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作者:
野阿陀 更新:2025-09-06 09:57 字数:3863
她眉头下意识蹙起,眼角的纹路堆叠起来,浑浊的眼珠里透出清晰的狐疑,几乎是脱口而出:“咦?您好生面熟……有些像上月来给老大人看病的阿于姑娘……”
江愁余:……这么快就认出来了吗?之前她跟着周大夫来还是乔装过一番的。
正想着怎么应对时,一个温和的声音从不远处窗前轻缓地截断了苏嬷嬷的话:“苏嬷嬷。”
只一声称呼,不高不低,却让多话的苏嬷嬷瞬间噤声,惶恐地低下头去。
宁皇后自窗边的光影里转过身,今日只一身雨过天青色的常服,头上松松绾了个髻,斜插一根玉簪,素净得近乎凛冽。她唇角含着极淡的笑意,目光轻飘飘掠过苏嬷嬷惊惶的脸:“你眼花了。江娘子是本宫的贵客,今日是第一次过府。下去吧。”
苏嬷嬷脸色白了白,不敢再多看一眼,连同屋内侍立的两个宫女,悄无声息地敛襟退了出去,合上了门。
“吱呀——”
门轴轻响之后,阁内彻底陷入一片死寂。
宁皇后不再看我,她挪动脚步,指尖漫不经心地划过近处一张积了层薄尘的琴台,留下清晰的痕印。“这架‘春雷’,”她声音不高,像在自言自语,又像说给我听,“是本宫及笄那年,晏姐姐赠我的。她不喜抚琴,却专门学了一曲《广陵散》。”
她说着,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声里听不出情绪,只有空旷的寂寥。
脚步移向多宝格,上面摆着不少孩童玩意,泥叫叫、九连环、布老虎…都旧了。她拿起其中一枚被摩挲得边缘光滑的木雕,雕工稚拙,依稀能看出是个叉腰站在浪头上的小童。
“这个,”她将木雕托在掌心,递到光线下细看,侧脸线条柔和,“是我同他们相识之后,晏姐姐补给我生辰礼,听度兄长说,她在家中闷头雕了三天,手指头扎了好几个洞,才勉强成了这个模样。”
她顿了顿,将木雕轻轻放回原处,发出轻微一声“嗒”。
“晏姐姐,始终就有一股不管不顾的劲儿,护短得很。”
她忽然毫无征兆地转过身,目光如沉水般落在江愁余脸上。
“是不是听本宫说这些旧事有些无趣?”
江愁余摇头,很想说一句,要是你指的物什不是我探查过的会更有说服力。
显然,宁皇后已然知晓江愁余曾来过这间芜榆阁,不过此时她似乎并不打算追究这件事。
宁皇后似是满意她这反应,笑意深了些,话锋却悄然一转:“今日请你来,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宫里闷得慌,想找人说说话,松快松快。说起来近日,可有阿衡的消息?”
终于来了。
但江愁余心中一松,至少宁皇后此刻来问她便是也没查到胥衡去向,龙傲天如今还是安全的。
江愁余眼观鼻鼻:“回娘娘的话,民女不知。”
宁皇后轻轻笑了一声,端起手边的青釉茶盏,用杯盖慢条斯理地撇着浮沫,瓷器相碰,发出清脆却令人心紧的细响,“阿余,你是个顶聪明的人儿,与本宫说话,何必绕这些圈子?”
她放下茶盏,目光倏地变得锐利:“朝廷如今认定他通敌叛国,这是诛九族的大罪!你年纪还这样轻,花朵一般的人儿,往后的好日子长着呢,何苦铁了心要把自己也搭进去?近日你身边有些宵小作祟,本宫也有所耳闻……”
她的语气又放柔缓,:“只要你肯说出胥衡的下落,哪怕只是一点线索,本宫以这中宫之位向你担保,必向圣人陈情,念你深明大义、戴罪立功,对你网开一面,保你平安无恙。如何?”
江愁余抬起眼,第一回直视宁皇后。那双凤眸里盛满了关切与承诺,像极了关心后辈的长者。她继续摇头:“娘娘厚爱,民女感激不尽。然,民女确实不知少将军去向。”
见着江愁余一而再再而三的装傻。
宁皇后脸上的笑意终于淡了下去。她放下茶盏,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磕碰声。她不再看那些旧物,“阿余”她叹了口气,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痛心疾首的真切,“你怎地如此执拗?本宫与他父母乃是故交,看着阿衡长大,岂会真心害他?圣人正在气头上,朝廷也需要一个交代。”
“如今死犟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你若说出他的下落,本宫方能从中转圜,设法周旋,至少……至少能保住他一条性命啊!你这般守口如瓶,不是护他,是把他、把你们所有人往死路上逼,你总不会真想看着身边的人丢了官,甚至丢了命吧?”
