他道:“我心虚,你就不生气了吗?”
  “呵。”赵归梦轻嗤一声,说:“我为什么要生气?”
  裴珩也往前倾了一厘,道:“当真没有生气?”
  赵归梦看见他眼里温润的笑意,心中更加恼火,伸手一撞他的肩头,厉声问:“良医根本就没有找到绒芒花,是不是!”
  “客人,您的冰镇酪浆……”
  跑堂的又捧着漆木托盘进来,眼神落在那两人近乎面贴面、脸贴脸的情形时,声音戛然而止。
  不慌,不慌,他心想,他可是瑞京第二酒楼的熟练跑堂,什么场面没见过。
  跑堂轻手轻脚地将冰镇酪浆取出,放在赵归梦一侧的桌上,一个字都不多说,利落地出去,轻轻地带上门。
  门关上之后,跑堂朝自己脸上轻轻扇了一下,叫你不敲门,撞上人家亲热的场面,这下好了,要是打扰了人家,让人家不高兴了,看你怎么办。
  他这真是纯属多虑了,里面的两个人根本就没有没打扰的感觉。
  裴珩倾轻叹了一声,说:“或许我命中本就有此一劫。”
  “有、此、一、劫?”赵归梦一字一顿,“还是有此一死?”
  她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咬牙切齿。可是,她为什么要生气呢?她最初想要裴珩手里的籍册,现在她也有了。她盯上了徐叶,这是个不错的口子,从这里一路往下撕,她不信撕不到那些人身上。
  一切,都踏上了正轨。
  赵归梦极擅长简单粗暴地给自己的坏情绪归因。她迅速地理清头绪,那就是这一切都是裴珩的“不正常”引起的。
  “在朔州山寺的悬崖边上,你就想跳下去,是不是?”赵归梦左手食指曲起,在红木圆桌上一下一下地敲。手边,是一盏粉白瓷盅盛着的冰镇浆酪。
  天热,冰化得快。粉白瓷盏的外壁上挂着密密麻麻的细小水珠,一忽儿汇成一条小小的溪流,顺着瓷壁流下来,淌到桌面,攀爬触摸到那根修长的手指。
  裴珩看着水珠,似乎有些出神。这让赵归梦极度不满,她伸脚踹了一下裴珩的凳子。
  倒是长记性了,没用力,只轻轻地一踹。
  裴珩回过神来,说:“没有。”
  “没有,只是因为还有事情拖身。”赵归梦道:“一旦了无牵挂,你怕是比谁都洒脱。”
  她冷静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发觉这人循规蹈矩的背后竟然如此离经叛道。
  她又道:“你已经破解了籍册?还是说,你觉得二皇子从这里接手,后续就一帆风顺,因此你可以解脱。假装找到了绒芒花,实则是准备去死?”
  她见裴珩不说话,自知全然说中了对方的心思,腾的一下站起来,左手比反应更快——只见她身如残影,飞快地抓住裴珩的衣襟领口,一把将他拽起来,往后一攮,直直地撞到窗柩,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裴珩发出一声闷哼,他伸手握着赵归梦的手腕,不像是推开她,倒像是将她拉得更近:“照照。”
  他低低地唤了一声。背靠着半开的窗,裴珩的墨发从窗口倾泻而下,鼻尖以上的半张脸袒露在阳光里,下颌处却是深深的阴影。
  他的眼神平静如水,无悲无喜,像没有魂魄的玉人。
  赵归梦欺身靠近。她的身量本不及裴珩,但后者被迫后仰,倒方便她轻松制住他:“怎么了,我说中了,你就哑巴了?”
  这个姿势让裴珩后背硌得生疼。但他却在笑,一双眼清泠泠,略带微凉的手指从赵归梦手背上划过,腕上那粒小小的红痣愈发鲜艳:“照照,你莫生气,先放开我,好不好?”
  楼上的动静太大,洞开的窗里探出半个人,楼下和街边的人已经注意到异常。
  但他们只能看见探身而出的男人,以及按在他脖颈处的一只手,并不能看见被窗柩遮挡的赵归梦,还以为那男子遭遇不测,在楼下大呼大叫的有,喊跑堂来救人的也有。
  没想到他们紧张兮兮,跑堂却不以为然:“哎呀,没事没事,别管了。”
  这全然放松的神情,令外人也悟出门道来:“莫不是在与人嬉戏?”
