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作者:
野阿陀 更新:2025-09-06 09:56 字数:3904
“别怕,”江愁余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和颤抖,却又蕴含着一种奇异的安定:“你做到了!”
章问虞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像溺水之人死死抱住唯一的浮木,双臂狠狠勒住她的身体,几乎要把自己和她揉碎在一起,感受到她温热的身体。
所有的声音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不再是忍耐的呜咽,而是毫无顾忌的嚎啕大哭,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哭出来。
浮在水面上,连着两世不得平静的心似乎在这一刻终于得到归宿。
第一次,章问虞无比庆幸能够重来一世,挽救那些难以安息的灵魂。
第74章
天光尚未破晓,细草孤云,只透出一点极淡的鱼肚白。
然而就在城中架了药棚,影影绰绰地聚集了数十人,几口临时垒砌的土灶不知何时燃了起来,窜起来的火焰顶着黑黢黢的锅底,周围忙忙碌碌的人挨着交替,各司其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柴火燃烧的烟火气和新鲜药草被熬煮时散发出的清冽苦味。
江愁余接过冒着腾腾热气的米粥,转身递给章问虞,后者脸色依旧苍白,眼圈下有着浓重的青影,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寒夜里最亮的星子。
“不然还是去歇一会儿吧?”
昨夜章问虞几乎都未眠,同江愁余匆匆说完便赶去谭家宅院,在那里守了一整夜。
章问虞摇头,她嘴角噙着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目光扫过外面那些忙碌的身影,“好些人缓过劲了。他们知道,这药能救命。”
江愁余目光掠过那些身影,部分都是试药之后好起来的百姓,他们自愿来帮忙,先前咳得撕心裂肺的妇人,此刻正佝偻着背,却异常专注地将一捆捆药草解开、分拣;有那个靠着棚柱的老翁,虽然步履蹒跚,却颤巍巍地拿着水瓢,小心地将清水注入沸腾的大锅;甚至还有几个半大的孩子,脸上还带着病容,却懂事地穿梭在人群里,帮忙递着柴火。
“药够吗?”江愁余问道,如若不够也好早点做准备。
“够!”快步赶来孟别湘斩钉截铁地回答,难掩激动,“昨夜垣州的人到了,送来不少药材,还有禾安也压着押着几大车药材送来了!”她看了眼江愁余:“这回多谢胥少将军,回来途中还不忘收购药材。”
今日人多眼杂,江愁余还是让胥衡呆在院子里,没管后者的抗议。
“快喝点粥,垫垫肚子。”孟别湘顺手给自己和江愁余也舀了一碗粥,“天快亮了,得准备分发汤药了。”
一旁章问虞就着碗沿,小口小口地吞咽着温热的米粥,那寡淡的米汤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了些回甘。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透出朦胧的青白色。雾气在低洼处氤氲,缠绕着跳跃的火舌和蒸腾的药气,几口大锅里的药汁翻滚着,墨绿近黑的液体在火光下泛着粘稠的光泽。苦涩的味道愈发浓烈,钻入每一个角落。负责熬药的寇伯用长长的木勺小心地搅动着,神情小心。
“分药了——!”一个洪亮却带着沙哑的声音响起,是魏促,他从街头走到巷尾,借了更夫的梆子,一下又一下地敲着,规律的梆音在城中回响。
因着人多,孟别湘之前便吩咐,除却重症者由衙役统一喂药,其余在家中的百姓皆是来此排队拿汤药。
伴随着由近及远的人声,数不清的百姓安静地迈出紧闭的房门,有独自一人者,有互相搀扶的老者,无论男女老幼,都默默地排起了队,没有推搡,没有争抢,微亮的目光中是未熄的薪火。
江愁余走到一口大锅旁。她拿起一个粗陶碗,从翻滚的药锅里舀起满满一勺深褐色的药汁,小心翼翼地注入碗中,那滚烫的药气蒸腾而上,瞬间模糊了她的侧脸。
“给。”她把第一碗药递到章问虞手里,声音很轻,却重逾千斤,“他们都是你救的。”
碗壁烫得惊人,沉甸甸的,章问虞捧着它,无措之后将目光投向队伍的最前端。
一个瘦小的身影怯生生地站在了那里。母亲牵着他,妇人脸色蜡黄,眼神却异常明亮,充满了感激和小心翼翼的期盼。
母亲轻轻推了推幼童。
男孩仰起小脸,大眼睛里还有些病态的浑浊,却努力看着我,又看看我手中那碗散发着浓烈苦味的药汁,小小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有些畏惧那气味。
章问虞蹲下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温和,尽管拿着碗的手仍在微微颤抖:“别怕,喝了它,就不会难受了。”
他看了看母亲,得到鼓励的眼神,又看了看章问虞,忽然稚声说道:“我记得你。”
“药苦,你给了我糖。”
然后像是下定了巨大的决心,闭上眼,皱着小脸,就着章问虞的手,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苦涩的药汁显然让他极其不适,小脸皱成一团,但他强忍着,一滴都没有洒出来。
喝完后,他的大眼睛又看向章问虞,亮亮的:“我也乖乖喝完了,有糖吗?”