她言辞恳切,眼神里甚至泛起了些许水光。
江愁余:……谁说没有好演员的,来这古代一抓一大把。
上面一段话可以直接概括成四个字——威逼利诱,也承认这些时日的事情有她的手笔。
江愁余声音轻却清晰,如同磐石:“娘娘与姨父姨母情深义重,当年他们被害而逝,噩耗传来,娘娘当时,想必也极为伤心吧?”
她紧紧盯着宁皇后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事后回想,许多细节……似乎都透着不寻常,譬如怎么会突然有贼人杀上门,周遭百姓却说没听到叫喊的动静,总该不会人都睡着了吧,不知娘娘可曾觉察过有何不对?”
宁皇后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快得像是错觉。随即,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抬手理了理衣袖上并不存在的褶皱,语气平稳:“故人早逝,若是神佛施恩,本宫宁愿以身换他们两人。”
她抬起眼,目光锐利如针,直刺向江愁余,“至于异样,当时朝廷派了专人查验,是贼人买通胥府厨娘,将阖府迷晕,随后才夜半杀人。怎么,阿余你……是听到了什么闲言碎语,还是……查到了什么本宫不知道的蛛丝马迹?”
她将“蛛丝马迹”四个字咬得轻轻巧巧。
没有破绽,至少表面上看,滴水不漏,江愁余甚至觉得那句己身换姨父姨母两人也不似作伪,而之后宁皇后甚至反将一军,将她置于被审视的境地。
江愁余也不想再装,她盯着宁皇后的眼眸,“查?”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讥诮,“民女人微言轻,能查到哪里去?不过是看着有些人,一边口口声声念着故交之情,一边却又帮着圣人罗织罪名,赶尽杀绝故交之子。”
宁皇后脸色骤变:“放肆!你——”
“阿虞曾对我说,她虽然少时不易,可至少还有对她真心的母亲。”江愁余打断她,“这声母亲是真的,可这位母亲也能将她当作稳固权势、讨好圣人的筹码,送去那北疆和亲,娘娘,这就是您口中的情谊?这就是您想要的?”
她语气里的讽刺达到了顶点,“……一边感怀当年的闺中情谊,一边却又对故交之死讳莫如深。一边说着要保人性命,一边却又将人逼至绝境。”
江愁余的目光扫过这屋外:“确实有不少人,不过我也并非是孤身前来,想必皇后娘娘也不想落个截杀百姓的恶名吧?”
她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姨父姨母泉下有知,约莫已然后悔曾与娘娘相交一场吧。”
说完杀人诛心的话,江愁余不再看宁皇后那张震惊与怒意交织的脸,继续道:“民女言尽于此,告退。”
她走了一步停住:“若是娘娘不信,那我们就试试,看是我先死在宁府还是宁府先给我陪葬。”
不等宁皇后应答,她一步步走出芜榆阁,守在门口的禾安随即跟上她,常内侍拦在花园中央,身后露出一队训练有素的灰胄兵卫,他为首躬身道:“江娘子何必……”
“放她走。”大敞的阁门内传来人声。
常内侍闻言,只能抬手,顺着退至一旁。
江愁余藏在衣袖中的手陡然一松,果然赌对了,带着禾安消失在小径尽头。
而阁内宁皇后独自一人,僵坐在主位之上。
死寂之中只有香炉里的烟还在无知无觉地袅袅上升。
江愁余最后那几句话,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割着她的心。
她下意识地又看向那些旧物,指尖颤抖着触碰上去,却蓦地滞住。
手还是太脏了。
曾几何时,她也只是义兄义姐宠爱的小妹,只不过后来一步错、步步错。
她缓缓闭上眼,靠在冷硬的椅背上,眼角似乎有一丝湿意,尚未凝结,她方才并未骗江愁余,至少有一句话是真的。
无论胥衡下场如何,她终究会保住江愁余一条命。
她睁开眼睛目光下移至自己的掌心。
毕竟她杀的第一个人便是她的义姐。
一命偿一命,她会为晏姐姐留下江愁余。
……
江愁余几乎是强撑着一口气走出宁府的。
转过拐角,方才在那处绷得死紧的弦骤然松开,双腿一软,差点没当场表演一个五体投地。幸好禾安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牢牢扶住了她。
“娘子你没事吧?”禾安低呼一声,触手只觉自家娘子手臂冰凉,甚至还在微微发颤。