  跑堂给了他们一个眼神,让他们自己领会去。
  “那是谁啊,看着有些眼熟。”底下的人越聚越多,指指点点,想要看到男人的正脸,不过始终没有看到。
  “放开你做什么?”赵归梦笑得有几分邪气,闻言更是凑近了看他的眼睛,对着他耳语,道:“你不是想死么,我把你从这里丢下去多省事?”
  裴珩轻轻抬眼,眼睫从她鼻尖上扫过,赵归梦刚要后退半步,只见裴珩微微仰头,再一次拉近彼此的距离。
  他道:“能死在照照手里,也算死得其所了。”
  “是么?”赵归梦冷眼掠过窗下,眉头一皱,忽然手一松,放开了他,“你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她倒是潇洒,转身人就要走。
  裴珩脸色微微一变,抬手搭上她的肩膀:“照……”
  他伸出的手臂立即被赵归梦抓住,后者抡住他的手臂,右腿后撤一步外内一怼,将他整个人往前一摔。
  裴珩反应极快,绕身一转,人稳稳地站住。
  赵归梦冷哼一声,绕开他继续往外走,走得毫无留恋。
  裴珩道:“你就这么走了,不管我了?”
  他话语之中,竟敢有几分委屈。赵归梦怒而驻足:“你要不听听你在说什么呢,裴郎中、裴大人、裴状元?”
  随着她每一个称呼出口,裴珩的脸色也一点点苍白。
  “你叫我云栖。”他轻声道。
  赵归梦眼神往他腰间一扫,那里挂着他名唤“云栖”的三尺宝剑。她脑中闪过两人从摘星楼背跃而下的画面,她想起了那一瞬间的悸动,她于是停住了脚步。
  赵归梦手中鞭子一动,勾住剑柄,抽出云栖。云栖在空中划了一个弧线之后,被她右手稳稳握住:“等你死了,把这把剑留给我吧。这个云栖比你听话多了。”
  裴珩一怔,像是没反应过来,这人怎么在这个时候说这种话。很快,他就道:“不死也能给你。”
  赵归梦道:“我可拦不住想死的人。”
  她眼皮往上一撩,似笑非笑:“别跟我说,你是在跟我玩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
  “如果我说是呢?”裴珩镇定自若地说。
  他可真是有脸,这种话也说得出口。赵归梦竟被噎住,顿了一顿,说:“我哪里对不起你?”
  裴珩道:“你让我太为难。”
  “我让你为难?”赵归梦不可置信地反问:“怎么,我好心救你救出仇人来了?”
  这可真是,头一次有人无理取闹到她头上来了。
  裴珩轻轻一笑,自嘲道:“我本无牵挂,可是遇见你之后,我就像被束缚住。”
  赵归梦气结,很想大声地反驳,但是裴珩却拦住她,继续说:“你知道荡秋千的感觉吗?”
  赵归梦感到莫名其妙,但还是点了点头。
  裴珩道:“我六岁那年,荡过一次秋千。人踩在秋千上,万事就不由己了。我喜欢每一次荡起来的感觉,人站得那么高,心跳得那么快,让我欢快极了。
  我每一次见到你,就像踩着秋千飞起来,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裴珩深深地看进她的眼睛,那双眼睛无声脉脉,无声地诉说。
  赵归梦砰一声把云栖剑放在红漆木桌上,人本能地想要迅速逃跑。直觉告诉她,这不是她擅长应付的场面。
  “冰酪还没吃完,”裴珩却先她一步,横住了门闩,“你要去哪?”
  “不去哪。”赵归梦强装镇定地说:“转转。”
  “转转?去哪儿转转,一起?”裴珩的手还没有从门闩上拿下来。
  “你想逼良为娼?”赵归梦坚决不承认自己慌了,口不择言。
  裴珩笑:“我倒也不至于这么糟糕。”
  他何止不至于糟糕,他不知是多少世家贵族眼里的东门快婿。可偏偏,算无遗策的他拿不准眼前这人的心思。
  她好像永远随心所动,就像一阵风。风拂柳,扰皱一池春水。可人却没有办法留住风。
  他等了又等,本还能等。如果他不知道她和夏时远之间还有个阿姊的话,或许他还能再等。只要他老实承认,七天前他撒谎良医找到了绒芒花,不过是因为一时慌乱而行差踏错。
  可现在,他不能再等了。
  “照照,我的命是你救的,你不能不管我。”
  “我救得了你一时,救不了你一世。”赵归梦的声音还算平稳,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的心跳得有多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