药气氤氲,在晨曦中蒸腾缭绕,似乎也模糊了视线,“有。”章问虞声音哽在喉咙里,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视线被水汽彻底模糊,滚烫的液体滑过脸颊,滴落在捧着药碗的手背上,溅起微小的水花。
她想说,其实我也记得你——上一世她刚到窠林城时,在她怀里死去的第一人。
恰逢此刻,日出之阳,这片饱受疮痍的累土之下,重新开始艰难地、却无比坚定地流淌着生脉的溪流。
良久,江愁余无声地笑了,视线越过不远处低矮的院墙,在其之上,一个清晰又熟悉的身影斜倚在屋脊,姿态闲散,轻轻挑眉。
正是不耐在院中呆着的胥衡。
……
分药所耗时辰不短,孟别湘同魏促确认后又道:“再带人挨着敲门问一下,定要让城中百姓都有药。”
魏促应下,转身离开。
孟别湘松了松筋骨,见章问虞收拾着搁在地上的药箱,问道:“章大夫还要去宅院?”
章问虞颔首:“宅院中仍旧有不少尚未醒来的病者,还得有人盯着。”
说话之际,一人带着仆从自远处快步而来,正是谢道疏,显然是有急事,他声音难掩焦急:“冒昧叨扰,在下想同福安帝姬说些话。”
孟别湘略显惊讶,不过反应过来笑着对江愁余道:“我们先去别处看看。”
而章问虞显然也莫名,她看向谢道疏道:“谢大人何事?”
谢道疏低声转述谢家信使所言:“谢贵妃有孕,然则多日前小产,皇嗣已逝,圣人大怒,着令查清真相,永昌宫小厨房的婢女留下血书自尽,称不配谢贵妃大恩,下药一事皆是一人所指使。”
“谁?”章问虞被这消息惊得失了往日的镇定,在她上一世的记忆中,及至谢贵妃病逝,除却章凝阳,再无子嗣,怎会突然小产。
而且谢道疏所说的指使之人……
章问虞猛地屏住一口气,死死盯着他,然而后者也是略带复杂地道:“是皇后娘娘。”
“如今百官已经跪在太极宫外,称皇后残害皇嗣,德不配位,请圣人罢黜皇后尊位。”
“圣人作何反应?”章问虞急问道。
“圣人未应,却也让张内侍收了众臣的折子。”谢道疏顿了顿,显然也不明了圣人用意。
章问虞听完,眉头微蹙,问道:“照你说,谢家便是苦主,为何要同我说?”毕竟章问虞是养在皇后膝下,便是如同亲女。
谢道疏静默了片刻,神色逐渐郑重:“臣知帝姬是心明之人,既如此,臣便不绕弯
子,将此事坦然告知帝姬,便是臣猜皇后不是始作俑者,皇后娘娘一向心慈,宽宥后宫,严以修身,怎么做下这般错事,臣这回便是想请帝姬同臣一道回京,彻查此事,还朗朗乾坤。”
章问虞未应,只看着眼前之人。
方才所言,她只字不信,她也不信谢家如此好心,往深了想,若是谢家这位表面苦主暗中策划,皇后本就无子,依靠的是宫内外皆知的美名和德行,那这回的罪名足够让她失去皇后之位,谢贵妃头上再也无人压制,说不定还能得继后之位,谢家又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难道这不是谢家想要的?
得利者皆可疑之,甚至这群进谏的百官有多少是谢家授意都尚未可知。
“臣虽出身谢家,可人生在世,岂能一直为家族所绊,臣所言皆真,此番邀帝姬同行,无别心思,只为了查清这事。”
谢道疏并未回避,而是望着章问虞的眼眸,语气平静。
不远处的江愁余并不能听清什么,只见谢道疏说完,章问虞的神情明显凝重不少。
很快,她回头,放下药箱,对孟别湘说道:“这些日子幸亏有孟娘子照顾,只是京中有事,我需赶回,便向孟娘子告辞。”
落后几步的谢道疏则作揖道:“来此已有些日子,谢某也该回京禀报窠林城情状,也一同告辞。”
孟别湘没想到如此突然,纵然心中有些担忧,却没有开口细问,只颔首说道:“那我让魏促将军送你们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